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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的早逝白月光(安南以南)


待到房门吱呀一声合上,阿苍忽然转身,看向灯影重重的屋内。
烛火将她的剪影投在窗纸之上,她似乎心事重重,坐在窗边一动不动,那剪影便也一动不动。
鎏金面具下的双眸染上暗夜的色泽,叫人窥不出其间情绪。
他站在外面候了许久,直到屋里吹了灯,夜色攀爬而上,将周遭一切都覆盖才离开。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棠梨便起了身。
待她收拾妥当下楼,阿苍已经候在了大厅之中,桌上是热气腾腾的米粥包子等物。
他见棠梨下来,抬眼对她说:“用些东西吧。”
棠梨沉默着走过去坐下。
阿苍给她夹了一个冒着白气儿的肉包子,低声说:“小心烫。”
一餐饭很快用完,棠梨终于开了口:“阿苍,不管裴先生同你说了什么,我一定要去他身边的。”
少年平平稳稳递给她一杯茶水,似乎丝毫不受这话的影响:“我知道,我会护送你。”
这回换棠梨脸上现出些讶异之色:“阿苍?”
他却绕开了话题:“趁着现在雪小,赶快出发吧。”
棠梨扭头看向窗外,外面细雪纷纷,银装素裹。
昨夜的将士们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扮作一队普通护卫护在马车旁。
棠梨也知道时间容不得耽搁,立刻收拾好东西,带着十一上了马车。
天地茫茫,马车无声行驶在皑皑白雪中,路两旁枯枝隐隐绰绰,一片萧瑟。
阿苍策马亦步亦趋,守在棠梨的马车外。
行至中途,棠梨打起车帘来一看,发现他肩上覆满了积雪。
“阿苍,进马车来吧。”棠梨对他说。
阿苍的表情覆盖在面具之下,看不出变化,一双眼眸却微微一亮。
他认真抖落肩上积雪,又接过下属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甲胄,这才进了马车。
十一识趣地避去了另一辆马,偌大的车厢里只剩下棠梨的阿苍两个人。
马车里烧着炭,暖意洋洋,饶是如此,棠梨仍是将手中的汤婆子塞到他怀里:“暖暖身子。”
汤婆子极为小巧,阿苍一只手掌就可以将其完全覆盖,他掌心微微用力,将汤婆子紧紧握住。
源源不断的热意顺着冰凉的指尖走向四肢百骸。
窗外雪落无声,少女安静地倚在车壁上,拥着披风,瓷白的耳尖泛着淡淡的粉。
她忽然回头看过来,阿苍狼狈地收回视线,盯着地面洁白的毯子。
棠梨的声音有些飘忽:“我们遇见到时候,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呢。”
阿苍抬头看她,心下道,是啊,正是冬日。
棠梨语气里带了些笑意:“只是去年的事情,却仿佛过了好久。”
“那个时候你又瘦又小,这一年多亏姑姑的功劳,你这个头啊才能窜得那么高。”
阿苍也抿着嘴角,露出些笑意:“是,要谢谢姑姑。”
棠梨拖着下巴,眼神温软,带了些眷恋之意:“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们能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一家人在一起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阿苍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长眉微蹙之际,棠梨忽然开口:“可你本就是草原苍鹰,又怎么可能在安乐窝中磨了意志,折了双翼呢。”
“阿苍,你说是不是?”
阿苍眉心拧起,望着她的眼眸。
少女瞳色清浅,眼里含着的关切半分不作假。
阿苍喉结微滚,下意识说:“谁说草原苍鹰就不能归家。”
“可是你真正的家,到底是在北狄。”棠梨语气平和说出这句话,却叫阿苍脑中嗡声作响。
“阿苍,大庆和北狄水火不容,若是被北狄皇室知道你窝藏了一个大庆女子,你又当如何自处?”
