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立身沉吟片刻:“苏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不若休息两日,待接风宴过后再来上值如何?”
也给他们抹除或转移某些东西的时间。
显而易见的,纵使苏源几乎是被弘明帝驱逐于此,吴立身也不信任他。
这安排正合苏源意,不假思索便应了:“那下官便先回去了,明日接风宴上再正式见过诸位大人。”
吴立身脸上挂着虚伪的笑:“甚好。”
苏源拱手:“下官告辞。”
循着记忆走出府衙,在路过守门衙役时,之前得罪苏源的衙役笑得狗腿又讨好:“大人这是要走了?大人一路走好!”
苏源嘴角轻抽,阔步走到马车前:“老夫人已经去住处了?”
陈正帮着撩起车帘:“奴才已经和老夫人他们回去一趟了,摸清路老夫人就让奴才过来等您。”
苏源颔首,弯腰钻进马车:“回去吧。”
陈正一甩鞭子:“好嘞!”
......
苏源作为通判的住处离府衙颇有一段距离,驾车需要一刻钟。
车辙轱辘,在一座二进院子门口停下。
苏源推门而入,第一感觉就是逼仄。
许是住惯了三进院子,乍一搬进二进院子,感觉手脚都施展不开。
果真环境是最容易改变一个人的,苏源心下唏嘘。
以前在杨河镇的点心铺子后院住了好些年都没嫌小,换个地方住了不过几个月,对住所的要求就变得苛刻不少。
苏慧兰从正屋出来,先是从上到下打量苏源:“怎么样,可见到你那些同僚了?”
“我只见了知府和另三人,总体来说......”苏源斟酌词汇,斟酌失败,只摇了摇头,“至于剩下的那些人,明晚接风宴才能见到。”
苏慧兰深知源哥儿的机敏谨慎,也没再多说,将苏源的屋子指给他:“东西我都让陈大送去你屋里了,回头自己收拾了。”
苏源应好,就要往屋里去,又被他娘叫住。
“饭快要做好了,歇会再收拾,也不急于一时。”
今早急着赶路,早饭只吃了几口干粮,草草对付了,中午依旧是干粮。
眼下傍晚将至,苏慧兰就让卢氏和陈圆早些准备晚饭。
苏源看了眼厨房,果真有饭菜的香味隐隐飘出:“好。”
等待的时间里,苏源想到苏慧兰在如意火锅的事业,难免心生歉意。
经过苏慧兰的不懈努力,这些日子以来点心的销量很是不错。
现在随他离开京城,点心事业再次终结,让苏源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琢磨着当前的形势,苏源大致规划了个时间:“最多三个月,到时候我在松江府盘个铺子,交由您负责。”
“娘无所谓。”苏慧兰表情再真诚不过,笑眯眯地说,“没事看看书,做做针线活,也能和左邻右舍说话谈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眼下不宜太过张扬,也只能如此了。
正欲再说,陈圆从厨房冒出头:“老夫人,公子,晚饭好了。”
母子二人结束谈话,饭后苏源回屋收拾行李,苏慧兰也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主仆六人各自忙碌着,直到戌时堪堪停下。
原本堆满行李,杂乱无章的卧房变得井然有条,苏源将浸着抹布的浑水倒掉,打来热水洗澡。
洗去一身尘埃与疲惫,苏源稍歇片刻,带着笔墨纸砚进了自习室。
虽说任务要紧,学习亦不可松懈。
只有不断汲取知识,才不至于落后他人。
再者,练字使人静心凝神,苏源眼下的情况再适合不过。
练了数张大字,又放声朗读了几篇文章,而后又逐字逐句地掰碎揉开,提笔在段落旁写下个人见解。
整个流程下来,总计两个半时辰。
苏源也没再继续,出去后倒头就睡。
翌日酉时初,苏源乘马车前往元华楼。
一路上,大半时间苏源都在观察街道两旁的店铺摊位。
大多数的生意都很不错,宾客盈门,足以看出松江府百姓的购买力,以及他们腰包的充实程度。
再看专卖官盐的盐铺,宾客寥寥无几,门可罗雀。
今日天气甚好,光线明朗,叫苏源轻而易举地看清盐铺内的景象。
掌柜坐在柜台后,撑着脑袋打瞌睡,伙计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的同时似乎还不忘往嘴里丢些零嘴。
从上至下,没一个真正负责的人。
苏源眸光微深,将这一幕记在心底。
“公子,元华楼到了。”
苏源应了声,收回手跳下马车。
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一阵极具节奏的马蹄声。
听动静,似乎还不止一匹马。
“驾!”
