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张生面孔,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数道划痕,是方才扫帚的杰作。
暗部问:“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苏源稳稳蹲身,右膝抵在地面,长指摩挲下颌,仿佛在思考什么。
暗部见状,热心提议:“不如直接杀了吧。”
离京前陛下千叮咛万嘱咐,要将一切威胁到苏大人的人扼杀在摇篮里。
吴立身那几人他们动不得,这样一个小喽啰还是不成问题。
只要苏大人一声令下,他保证此人死得连渣都不剩。
苏源默了默:“明日一早送去府衙。”
这人要是真悄无声息的消失,吴立身肯定会怀疑上他。
最好的方法就是正大光明地报官。
不然他让暗部用扫帚把人击倒干什么。
暗部不再多言,只应了声是,利索地把刺客拖走了。
苏源正要关门,苏慧兰屋里亮起烛光。
“源哥儿怎么没还没睡?”苏慧兰披着衣裳,站在门口问。
苏源轻声说:“起来喝口水,听到风声以为是下雨了,就出来瞧瞧。”
苏慧兰看一眼天,好在没下雨:“赶紧睡吧,明儿一早还得上值呢。”
苏源嗯了一声,反手关上房门。
翌日一大早,苏源就让陈正押着五花大绑的刺客去府衙报官。
吴立身刚到府衙,椅子还没捂热,就接到消息,有人大清早过来报案,说是家中进了小贼。
吴立身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说:“不过一件小事,犯得着闹这么大动静,跑来报官吗?”
话虽这么说,脚步却十分诚实地往公堂走去。
没办法,经营多年的人设不能塌。
走进公堂,看清下首之人,吴立身以为自己没睡醒,出现了幻觉。
“苏......源?”
苏源沉着脸,拱手抱拳:“回大人,正是下官。”
注意到苏源脚边被捆猪一样捆着的黑皮男子,吴立身眼皮跳了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只听苏源义愤填膺地说:“此人半夜翻了下官家中墙头,意欲行盗窃之事,还好我家小厮会武,听力敏锐,及时捉住了他,才避免酿成大祸。”
吴立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堂下跪着的,可不正是魏同知派去解决苏源的“刺客”。
吴立身:“......”
“大人!”
苏源炸起一声,吓了吴立身一跳:“什么?”
“此等偷鸡摸狗的小贼,大人定不能轻饶了他。”苏源抱拳,“只有这样,才能彰显我靖朝律法只公正严明!”
话都被你说了,本官还能说什么。
吴立身现在看到苏源就头疼,碰见他准没好事。
“本官知道了,这就将此人下狱。”
苏源深表诧异:“大人不核证后再作决判吗?”
吴立身真想撬开苏源天灵盖,看看里面是不是都是浆糊。
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本官相信苏大人不会胡言,至于该如何处置他,待本官查明真相后,会第一时间告诉苏大人。”
苏源喜上眉梢:“多谢大人,有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实乃松江府百姓之福。”
吴立身无力扯了下嘴角。
“那此人就交给大人了,下官还有要务在身,这就告辞了。”
吴立身挥手,目送着苏源走出公堂,而后转眸看向刺客,声线无端阴寒:“来人,将他打入大牢,严刑审问,看他是否还有盗窃同伙。”
刺客拼命挣扎,却因被苏源用抹布堵住嘴,万千话语憋在嗓子眼,脸都急红了。
衙役才不管他如何,直接将他押去府衙大牢,开始审问。
当天下午,苏源收到消息,那“盗贼”已伏法认罪,仗五十,徒三年。
苏源轻哼一声,对自己人都这么狠心,不愧是知府大人。
就这样又过去两日,一大早吴立身就差人来通知苏源,西山工程复工了。
苏源收拾一番,直奔西山而去。
壮丁与匠人们各忙各的,个个热火朝天,见苏源出现,纷纷热情打招呼:“苏大人。”
苏源笑着点头,径直来到背斜处。
之前筑地基挖的大坑已经被填埋起来,换作另一个地方建塔。
匠人看苏源好说话,一边抡起铁锤,一边问道:“大人,您可知道前几天这西山里头到底出了什么,怎么又换地方了?”
