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挠(林不晚)

“明白，那就不招呼你们了，以后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地盘儿就行，不用拘束。”李炎说。
大家分头忙碌开，陈羡这次也没跟着周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和李炎的讨论。
何一帆和周柠讲了一些纪录片的拍摄手法，看着周柠摆弄机器。
陈羡用余光看去，只见何一帆和周柠靠得很近，何一帆说话的时候周柠一直在认真听，还时不时点点头，完全没有和自己聊天时的不耐烦。
拍了一阵后，何一帆打开一台闲置电脑，教周柠把素材导到电脑上。
电脑上居然各类 adobe 软件装得齐全，何一帆开始教周柠怎么使用 premiere 和 photoshop。周柠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用笔记录下要点。
两人说得专注，十点半了何一帆才问：“要熄灯了，是不是得回去了？”
周柠一看手机，赶忙说：“对，是得走了，不然我又要晚了。”
两人起身向李炎告别，李炎递给周柠一把钥匙：“以后常来啊，我们的片子，可指着你呢。”
周柠点点头：“李队，我一定会努力的。”
“也别太紧张了，我和一帆老朋友了，他早跟我提过你，我相信他的眼光。”李炎笑道，“我们车队很团结，氛围也很轻松，你多相处就知道了，把这儿当自己家，有啥需要的就跟我们提。”
“谢谢李队。”周柠感动地说。
“行啦快回去吧，咱加个微信，以后有事联系。”
陈羡眼睁睁地看着周柠自然地加上了李炎的微信，手机都快被他捏碎了，才蹦出一句：“也加我一个吧，以后车队的事情，也可以问我。”
“对，你俩多沟通，毕竟陈羡也是纪录片主线。”李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理所当然地说。
陈羡看着周柠，眼神里微微透着紧张与期盼。
如果能放大心里的声音，在周柠“滴”扫二维码的瞬间，就能明显听到陈羡心里“呼”地松的那口气。
周柠和何一帆离开后，陈羡问李炎：“你刚说早听那谁提过周柠，什么意思啊？”
“就我找何一帆拍纪录片的时候，他说要带一个小学妹来。”
“就这样？”
“说家里条件挺困难的，学广告，但都没钱买电脑。前段时间他特意来这儿，把那些要用的软件装到电脑上，跟我说以后多关照关照那姑娘。”
“哦……那个……何一帆，是个怎样的人啊？”
“挺好的呗。”李炎爽快地说，“为人仗义，干活儿也负责，不然我也不找他啊。你问这干啥？”
“没什么……”陈羡敷衍道，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刚走出没五分钟，何一帆的微信就“咔哒”响了一下。一看内容，何一帆笑了，随意点了几下，让周柠看手机。
周柠打开一看，何一帆居然给她转了一万五千块钱？
“这是干嘛呀？”周柠震惊道。
何一帆趁周柠不注意，在她屏幕上点了下收款，笑着说：“李炎刚把定金给我转过来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嘛，十万块酬劳，先付 20%定金。这一万五是给你的定金。”
“不行，这钱我不能要。”周柠一听，立刻要把钱转回去。
何一帆忙拦住她，说：“怎么不能要？你又不是白干活的，我说了，这个任务你是主力，我打辅助，理应你拿大头。”
“可我……”
“别可是啦，任务挺艰巨的，这报酬你理应拿。”何一帆趁机摁灭了周柠的手机屏幕。
周柠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何一帆：“我知道，其实你只是为了帮我。”
“怎么能这么说？我确实忙不过来，没有你这活儿我还接不了呢。”何一帆不以为然地说。
“那你也可以找社里其他更有经验的人，而不是从头教我这样一个菜鸟。”周柠道，“而且车队电脑里装的那些软件，他们车队根本就用不上，是你让装上的吧？怕我没电脑做作业，还让李队跟我说可以随便用。”
“呃……这个……”何一帆一时有点语塞。
“谢谢。”周柠轻声说。