神气十足的轻喝声传入耳中,清越明亮。
白马疾行而过,带起一阵风,并未惊扰行人。
两匹马一前一后,从苏源身前掠过。
苏源不经意间侧头,恰好前头那匹马的主人扭头与同伴说话。
露出大半张侧脸,昳丽灼目。
火光电石间,苏源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收紧。
目光下落,那张脸的主人身着靛蓝色劲装,乌发高束,显得恣意又张扬。
“公子?”
见苏源愣愣站在原地,陈正担心误了时辰,出言唤道。
苏源回神,以拳抵唇轻咳一声:“你不必在此等候,一个时辰后再过来就行。”
陈正应声,驾车离去。
苏源行至元华楼前,再往右边看去。
长街宽敞,一眼望不到尽头,自然也看不到白马的踪迹。
苏源淡然收回目光,踏入元华楼。
没走两步,就有一男子上前,语带问询:“您可是苏大人?”
苏源看他的衣着,确定是衙役:“正是苏某。”
男子一手往前,示意道:“知府大人明小的在此等候,等苏大人您来了就领您上去。”
苏源道一声“有劳”,沿着楼梯来到二楼。
“知府大人已经在里面了。”
苏源推门而入,坐在上位的吴立身眯着眼:“苏大人来迟了。”
脚下有一瞬迟滞,苏源阔步上前,在吴立身左手边的位置落座。
分明未到约定时间,面对隐晦的指责,苏源面露歉色:“实在对不住,下官路上耽搁了。”
“原来如此。”王何一脸恍然地点头,拿起酒壶亲自给苏源斟酒,“既然苏大人来迟了,不若自罚三杯,咱们便不再计较。”
王何是吴立身第一狗腿子,他一发话,立时有不少官员附和。
“是啊是啊,苏大人您可不知道,我们都在这等了小半个时辰。”
“知府大人宽厚,不介意苏大人迟来,但苏大人总得有个表示不是。”
“没错,苏大人自罚三杯!三杯即可!”魏同知拍着手喊道,难掩兴奋。
苏源凝视着与杯口齐平的透明酒液,笑意不改:“三杯又有何难,苏某自罚便是。”
一众官员当即拍手叫好。
“苏大人好气魄!”
雅间内,十数道视线齐刷刷落在苏源身上。
他们虎视眈眈,亮出锋利的爪尖,一度试探苏源的底线。
苏源低垂眼眸,好叫他人看不清眼底的暗潮汹涌。
长指端起酒杯,酒液轻晃,有些许洒落在虎口处,触感微凉。
苏源一言不发,只仰起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高度烈酒从口腔流入喉管,再一路滑入胃里。
所经之处好似被烈火灼烧,带起一阵痉挛。
捏着酒杯的力道加重,手背青筋绽起。
王何一眨不眨地瞅着苏源,看他将酒喝得一滴不剩,露出满意的笑:“好!”
“还有两杯,苏大人可得坚持住。”
“瞧我这记性,苏大人酒量如何?”
问话之人是魏同知,苏源拿过酒壶,继续斟酒:“苏某酒量不佳,但三杯还是不成问题的。”
魏同知和王何对视一眼,扬声称赞:“苏大人乃真男儿!”