苏源轻描淡写道:“西山渺无人烟,能挖出什么东西,只是那地方不适合建塔而已。”
匠人还想再问,忽然瞟到苏源身后,瞳孔骤缩:“大人小心!”
苏源扭头,数根木桩从山顶滚落,直奔他而来。
相较之下,苏源倒是很冷静。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毒手段,想让他死于意外,末了肇事者躲在幕后,不染纤尘。
木桩速度极快,苏源不作他想,就地一个翻滚。
木桩沿手臂擦过,身体反方向连滚数圈,险险避开木桩的倾轧。
“砰——”
二十来根木桩重重撞到树干上,惊飞枝头鸟雀,发出嘎嘎叫声。
同苏源搭话的匠人愣愣站在原地,嘴巴长得能塞下一头牛。
他咽了口唾沫,瞧一眼那些木桩:“被这东西砸到,就算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衙役们也都相继回神,其中一人大步朝苏源走过去,语气里满是后怕:“大人您可有受伤?”
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搀扶苏源。
苏源避开他的手,撑地站起来:“无碍。”
敛眸掸去官服上的泥尘,余光中瞥见一抹红,是刚才不慎磕到石块,导致手背被石块锋利的边缘划伤。
伤口很深,鲜血直往外冒。
苏源拇指摁在伤口上,试图止血,效果甚微。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滚成球,他面色愈发冷凝,扬声道:“是谁负责看守木桩?”
有个衙役站出来,惨白着脸:“回大人,是小人。”
即便知道木桩滚落极有可能是事先设计好,苏源也还是淡声道:“今日你同他们一起做工,再有下次,本官定会告知知府大人。”
做工而已,不过是力气活,比打板子的惩罚轻得多。
衙役如蒙大赦:“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苏源恹恹一挥手:“行了,你去吧。”
继而转向众人:“方才虽是意外,但大家做工时也要多加注意,切不可受伤了。”
不论是壮丁还是匠人,皆面露动容,七嘴八舌地应着。
“大人放心,俺们绝对会小心的。”
“大人没受伤就好,刚才那桩子滚得可猛了才可把我吓坏了。”
苏源脸上维持着笑意,转身下山,去草棚处理伤口。
山脚下有专门的大夫,为的正是建庙过程中发生什么意外,也好在第一时间诊治。
等苏源一走,有壮丁感叹一句:“通判大人可真是个好官,不仅脾气好,还很关心咱们老百姓。”
“瞧你这话说的,知府大人待咱们也很好啊。”
“也不是说知府大人不好,只是通判大人为人亲和,跟咱们说话都没什么架子,可是知府大人从未跟咱们说过话,反倒是知府夫人每次施粥的时候逢人笑眯眯。”
“知府大人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同咱们说话,你也别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赶紧干活,干完活才有铜板拿!”
衙役小头领听壮丁们闲扯,也没像往常那样训斥,敲打了底下的衙役几句,骑马回了府衙。
在他看来,西山上险些生出祸事,若非苏大人身形灵敏,多半已被送去医馆,肯定要将此事告知知府大人。
吴立身正在处理公务,得知这一消息,良久无言。
直到衙役小头领壮着胆子唤了声“大人”,他才发话:“既然苏大人受了伤,西山那边你多盯着点,别早闹出什么幺蛾子了,尽早把寺庙建起来。”
衙役小头领应声而退,吴立身则继续处理公文。
几秒后,啪嗒一声摔了毛笔,墨水四溅。
公文上溅到墨点子,分外碍眼。
吴立身眼神阴鸷:“跟苏源一样。”
一样的碍眼,怎么都死不了。
一次还能称之为意外,两次绝不可能是意外。
苏源那厮难不成是什么福星降世,次次都能避开危险?