“嗨，我俩之间，还说谢。”何一帆故作轻松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是一起趴在办公桌上填那个减免住宿费的申请？”
“记得。”
“还有国庆放假，别人都回家了，就咱俩还苦哈哈地在教务处整理档案，一整就是一天，就为了 20 块钱的报酬。”
“是呢。”回忆起往事，周柠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那时候两人一起整理几十大箱存档资料，一天下来人都累趴了，可放假食堂不开，两人也只舍得去门口点一碗最便宜的面条。
“周柠，所以我们之间不用说谢。”何一帆认真地说，“就是因为经历过，所以我才知道你不容易。现在好我不容易有点能力了，你就让我帮你一点吧。”
周柠低头不说话，何一帆见状又说：“我大一前半程，也跟你似的，到处打零工，虽然能赚钱，但是过得特别累。我不是一直对广告创意和摄影摄像感兴趣么，后来就刻意地只接跟专业相关的活儿，不再无头苍蝇似的什么零工都打了。你猜怎么着，不仅不那么累了，而且随着技术和口碑的提升，来找我帮忙的越来越多，挣得也比到处打零工更多。”
“我走过的弯路，不想让你再走一遍了。”何一帆的声音很温柔，“你这段时间做家教老往市里跑，自己都觉得累吧？把车队的活儿干好了，又能提升专业技能，又能挣到钱，还有免费的电脑可以蹭，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我们还是要为长远作一些打算。”
明明有人跟她说过类似的话，可当时她那么不屑，想都不想地就回绝了他的好意。
可这话从何一帆嘴里说出来，周柠却觉得似乎没法儿反驳。
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着相似的背景，走过相似的路，所以明明是同样的话语，何一帆说出来，周柠能瞬间明白他的深意，可陈羡这么说，只会让人觉得他站着说话不腰疼。
“别太要强了，周柠，有的时候接受一下别人的帮助，也没什么的。”何一帆又说。
“谢谢你，我一定会把活儿干好，不会给你抹黑的。”周柠下了决心，抬头冲何一帆一笑。
“你看你，又说谢。”见周柠答应了，何一帆也松了口气，和周柠边走边说，“你有空多去车队，多融入，纪录片是否用心，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发你的 premiere 和 photoshop 教程，你好好研究，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这两个软件练好了，我再教你其他的。车队的电脑，我和李炎说过的，你就放心用。还有这台单反就放你这儿啦，好好保管别丢了。”
“好的，知道啦师傅。”周柠难得调皮一下，冲他俏皮一笑。
不知不觉，何一帆陪着周柠走到了女生宿舍楼前。
“那我就上去啦？”周柠挥手向何一帆告别。
“去吧。”何一帆也冲她挥了挥手。
这个点儿，女生宿舍楼下站着的都是舍不得分别的情侣。
何一帆也和其他男生一样，目送着周柠上楼，一股陌生的情感袭上心头，周柠都消失好半天了，他却还傻傻地站在宿舍楼下忘了走。

周三晚上，周柠赶去市区上最后一次家教课。
提出辞职后，家长希望周柠多坚持三天，好让他们找到接手的人。这要求合情合理，而且一直以来双方合作得都比较愉快，周柠也就答应了。
和往常一样，上完课周柠就火速跑到公交站台，等着搭最后一班公交回学校。可左等右等，最后这一班车却迟迟不来。
公交车整整晚点了半小时，周柠赶到宿舍楼门口时，大门已被铁将军把关。
把手举到门前正想敲，可碰到门的那一瞬，周柠又放下了。宿管大妈那不耐烦的态度，和舍友阴阳怪气的样子，真是不想再多看一眼。
抬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宿舍楼，周柠向后退了几步，突然就有了主意——车队的基地，不是整夜都不断电吗？
何一帆帮她引荐过后，这几日她常往车队跑，跟车队大部分人都熟悉了。
说来也怪，这几乎是第一个周柠觉得自己能融入的团队。队员们对她并不过分热情，大家都忙得很，看到她手里的相机，开始还觉得新鲜，没过多久也就见怪不怪，再没人理她拍什么。
