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源被王何和魏同知送回家时,她就闻到苏源身上那股子冲天的酒气。
估摸着他应该喝了不少酒,苏慧兰当下去厨房煮了一碗解酒汤。
“劳烦娘大晚上的照顾我。”笑意从嘴角泄露,苏源慢吞吞坐起身,捧着碗道,“话说我都许久没喝过娘煮的解酒汤了。”
苏慧兰看着苏源喝解酒汤,没好气地说:“我倒是宁愿你一辈子都喝不上。”
她好歹也经营了这么多年的铺子,早已练就出一双善于察言观色的眼。
送苏源回来那两人脸色明显不对,皮笑肉不笑的,苏慧兰当时就猜到肯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再联想到源哥儿身上明显比他俩浓郁的酒气,愈加肯定了这个猜测。
苏源几口喝完,靠在床头,避重就轻道:“我初来乍到,老人欺负新人是常有的事,也就喝了三杯酒,其他什么都没做,我也不曾吃亏。”
三杯酒换来对松江府官员的更深入了解,也算值当。
官场之事,苏慧兰也不便多加干预,只轻声说:“今晚就别再看书练字了,早点休息。”
苏源正有此意:“好,您也早些歇息。”
苏慧兰嗯了一声,带着空碗离开。
不知是不是错觉,喝完解酒汤后,胃里翻涌的刀割般的不适减轻许多。
紧蹙的眉头舒展些许,苏源滑进被窝里,闭眼酝酿睡意。
夜里睡得并不踏实,咽喉里像是吞了一团火,火烧火燎,脑袋里也一阵阵刺痛。
翻来覆去,几乎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再睁开眼,窗外已天光大亮。
今日算是上任第一天,苏源努力忽略身体深处的抵触情绪,如常起身,洗漱用饭后前往府衙。
守门的衙役又是上次那个,老远见到苏源就龇着牙笑:“苏大人。”
苏源颔首示意,没走两步就看到十几步开外的王何。
迅速调整表情,阔步上前,口中不忘热情呼唤:“王大人!”
王何后背一僵,又想起昨晚那诡异一幕,下意识加快脚步。
苏源长腿迈开,几步追上王何,满脸笑容地把手搭在对方肩上:“王大人早啊,没想到您这么早就来上值了。”
即使隔着几层布料,王何依然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与苏源接触的地方更是攒起鸡皮疙瘩。
跟变脸似的,王何脸上闪过嫌恶、惊悚......诸多复杂的表情。
他干笑着,试图把苏源的手从肩膀抖落,那只手却纹丝不动:“苏大人来得也挺早。”
“这不是上任头一天么。”苏源语气顿了顿,压低声音问,“王大人,我昨日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吧?”
王何......王何不想说话。
“唉。”苏源长叹一口气,很是无奈,“我也没想到三杯酒就能喝醉,之后连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
“不过我素来酒品不错,喝醉后顶多一个人坐着......”
苏源仿佛话痨上身,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王何全程面无表情,像是个假人。
酒品确实不错。
也就是在雅间里摸别人的手抓别人的肩,哭哭嚷嚷发酒疯,说自己心已经死了。
也就是在马车里对他和魏同知拳打脚踢,踢完倒头就睡,鼾声几乎把马车顶掀飞。
仅此而已。
“对了,我差点忘了,不知昨日是何人将我送回家?”
王何粗声粗气道:“是我和魏大人。”
苏源面露动容:“没想到知府大人这般贴心,竟让王大人您和魏大人送我回去。”
一巴掌落在王何肩头,直把人拍个趔趄,差点脸着地。
苏源紧忙把人稳住:“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如此,王大人您没事吧?”
王何心有余悸,慢半拍地摇头:“没......”
“没事就行,您要真有个什么好歹,苏某定会抱愧终身。”
王何不想回答,只想离开。
奈何苏源的双手死死钳着他的胳膊,语气诚挚:“王大人和魏大人相送之恩,苏某铭记在心,来日定会涌泉相报。”
像是有几百只苍蝇在耳朵边嗡嗡嗡,王何脑仁直跳:“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一步。”
苏源又问:“我和王大人应该在同一处吧?”
王何眼皮一跳:“对。”
“真是太好了!”苏源抚掌而笑,“以后苏某若有什么不懂之处,还望王大人莫要厌烦。”
王何想说,你现在就很烦。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远离苏源,赶紧为苏源指了路,胡乱找个借口跑了,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循着王何所指路线往办公点去,苏源倒觉得意犹未尽。
学唐胤无差别攻击的话痨属性,逢人嘀嘀咕咕胡言乱语,还真是降低他人警惕的好法子。
至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王何见到他估计都要绕道走。
苏源抵达办公点,通判知事张易之已经等在屋里。
张易之搬来厚厚一摞文书:“大人,这些是上任通判积留下来的公务,务须在两日内处理完。”
诸如此类的刁难,苏源早在翰林院时就已体验过。
不过处理公文,问题不大。
于书案后从容落座,苏源淡定得很:“本官知道了。”
张易之觑了眼苏源,发现他神色如常,并没有想象中的为难。
按理说,这些公文压根不可能在两日内处理完。
更遑论苏源初入府衙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总得熟悉一番才能上手。
依张易之之见,苏源处理完这些,起码要四五日,怎会如此镇定?