吴立身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就拿考科举来说,越往上往难,会试更是有上万名考生,怎的就苏源脱颖而出,成了会元?
还有那天铃,怎的恰好被苏源碰上,还凭此获进献之功?
更别提这两次歪打正着,全都幸运地避开危险。
吴立身不是没怀疑过苏源心里门清,表面故意装傻,但很快这个猜测就被他亲自否决了。
一个人若是伪装,不可能从头到尾都不露馅,总会露出一星半点的马脚。
再看苏源,给他的印象就是肆言无忌,一根筋的憨货,从接风宴到现在,从未更变过。
吴立身沉吟许久,把魏同知叫到跟前。
魏同知对西山发生之事毫不知情,正美滋滋等着苏源身亡的好消息。
他笑呵呵地跨进门:“大人找下官有......啊!”
魏同知惨叫一声,捂着额头狼狈倒地。
砚台四分五裂,里头的墨水把魏同知从上到下糊个彻底。
吴立身担心被外人听到,低声咬牙切齿地质问:“你之前信誓旦旦说可以处理掉苏源,就是这么处理的?”
魏同知痛得直吸气,满头雾水:“大人您在说什么,之前那次只是意外,这回他......”
吴立身都想一脚踹飞他:“方才传来消息,苏源差点被木桩砸到,幸好及时躲避了。”
这是衙役小头领的原话,现在想起吴立身都一肚子火气。
魏同知呆若木鸡:“躲、躲开了?”
他还特地给苏源准备了二十来根木桩,怎会如此?
吴立身掐了掐眉心:“本官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至于银矿的事,将来会交给王何负责。”
魏同知如遭雷击:“大人!”
他为何自告奋勇接过铲除苏源的任务,还不是为了银矿。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负责银矿开采可以从中牟取多少利益。
现在就因为苏源太难杀,害他与银矿失之交臂。
魏同知恨极,膝行着上前,抱住吴立身的大腿:“大人,求您再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愿为您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吴立身抬脚踹开他:“还不快滚。”
魏同知感恩戴德,连滚带爬出去了。
......
又是一天过去。
建庙是个大工程,筑地基就要耗费不少时间。
苏源处理完伤口,用纱布裹上,又爬上山,继续盯着。
通判大人忠于职守,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偷懒耍混?
于是乎,大家干活干得更带劲了,铁锤都快抡出火星子。
傍晚时分,工人们各自散去,苏源也打道回府。
刚一脚踏进门,苏慧兰就注意到苏源的手:“怎么回事?”
苏源不想让他娘担惊受怕,撒了个善意的谎言:“监工时不小心磕到了。”
“上过药了?”
苏源点头,手里捧着热茶,浅笑着安抚:“今日是意外,以后绝不会有了。”
苏慧兰勉强放心,回屋里拿了伤药,吩咐卢氏开饭。
饭后,苏源照常去后门围墙边浇花。
细密水流从花洒涌出,借着侍弄花草的动作,苏源将字条纳入掌心。
面色如常地浇完水,把字条放进书案的暗格里,吩咐陈正打来热水。
洗漱后,苏源将潮湿的头发擦得半干,又给伤口敷了药粉,才坐到书案后,展开字条。
暗部昨夜拦截到王何家那个浆洗婆子递出去的字条。
字条上只寥寥几句——“今日无法归家,腊月十五放风筝”。
前面那句倒是没什么问题,后面那句明显是在传递什么不为人知的暗号。
寒冬腊月的,脑子不好才会出门放风筝。
暗部一时摸不准暗号的意思,特来咨询苏源。
苏源表示,他又不是解密专家,自然也摸不准。
不过没关系,今天是腊月初十,还有五天时间,足够准备了。
那对母女腊月十五放风筝,他们只管盯着便是。
将指令传递出去,苏源踩着夜色回房。
一夜好眠,次日苏源照常上值。
绕路去府衙点了下卯,确保本月满勤,又骑马赶往西山。
一路出了城门,越往西走越是偏僻,也愈发人迹罕至,只有稀稀拉拉几人顶着寒风赶路。
握着缰绳的手快要冻到失去知觉,苏源俯压下来,呼出的热气化为一团白雾,短暂地朦胧了视线。
耳畔寒风呼啸,割得耳朵生疼,却不妨碍他清晰分辨出自身后而来的破空声。
苏源双手控着缰绳,极速回首,眸底冷冽,似覆着万年玄冰。
许是视角缘故,箭矢泛着蓝芒,划破空气,直奔他而来。
速度极快,压根不给苏源躲闪的机会,就是奔着一招致命去的。
苏源冷冷扯唇,暗的行不通,这会直接来明的了?