车队的氛围单纯而热烈，经常会有人为了一个技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下一秒却又头碰头在一起打磨零件，似乎刚刚的争吵根本不存在。
周柠第一次感受到一些虚无缥缈的词，比如梦想，比如团队，比如热血，几乎每一个都是她本人的反义词。但很奇怪，她在这里呆得自在，甚至很多次被那些认真而执着的小细节打动。
周柠都用相机，原原本本地记录了下来。
揣着钥匙向“集装箱”走去，远远就发现还亮着灯，周柠心里纳闷儿，十一点半了，居然还有人没走？
推门进去，前厅空荡荡的，桌上还放了大堆没整理的文件和模型。
走到第二个“集装箱”，周柠才发现没走的人，原来是陈羡。
注意到周柠进来，陈羡也明显愣了一下，目光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哦，回来太晚没赶上门禁，没地方去，想着来这里呆一晚。”周柠答，“你呢？男生宿舍也有门禁的吧？怎么还不回去。”
陈羡今晚在画电路图，一时半会儿搞不定，就想着今晚不回宿舍了，去自己那儿住一宿。可听周柠这么一说，他改口道：“嗯，电路图花不完，需要通个宵。”
“李队不是说现阶段还不用这么拼么？”
“能往前赶就往前赶呗，你永远不知道整台车拼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多给后面留时间。”陈羡说。
深沉的夜色，明晃晃的白炽灯，和熬夜伏案工作的队员。周柠觉得这是极好的素材，赶紧取出相机。
“你干嘛？”陈羡有些不自然。
“工作啊，拍些素材，你别管我，做你自己的事儿就行了。”
听周柠这样说，陈羡才收了神，重新投入到画了一半的电路图里。
在车队再次遇见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好像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陈羡看周柠的眼神里收起了担忧和怜悯，不再试图为她做些什么或改变她什么，只是默默观察她跑上跑下、忙这忙那。
周柠则是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陈羡。
原先以为陈羡说的爱车只不过是富家公子茶余饭后的消遣，是翘了期末考试去看比赛这种周柠不屑理解的任性，没想到，陈羡是真的爱。
只要没课，陈羡几乎都泡在基地，工作起来极其认真，别人都觉得差不多行了的时候，他总是精益求精想做得更好的那一个。
周柠拍他画图、测试、打磨、拼装，拍他较真儿地和队友探讨技术问题，拍他一遍遍失败了又重来，在相机的小小取景框里，周柠突然拍到了一个自己不曾认识到的陈羡。
周柠加入的这些天，两人分别专注各自的工作，周柠拍摄时遇到不懂的技术问题，陈羡也会尽量深入浅出地给她讲解。
两人好像都在寻找一种新的相处模式，陈羡主动退了一步，画了一条界限不再越过，周柠也改变了对陈羡富家公子哥不食人间烟火的看法。两人终于不再一见面就搞得剑拔弩张，关系渐渐缓和下来。
拍了一会儿，周柠收起相机，打开电脑开始导素材。
陈羡看了她一眼：“今晚你就打算耗在这儿了？”
“嗯，宿舍也回不去。再说上次师哥教的好些东西我都没学会，今晚正好研究研究。”
师哥，叫得还挺亲热。
陈羡心里小小不爽了一下，但没表露出来。
“那你今晚不睡觉啊？明天没课？”
“一会儿困了就趴着睡会儿吧，明天八点的课，宿舍门开了我就回去。”周柠突然扭头冲陈羡一笑，“我要练习抠图了，拿你的照片练手，不介意吧？”
陈羡挑了挑眉，大气一挥手：“尽管用，不收你钱。”
周柠都不知道是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更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竟全是陈羡。
“我不想当陌生人，行不行？”
周柠又回到了上个夏天，陈羡突然把她抱在怀里，在耳边轻声问。
可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甚至仔细闻了闻他身上好闻的雨后草木的味道。
周柠回抱了陈羡，有些悲伤：“可这只是一日罗马啊。”
“你在担心什么，周柠？”陈羡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只要你愿意，我保证我们可以永远呆在罗马。”