正满腹疑窦,听到苏源问:“张知事还有何事?”
张易之回神,眼神微闪:“若大人处理不完,可以去知府大人那边通融通融,知府大人向来......”
“不必,本官处理得了。”
“慈和宽厚,定不会......嗯?”
张易之愣住,定定看着苏源。
苏源敛眸整理桌面:“没事的话就出去吧,据本官所知,知事手头的公务也不少。”
上峰开口赶人,张易之只好出去,转头就把这件事告诉王何。
同为通判,天然存在竞争关系。
张易之作为王何的狗腿子,自然希望王何稳压苏源一头,这样他也能分口汤喝。
王何正在魏同知处喝茶,听说苏源大言不惭地表示两日内可以解决所有文书,当时就笑了。
“既然他如此自信,你也别提醒他,等到时候他完不成差事,自有知府大人教训他。”
魏同知拖着腔调:“年轻人啊,总得吃点苦头才能学乖。”
张易之点头哈腰:“下官明白。”
“行了,你退下吧。”打发走张易之,王何嗤笑一声,“状元郎又如何,在我看来不过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官场风云诡谲,一个整日与书为伍的书呆子又怎能体会得到。
“王兄所言甚是,真不懂知府大人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刚愎自用,口无遮拦,苏源此人成不了气候。”
王何摸着胡须:“且再观察几日,若他识相,咱们也不介意分他一杯羹。”
与其花尽心思遮掩,还不如把苏源纳入阵营。
一点蝇头小利算不得什么。
苏源压根没在意这些人的小把戏,撵走了张易之,很快进入状态。
这些公文的内容多且杂,涉及面极广,前一封和兵民有关,下一封就跳到赋役方面,饶是苏源都有些吃不消。
好在府衙官员上值时间比较宽泛,中午可以回去歇息一个半时辰。
下值的钟声一响,苏源啪嗒放下毛笔,直奔府衙大门。
恰遇吴立身下值回家,苏源话痨上身,又拉着他说了一大堆没营养的废话。
吴立身的反应和王何不相上下,脸色跟开了染坊似的,精彩得紧。
最后吴立身几乎是仓皇奔逃。
见人吃瘪,苏源通身舒畅,久坐带来的疲乏消散殆尽。
乘马车回家,饭后小憩片刻,又精神充沛地赶往府衙。
如此过了两日。
张易之一大早准时出现在门口:“大人,您的那些公文都处理好了吗?”
苏源拎着一茶壶热水,信步跨过门槛:“好了,你进来拿吧。”
张易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舌头打结:“好、好了?”
苏源头也不回,自顾自倒着茶:“公文而已,不是很好处理吗?”
说着转过身,奇道:“听你这语气,怎么像是觉得本官完不成这差事?”
张易之讪笑:“怎么会,下官只是惊讶大人接受能力如此之强,处理公务的速度委实令下官震撼不已。”
给人做下属的,早就练就出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巧嘴。
只见张易之表情诚恳,眼里充斥着敬佩,拳头都因“震撼”握紧。
苏源险些笑出来,看张易之这样,想来十分意外他能准时完成公务。
但没办法,谁让他有金手指呢。
苏源站在书案边,笑吟吟道:“赶紧把这些文书拿走吧,可别因为本官耽搁了大家的时间。”
张易之踟蹰片刻,还是问了:“大人,您是怎么做到这么快熟悉府衙,还能将这么多文书处理完的?”
苏源眉梢轻扬,语气却透着幽怨:“当初本官在翰林院时,处理的文书可比这些多得多。”
张易之:“!!!”