阿苍猛然抬头,看着眼前面带笑意的棠梨。
他嘴唇张合,似乎要说些什么,却无法开口。
反倒是棠梨叹了口气:“我早早看过路线,我们现在走的,不是回大庆的路。”
“阿苍,你是想带我回北狄吧。”
少女眼神中没有丝毫责备,却让阿苍如坐针毡。
棠梨注意到他的回避,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臂上。
原本冰凉的护具沾上几分暖意,那热意似乎透过护具,绵绵不断传到阿苍的手臂上。
“可是阿苍,我想去大庆,我想在这个时候……待在他身边。”
棠梨认真对他说。
风雪掀起车帘,鎏金面具折射出一道森寒的雪意。
阿苍忽然反手抓住她的手,声音喑哑:“不要去。”

少年的手掌宽大, 轻而易举抓住棠梨的手臂,她挣扎了下,没能挣开。
棠梨蹙眉, 唤他:“阿苍。”
阿苍却没松手,一双琥珀色的眼透过鎏金面具沉沉看着她,重复道:“我不想你走。”
棠梨回望他。
少年身形高大,车帘在他背后迎风招展, 雪光倒映而入,投下一道淡淡影子。
棠梨忽然意识到, 彼时身形瘦弱的少年, 怎么也变得这般有压迫感。
她定定望着他,笑了笑:“怎么,若我不愿, 你还打算将我绑回去么?”
或许是她语气有些重, 少年的手指微微一松, 他别开眼:“不是。”
棠梨看他如同小犬般垂头丧气, 到底是心下不忍,软了语气:“阿苍,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不能跟你回北狄。”
“且不说你藏匿我有多少风险, 此时上京风云变幻, 我虽然不能帮上裴先生什么忙,但到底是想在他身边……又怎能独自安居一隅?”
阿苍的睫毛微微一颤, 片刻后, 他缓缓松开棠梨的手:“他就这么好吗。”
棠梨愣了下, 意识到他是在问谁, 弯起眼睛来一笑:“是啊, 他很好。”
阿苍抿着唇,片刻之后喃喃道:“若是我……你也会愿意不顾危险来找我吗。”
话音落,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棠梨,蜜色的瞳孔里似有水光。
棠梨重重拍了下他的肩:“当然会!你可是我弟弟!”
两个不咸不淡的字有些刺耳,阿苍看着她,却只看得到棠梨双眸中的一片诚恳和关切。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好,我送你。”
棠梨张口正要说什么,他打断她:“要加快速度了,雪开始变大了。”
他掀开车帘,踏入茫茫风雪中:“我去骑马。”
帘子在棠梨面前掩上,几片雪花顺着缝隙飘入,打着旋儿落到棠梨手背上,一片冰凉。
棠梨垂下眼眸,看着雪花在手背上化为水珠。
琉璃瓦上笼了浅浅一层白,寒夜鸦啼,一片肃杀。
陆辰远疾步走在宫道上,两个小太监匆匆追着他的脚步,伞撑得极高,替他遮雪。
宫门处点着的灯晕出模糊的光,远远看去,像是一轮坠落的月。
眼看有人从宫道上走过来,侍卫面容整肃看向来人。
看清陆辰远那一刻,他们垂首行礼:“陆大人。”
陆辰远冲他微微颔首,折身对两个小太监说:“辛苦你们,不必送了。”
小太监连忙还礼。
眼见着陆辰远的身形融入一片黑暗之中,侍卫才好奇地打探道:“宫门都快下钥了,陆大人怎么还要出宫?”
这些时日陛下身子不好,畅召重臣密谈,这位陆大人已经连宿宫中几日了。
怎的今日这般匆匆赶出宫去?
小太监这才说:“听闻是陆大人的母亲突发急病。”
侍卫唏嘘不已:“宫里宫外,有得这位大人忙的。”
同伴瞪他一眼,侍卫连忙住了口,陪笑道:“夜里冷,两位公公快回去歇着吧。”
清冷无人的街道,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马蹄溅起雪泥无数。
陆辰远掀开车帘,对车夫说:“陈伯,劳驾再快些。”
陈伯“诶”了一声,重重扬鞭,又说:“公子不必太过担心!夫人身体向来好着呢。”
陆辰远难掩忧心,只随口应了一声。
陈伯心里叹了口气,挥舞着马鞭,促使马儿跑得再快些。
公子才在宫里熬了这么些时日,本就心力交瘁,家里若是再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马车一路疾驰到陆府,见屋里灯火长明,陆辰远匆匆下车,几乎跌倒在门前。
听到响声,丫鬟开了门,陆辰远不顾身上沾染的雪泥,踉跄着走进屋。
屋里只有蒋蓉的贴身丫鬟,陆稼坐在拔步床边,背脊佝偻。
陆辰远的声音忽然便有些颤:“爹?”