梦里都觉得这情境太过虚幻，周柠猛然惊醒，转头一看，陈羡居然真的就在不远处？！
真是见了鬼了！
一定是这几天老围着他拍，睡着前又对着他的照片练了半天修图，才会做这么离谱的梦！
“口水擦一擦啦。”周柠刚睡醒懵着的样子太过可爱，陈羡忍不住开玩笑。
周柠赶紧回了神，胡乱在嘴上擦了几把，不满地皱起眉头：“哪儿有口水？”
“你那样子太傻了，我还以为流口水了呢。”陈羡揶揄道，“梦到什么了？醒来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才没做梦。”周柠窘迫地别过头，捋了捋头发，试图掩饰发红的脸颊。
电脑屏幕随机变换着屏保，周柠一看时间，惊呼：“呀，居然五点多了！我这是睡了多久？”
“你一点多就睡着了，我还真挺佩服你的，这么久这个姿势趴在桌上不难受吗？”
“可能是太累了。”周柠又打了个哈欠，胳膊还真是压麻了，“你呢？真一个晚上没睡？”
“嗯，我不困。”
托周柠的福，原本打算两天的任务量，压缩到了一个晚上。
一点多的时候，周柠揉揉眼睛，趴下休息，原本可能只想小憩一会儿，没想到直接睡了过去。
等到周柠的呼吸渐渐变平稳，肩膀开始随着呼吸有规律地起伏，陈羡才放下手中的工作，蹑手蹑脚地走到周柠身边。
虽然压着胳膊只露出了半张脸，但睡梦里的周柠显得松弛许多，没有了平日里的那股紧绷感。忽然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睫毛一颤一颤的，不一会儿鼻子也皱成了一团，不知道梦到了些什么。
再这样看下去就有些变态了。
陈羡微不可闻地轻咳了一声，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拿了一件自己放在工作室的外套，轻轻披在周柠肩上，然后回到工位，又认真画起图来。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有周柠呆在旁边的时刻，哪怕两人没什么交流，只是闷头做自己的事情。
就像上个夏天，在暴风雨来临之前，两人安静地围在木桌旁做作业。
周柠又活动了一下身子，这才发现身后掉落了一件外套。
“你的？”周柠拿着外套问陈羡。
“刚看你睡着了，就给你披了件衣服。”陈羡很自然地说。
“哦。”周柠把衣服挂在椅背上，一股雨后清新的草木味儿钻进鼻子。
周柠突然就明白了梦里那股香气的来源，原来她真的被陈羡的味道包裹了一整个晚上。
临近六点，远处的天空已经拢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太阳呼之欲出。
车队的基地虽然只有一层，但窗外无遮挡，向外看去，视野开阔，能很清楚地看到远处的树木被镶上了一层金边。
周柠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清晨微凉的风吹进来，人顿时就全醒了。
陈羡也走到窗边，对着窗外伸了个懒腰。
“你早上没课吗？”周柠看了他一眼，熬了一夜，眼底是藏不住的倦意。
“有，也是早八。”陈羡打了个哈欠。
“那你要翘了？”
“不啊，上午讲机械设计，我还是要认真听的好吧。”
周柠略感惊讶：“你还真是跟我以前想象的不太一样呢。”
“你以前想象的我什么样啊？”
“其实以前的你也挺好的。”
是啊，怎么可能不好呢？
在医院陪伴的日日夜夜，都是少年的真心。
“那你为啥老不待见我？”陈羡问。
周柠打了个哈哈：“这么明显吗？”
“还不够明显啊？跟我说两句话都嫌多似的。”陈羡假装不满道。
周柠想了想，说：“也没有，就是觉得你也不会懂，毕竟我们两个，太不一样了。”
“周柠。”陈羡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觉得我能懂。”
太阳突然跳了出来，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得男孩儿女孩儿的脸庞微微透着光。
陈羡的眼神在这一片朝阳之中显得尤为温热和真挚，他对周柠伸出手，说：“不如我们重新认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