失算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吧。”苏源笑着催促道,“顺便再替本官问一问,除了处理公文,还有哪些公务是本官能做的。”
主动找事做,放眼整个松江府府衙,苏源还是头一人。
张易之张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好。
然后就见苏源一手握拳,掷地有声道:“本官想做出一番成绩,得到知府大人的肯定。”
恍惚间,张易之想到苏源那天在雅间里说的话,眼里涌现自己都没察觉的同情。
也是,前途无量的状元郎被驱逐外放,肯定是极不甘心的,迫切地想要立功也在情理之中。
“大人尽管放心,下官定将您的诉求转告知府大人。”
苏源郑重道谢,张易之抱着文书离开。
王何不知道去哪晃悠了,屋内只苏源一人,安静得厉害。
端起茶水,慢条斯理地浅酌一口,忽而轻笑出声。
吴立身以及王、魏等人都是成精的老狐狸,恨不得把报警器装在脑门上,见到可疑之人疯狂警报。
相较于他们,张易之称得上单蠢天真,只需稍加利用,便可达到目的。
当天下午,苏源就被安排了新的差事——前往西山负责开山建庙的相关事宜。
靖朝信佛者甚多,每日前往寺庙祈福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剃度出家的僧人尼姑更是逐年增多。
已知松江府只有一座由官府所建的寺庙,名为吉祥寺。
随着出家之人越来越多,导致吉祥寺人满为患,许多僧人无处可居。
吴立身在一定程度上和梁守海颇为类似,一样的道貌岸然,偏好营销自己的好名声。
为了给广大僧侣尼姑一个居所,他决定在西山再建一座寺庙。
早在年前他就将此事上报朝廷,只是因为某些缘故不得已延迟......苏源不知其中缘由,反正吴立身对外是这么解释的。
一直拖延到现在,才着手准备建庙。
开山建庙算是个苦差事,府衙的的官员们大多好逸恶劳,宁愿待在府衙批公文,也不愿风吹日晒,吃尽苦头才能赚取功劳。
恰好这时苏源主动请缨,想要为自己争取差事。
吴立身思量过后,心下有了计较,就派苏源全权负责这件事。
这与苏源原本的目的相悖。
苏源原本的计划是先接触一些不甚重要的公务,再往钱谷、赋役方面发展,也好调查盐税一事。
没想到吴立身会把他打发到偏僻的西山,去做众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从张易之口中得知此事,苏源半天没动弹,陷入良久沉思。
吴立身的戒心未免太重,即便苏源演了那几出戏,连王何和魏同知的态度都有所软化,他也依旧不放心,压根不让他接触核心公务。
吐出一口浊气,苏源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破解的法子。
要求是他提的,总不能差事下来又耍赖不干吧。
这不符合他怀才不遇守旧派的人设。
为今之计,只能让暗部的人先盯着可疑涉事人员,包括他们的家人、整个松江府的盐商,一个不能放过。
只要做过某件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再过两个月,到年底又将发放一批盐引,苏源不信这些日子里他们会毫无动作。
幸好陛下给了他充裕的时间,足以徐徐图之。
说不定哪天证据自个儿冒出来了呢,苏源如是安慰自己。
张易之见苏源神色怔然,作为王何的狗腿子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此时苏源内心郁闷,没心情跟他演:“多谢张知事,回头等本官处理完手头公务,定会去知府大人面前谢恩。”
张易之看着对开山建庙一无所知的苏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着走了。
午时下值,苏源掐着点和吴立身相遇:“多谢大人栽培,下官定不负大人所望,圆满完成差事。”
吴立身嘴角抽搐,他当真以为建庙是什么轻巧事不成?
暗自腹诽,嘴上虚伪地说:“本官拭目以待,希望苏大人不要让本官失望才是。”
苏源受宠若惊地应下。
回到苏宅,饭后他没再午睡,将这些日子查到的东西又整理一番。
上任第三日,也并非一无所获。
至少暗部在他的提醒下调查了王何以及魏同知家,结果显示异常。
打从去年开始,这两家每月开销连续翻了好几倍。
男眷会客应酬,叫的都是几十上百两一壶的陈年佳酿,女眷的衣裙首饰更是动用马车才能运回家去。
两个五品官,又没有坚实的家族做后盾,哪来这么多银钱挥霍?
此前弘明帝两次派人暗查,只将重点放在当官的身上,却忽略了他们的家人。
若及时放大关注面,也不至于无功而返。
而苏源之所以想到这一点,是因为王何等人的生活作风实在过于简朴。
既然私吞了盐税,本人又简朴到反常,多半是为什么做遮掩。
果不其然,那些本该流入国库的盐税,都被用来满足家眷的私欲了。
任谁都不会想到,民间口碑极好的这群官员,私底下竟做着不堪之事。
“源哥儿,时辰到了,该去上值了。”
门外传来苏慧兰的轻唤,苏源收起用来整理思路的笔记本:“知道了,这就来。”
下午到了府衙,立刻有另一位同知找上门:“苏大人,今早西山那边就动工了,您可得过去看着点。”
苏源笑着拱手:“多谢夏大人提醒,下官这就过去。”
夏同知通知到位,径自离去。
苏源收拾一番,同王何道别:“下次再见,或许就是十天半个月后,王大人可莫要忘了苏某。”
王何被恶心得不轻,眉毛皱成一团:“苏大人赶快走吧,开山建庙可是大工程,西山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有,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是会吃挂落的。”
目光不经意扫过王何洗得发白的袖口,苏源笑意盎然地应下,同几个衙役往门口走去。
翻身上了马背,一甩鞭子,疾驰而出。
所谓西山,就是位于松江府西边的一座山。
因常年荒废,渺无人烟,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曾有,百姓们只唤它为“西山”。
骏马一路疾驰,最终来到西山脚下。
“吁——”
数道轻喝,十来匹马先后停下。
苏源翻身下马,抬目看去,入目一片枯黄野草,树木凋零。
有一壮硕衙役出现:“大人随我来。”
苏源微微颔首,随他来到一处小径。
小径两旁有明显砍伐的痕迹,树木的截断面也是崭新的。
看出苏源的疑惑,衙役解释说:“上山的路都被堵死了,这条路是今早刚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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