陆稼回过头来,一双浑浊的眼平静地看着他:“远儿回来了。”
陆辰远不敢再往前迈出步子,只是看向床榻。
陆稼的声音似乎苍老了不少,他低声说:“你娘睡着了,我们去书房。”
陆辰远心中略微一松,这才发觉冷汗几乎将衣衫湿透。
鹅毛大雪在窗外下得安静。
屋内一灯如豆,昏黄的灯火将陆稼脸上的丘壑映得愈发明显。
他进屋之后便开始咳嗽,陆辰远连忙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爹,喝点茶润润嗓子。”
陆稼却接过茶来,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茶水被惊得摇晃不堪。
陆辰远抬眸看他。
陆稼脸色阴沉:“远儿,你真是胆大包天!”
陆辰远眉心一跳,沉声问:“爹爹为何这般说?”
陆稼将一封信重重拍在桌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陆辰远接过信来快速看了一遍,脸上的表情渐渐消失。
他将信折起来,递到烛火之上,火舌很快将信件舔舐干净。
火光大作中,灰烬缓缓落下。
“爹为何会拿到这些?”陆辰远的语气很冷静。
陆稼看他面无表情将信件处理干净,只当他是知道错了,脸色稍缓:“若不是你杨伯伯拦下信件,连夜将其送到我们府上,你可知这封信若是被陛下看见……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话到最后,他的语气又激烈起来,焦急之下,陆稼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陆辰远替他顺了顺背脊:“爹爹莫要动气,这些东西到不了陛下手上。”
陆稼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重重一拍桌子:“远儿!我与你娘自幼教导你为臣者需鞠躬尽瘁,如今朝廷风雨飘摇,正是彰显衷心之际,而你,而你居然结党营私,妄图干涉大统继承咳咳咳……”
他俯下身子,咳得撕心裂肺。
陆辰远见状,连忙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爹——”
陆稼一挥手,将茶杯打翻,茶杯磕在博古架上,碎了一地。
“你娘得知此事,气得当场昏厥,我思来想去借此由头让你出宫………”
“你倒好,你倒好!咳咳咳——”
“爹!”陆辰远连忙帮他顺气,片刻之后,陆稼的咳嗽终于止住了。
只是陆稼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他抬起青筋交织的手,无力挥了下:“从今日起,你留在你娘身边侍疾。”
陆辰远沉默着站在原地。
陆稼自幼养大的儿子,又怎能不知他的秉性。
他一看陆辰远这幅模样,便知道他根本没把自己的话当回事。
陆稼气得拿起手边镇尺便往他手臂上重重一抽:“你还想去掺和!是恨不得拉着整个陆家替你陪葬吗!”
陆稼下手极重,袖子之下很快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然而陆辰远面上不显,只撩起薄薄的眼皮看着陆稼:“爹爹,如今皇后失势,国无太子,立储一事并非不可一争。”
“此事的确是刀尖上行走,但若是功成……”
陆辰远的声音波澜未起,却让陆稼心口无端一跳。
陆辰远后半句话没有明说,但父子俩都心知肚明。
“六皇子背后之人,是周家。”陆辰远又说。
陆辰远猛然抬头看向他。
难道说……周后选择了六皇子?
若真是如此,局势又不相同了。
“爹爹应当比我更清楚周家的本事,太子虽然已经薨了,但周皇后还在,周家还在。”
昔日少年羽翼已丰,如今垂眸静静看着他,倒生出几分骇人的气势。
良久之后,陆稼叹了口气:“可你是忘了谢家和周家的下场了么?”