苏源扯唇,五脏六腑内火烧火燎,没搭理对方,斟满酒后再度一口闷。
辛辣加倍。
饶是苏源极力克制,诸人也还是从他的面部微表情中发现端倪。
看起来很不好受呢。
吴立身见状,借酒杯挡住嘴角的弧度。
新官上任,总得吃点苦头才能学乖。
此为第一苦。
若此后再不安分,他多得是调.教人的法子,任苏源有八百个心眼子,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此刻,第二杯下肚。
苏源清隽的脸上飘出两抹醺红,眉宇间折痕深刻,显然被这壶酒刺激得不轻。
王何一巴掌拍上苏源的肩膀:“还有最后一杯,苏大人可不能轻言放弃。”
苏源唇线平直,半晌憋出一个“嗯”字。
继续倒酒,酒液与杯口齐平。
一饮而尽,下颌骨紧绷到极致。
叫好声此起彼伏,雅间内的气氛被拉高到最高点。
纵使有官员看不过眼,也不敢站出来为苏源说话。
谁让府衙是吴立身的一言堂,得罪了知府,他们的官途可就到头了。
“三杯喝完,苏大人咱们日后可就是同僚了。”吴立身说出进雅间以来的第二句话,“若有不明之处,尽管来找本官,王通判和两位同知也是可以的。”
苏源:“下官在此谢过大人。”
紧接着又是在座官员的自我介绍。
苏源目光一一划过,把他们的脸记在心里,并将他们归类。
在场共十二人,与吴立身关系亲密的有八人,剩下四人明显有意降低存在感,一副明哲保身的架势。
“好了。”吴立身一声令下,喧闹声顿歇,“今日是本官特意为苏大人准备的接风宴,苏大人可得敞开肚皮,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咱们不醉不归。”
两个大口,听得苏源眉心直跳。
实在不妥。
有损文人风范。
苏源右手执筷,慢吞吞地想着。
耳畔是官员们热络的交谈声,苏源作为新人,左手同知右手知府,压根都说不上话,只埋头苦吃。
大家都交了份子钱,元华楼的酒席又是出了名的贵,不吃回本可惜了。
然后,吴立身就眼睁睁看着苏源的筷子快要挥出残影,一阵风卷残云,一盘凉菜就被他一扫而空。
吴立身:“......”
苏源这副吃相,搞得他食欲全无,面皮微沉地坐在那里。
众人将苏源和吴立身的举动看在眼里,魏同知在桌底下用胳膊肘捅苏源,提醒他注意吃相。
谁料苏源一扭头:“魏大人,你为何捅我?”
魏同知无语凝噎,不想说话。
除去一开始看苏源自罚三杯,之后席间的气氛格外诡异。
“啪——”
一声脆响,大家不约而同朝苏源看去。
只见苏源啪叽丢了筷子,忽然衣袖掩面,双肩颤抖。
吴立身被苏源扔筷子的动作戳个正着,刚到手的大虾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正要发怒,又被苏源的哽咽打断:“知府大人,我真是太惨了!”
吴立身胡须一抖。
“我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怎么就被外放了呢?”
“京官多滋润啊,天子脚下,享不尽的好处,陛下为何要将我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来?”
诸人:“......”
何时松江府也成了鸟不拉.屎的地儿?
吴立身面有愠色,看苏源的眼神也带上不喜。
松江府由他管辖,这几年都培养出感情,如何能接受苏源的诋毁。
刚要呵斥,冷不丁就被苏源握住了手。
“知府大人,您一定是懂我的,对不对?”
吴立身嘴角抽搐。
注意到苏源飘忽的双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敢情他是喝醉了!
还说自己酒量不错,结果三杯就把自己放倒了。
陛下真是老糊涂了,这么个口无遮拦的人也能当状元。
苏源丢开吴立身的手,转而抓住魏同知的双肩,拼命摇晃,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魏同知试图挣扎,挣扎不开。
“王大人你知道吗,陛下曾赐荔枝给我,你尝过荔枝吗?白生生,水润润,比三岁娃娃的脸蛋都要嫩!”
魏同知:“......”什么见鬼的比喻。
“我当时就想,一定要好好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苏源说着,丢开魏同知,直接越过吴立身抓住王何,表情痛苦,“魏大人,我心里苦啊!”