“驾!”
苏源高喝一声,勒紧缰绳,枣红马被迫加速,同时压下上半身,紧贴马背。
他在赌。
赌自己可以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化险为夷……
“锵——”
硬金属相撞,发出锵鸣,引得耳膜震颤。
“追!”苏源似有所觉,循声望去。
女子一如那日街头所见,身着赭色劲装,英气却不违和。
她身后缀着数名随从,一声令下,立马有几人追了上去。
苏源迟滞眨眼,心如鼓擂。
嗓子里好像堵着一团棉花,直到女子策马上前:“苏公子,去岁一别,别来无恙。”
苏源眸光闪烁,故作淡定地直起腰板。
抬袖不着痕迹拭去手背的血,拱手道:“多谢宋姑娘出手相救,若非宋姑娘途径此处,苏某可能要遭歹人毒手了。”
除了初见那一眼,而后他的目光目光始终落在马脑袋上,克制谨慎。
宋和璧手腕一转,剑光划过,挽了个剑花,苏源眼瞳才转动些许。
正是这把剑,才危急关头救了苏源一命。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宋和璧稳稳坐在马背上,笑容轻快,“还没来得及恭贺苏公子,高中状元。”
分明殿试已过数月,期间又有数不清的人向他道贺,苏源心底却漾起一片涟漪。
正要回话,又有一道浑厚男声传来:“小阿和你跑这么快作甚,不过捡只兔子的功夫,你就跑没影了。”
苏源抬目,是一位面孔儒雅的中年男子。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判断出眼前之人乃松江府总镇,宋备。
待宋备到跟前来,才发现他闺女面前还有位年轻俊俏的小公子。
条件反射一般,先是暗戳戳将人从上至下打量一遍,才出声问:“阁下莫非是苏通判?”
苏源颔首:“宋总镇。”
注意到宋和璧出鞘的长剑,宋备眼皮一跳,也不顾苏源在场:“发生了何事?”
宋和璧也未隐瞒,悉数告知宋备。
宋备眼里划过一抹深思,面朝苏源:“我正和小女在此处狩猎,苏大人这是要去西山?”
他是武官,甚少与文官往来,之所以听说苏源此人,还是从宋竟遥口中。
先前宋竟遥多次将苏源夸了又夸,导致宋备对他印象极为深刻。
百闻不如一见,如今看来倒是名副其实。
苏源正色道:“在下正是要去西山,不料中途生出惊变,多亏宋姑娘出手相救。”
苏源答话时,宋备一双鹰目锐利,观察着他的神态。
若苏源因宋和璧一介女儿家却抛头露脸,甚至外出狩猎而变了脸色,便是他那傻儿子看错了人。
好在苏源全程神色未改,一如既往的温润平和。
宋备也没问苏源到底因何遇刺:“苏大人还是尽早将此事告知府大人,以免再生事端。”
宋和璧在一旁沉默不语,听了这话才出声道:“我已经派人追上去了。”
话音刚落,那几个随从折返回来:“老爷,小姐,对方身手太好,让他给跑了。”
苏源有些失望,但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
也是,若刺客被抓住,岂不是自找麻烦,至少要有一等一的遁逃之术。
回头他得跟暗部知会一声,起码要有一人在他身边暗中保护。
否则案子还未查清,人先成一捧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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