“狡兔死,走狗烹……能得善终的,又有多少人。”
陆辰远面无表情道:“可是爹,这是陆家终其一生……也只有一次的机会。”
陆稼觉得心底某个沉寂多年的角落渐渐开始燥热起来。
是啊,若是排除一切,这的确是陆家不可多得的机会了。
朝廷局势,转瞬变化万千,若是能把握住这次机会,若是成功……
压抑在胸膛之中的东西终于破土而出,他依稀间又想起幼时跪在街边,羡慕地看那些金印紫绶、意气风发的朝廷重臣打马而过。
还在世的爹爹对他说:“我陆家祖上,也是出过这般人物的。”
陆稼指尖轻轻发颤,他想喝一口茶,压一压心中澎湃,却发现方才茶杯已经被他打碎了。
于是他只能重重吐出一口气,一双眼透出些灼灼的光:“远儿,有几成把握。”
陆辰远沉默片刻,回答他:“六成。”
陆稼的眼睛霎时间亮了,然而他随之忧心忡忡道:“周家虽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要我看……四皇子背后的沈家如今更强。”
陆辰远眼角微微一动,眸色晦暗不明。
“四皇子不会登上那个位置的。”他平静道。
雪野茫茫,远处渠县笼罩在一片白蒙蒙之中,不大望得真切。
城郊的矮林中,马儿打着响鼻,它身前,两人静默相对。
雪花很快在他们肩上覆了浅浅一层白。
最后棠梨先伸出了手,掸去阿苍肩上雪花:“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阿苍,就送到这吧。”
少年身形不动,任由她替自己将肩上雪花尽数拂去。
“你如今身份特殊,这一路上护送我而来,实在是太费心了。”
“渠县就在不远处了,阿苍,你不用担心,快些回去吧,路上一定要多多小心——”
“你为什么要这么客气。”少年忽然打断她。
棠梨愣了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见少年一动不动看着自己,棠梨张了张口,正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阿苍开口了:“你与我,是亲人。”
“亲人之间,不必讲这些的。”
棠梨高悬的心终于一点点回落。
她脸上绽开一抹笑意,点头道:“你说得对,我们原本就是亲人,是我见外了。”
阿苍说:“快去吧,早些进城歇着。”
这一次棠梨脸上浮现出点点怅然:“之后你在北狄,我们见面也不大容易,但只要我有机会,就会带姑姑他们来看你的。”
“好。”阿苍答应得很快。
棠梨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这一路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一时语塞。
阿苍忽然伸手,不轻不重推了她一把:“快去吧,马都等急了,一会儿关了城门,你怎么进去。”
棠梨只得点点头,她别开眼,鼻头发酸,正要开口,阿苍忽然翻身上马。
大氅在少年身后迎风招展,鎏金面具倒映着茫茫雪色。
“我走了,保重。”
他扔下一句话,策马远去。
马蹄声声急,棠梨立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一片茫茫之中,才拭了下眼角湿痕,转身离去。
而另一边,少年策马疾驰,雪泥飞溅,似乎将天地都抛在了脑后。
寒风凛冽,雪粒割过面具没有覆盖的地方,生出几分痛楚。
他纵马跃上一片高地,勒住缰绳,回望渠县。
那辆小小的马车如同一滴水珠,无声融于天地之间。
少年沉默地注视着远处,鎏金面具下,泪渍冰凉。

一只生着彩羽的雀儿拍打着翅膀落在枯枝上, 惊得落雪纷纷。
十一顺着积雪的廊庑走到屋前,抖落肩上积雪,轻轻叩响门扉。
屋内传来一道温软的声音:“进来吧。”
十一推开门, 见棠梨正在作画,也不打扰她,而是静静立在一旁,看她提笔落墨。
片刻之后, 棠梨放下手中画笔,问他:“有什么新消息吗?”
十一点头:“公子已经到了定城。”
棠梨倏然起身:“已经到定城了?”
“是, 一旦攻下定城, 就离上京不远了。”
“宫里现状如何?”
“据说已经开始筹备撤离,一旦忠义军攻破定城,他们很可能会弃上京逃亡安州方向。”
棠梨蹙起眉头。
他们到渠县已经两月有余, 任谁也想不到, 两个月时间, 忠义军竟然势如破竹, 一路直取万州、嵇州,兵临定城。
大庆布防亏空, 兵力衰弱不是一日两日,此次忠义军谋反, 更让这一短处显露无疑。
所幸忠义军御下严格, 有军规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取百姓一粟一米, 所过之处倒也一片祥和。
否则这场兵乱恐怕要搅得山河破碎、生灵涂炭。
十一见棠梨蹙眉, 安慰道:“姑娘莫要担心, 如今渠县还算安全, 我们只需在此处等待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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