王何:“苏大人你睁开眼看清楚,我是王何。”
苏源不听,睁着一双醉醺醺的眼,胡言乱语:“魏大人你可知道,当那板子落在我身上,我的心已经死了。”
他一手捂着胸口,吸了吸鼻子,给在座各位恶心得不轻。
苏源怕不是缺心眼儿吧?!
即便是喝醉酒了,他们也不会做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事。
苏源对大家看异类的眼神仿若不觉,拿袖子抹眼泪,铿锵有力地宣布:“我苏源今儿就把话放在这,新政弊端甚多,不可行!”
说完打了个悠长的嗝,撒开王何的手,一脑袋磕在桌上,发出“咣”的声音。
伴随着苏源的消停,雅间内寂若死灰。
他们都知道六元及第的新科状元被外放的原因,无外乎戳了陛下的痛处,惹得陛下一怒之下将其逐出京城。
得到消息时他们就在想,苏源他是没长脑子吗,竟然当着陛下的面说这些自寻死路的话。
想不到苏源到了地方上也还是管不住嘴,上下两片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把人雷得不轻。
吴立身陷入沉思。
苏源这种傻不愣登的,是怎么连中六元的?
阅卷官眼瞎了不成,让这种蠢货成为案首。
眼皮和额角青筋疯狂跳动,他是想试探苏源,结局却在他意料之外。
回想苏源的放肆之言,每个字都重重戳着他的神经。
“既然苏大人已经醉了,王大人你就负责将他送回去吧。”
上峰之名不可违,王何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手背上仍残余着苏源抓握的痕迹,他清了下嗓子:“苏大人醒醒,我送你回去。”
苏源不答,呼吸绵长且安稳。
王何:“......苏大人!”
这回苏源倒是应了。
他竖起右手,高声道:“不可行!”
言毕胳膊垂落,再没了动静。
吴立身现在不想再看到苏源,又点了个人:“魏大人,辛苦你和王大人跑一趟,把苏大人送回去。”
之前那三杯烈酒,不只是在折磨苏源,也是在折磨他们。
于苏源而言是身体攻击,对他们则是精神层面的沉重一击。
直到现在吴立身脑袋里都在不断回荡着那几句话,宛若魔音入耳。
魏同知摇了苏源好几下,总算把人给弄醒:“苏大人别睡了,咱们回去。”
苏源一脸迷茫:“回哪去?京城吗?”
王何:“是,你随我走吧。”
苏源腾地站起身,带倒屁股底下的凳子,砰地砸到吴立身脚背上。
偏生始作俑者对这毫不知情:“快快快,咱们回京城去。”
好容易把苏源弄走,谢同知小声询问:“大人,苏源那边还要盯着吗?”
吴立身脸色黑如锅底,咬牙切齿:“盯!”
他倒要看看,苏源到底是人是鬼!
魏、王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苏源送回家,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他们一走,苏源就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书桌前一阵龙飞凤舞。
将信纸叠成最小方块状,放到后门第三块砖下面。
夜幕低垂,周遭静得可怕,只有蛐蛐儿不知疲倦地叫着。
一阵凉风吹来,苏源搓了搓胳膊,踩着虚浮的步伐回到屋里。
也顾不上收拾一团糟的桌案,将自己丢进被褥里。
那三杯烈酒下肚,对他的影响委实不小。
第三杯喝完没多久,酒精就开始蚕食他的意识,胸腹内像是有烈火焚烧,以致于他的手指都在发颤。
幸好他及时刹车,猛掐手心唤回理智。
然后半是醉酒半是清醒地发了一顿酒疯,把吴立身那几人折腾得不轻。
姑且算是小小报复一下。
呼吸间喷薄着浓郁的酒气,苏源一手轻搭在胃部,好像这样就感觉不到难受。
“笃笃笃——”
三声过后,门外响起轻柔的嗓音:“源哥儿睡了没?”
苏源艰难应答:“没。”
苏慧兰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个青瓷小碗:“娘煮了解酒汤,起来喝一点,不然夜里要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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