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守海毕竟是一县长官,他若想给梁源使绊子可太容易了。
方东不由庆幸,梁源得了知府大人青眼。
他最担心的就是梁守海在梁源科举仕途这方面动手脚,有知府大人坐镇,想必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
管家兴冲冲地来,灰溜溜地走,回去后又挨了梁守海一顿批。
梁守海气极,将桌案上的东西挥到地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笔墨纸砚都跟着遭了殃,砚台直接飞出去,砸到管家身上,泼了他一头一脸的墨汁。
子不言父过,梁源几次三番驳他的面子,梁守海只当他气性尚存,想着等气消了就回来了,届时他们仍是一对和睦父子。
事不过三,加上曹家送礼那回,已是第三次。
发泄一通,梁守海冷静下来,整理衣物,又是温润尔雅的县令大人,只一双眼阴冷无比:“明日再去,务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本官有意让梁源重回梁家。”
至于梁源收不收,他已经不在意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挽回名声,若梁源老老实实回梁家,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若他梁源再不识抬举,可别怪他不顾父子之情。
管家一张嘴,吃了满口的苦墨:“是,老奴记下了。”
翌日,管家再次出现在私塾门口,一脸慈和地请人去甲班叫梁源:“我家老爷心疼源少爷读书辛苦,特意让我送来滋养的饭食,给源少爷补补身子。”
又是老爷又是少爷的,明眼人都能猜到眼前中年男子的身份。
县令大人谁不想讨好,遂满口应下,连走带跑去喊人。
梁源已经被忽悠过一次,才不会上第二次当,任管家在外面被晒得快要厥过去,都没冒头。
如此过了十日,管家每天雷打不动准时来私塾送饭。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梁府管家给梁源送饭食,而梁源却拒不接受的事。
有人觉得梁源太过绝情,且太不识相。
害他的是云氏,县令大人递来台阶,梁源作为儿子,也该见好就收。
他们明晃晃地表达不满,梁源看在眼里,只一笑置之。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原主的苦难都来自梁家,梁守海的冷漠无视,梁盛的才智碾压,以及云秀的挑唆陷害,一步步将原主逼上绝路。
艰难时未想过攀附,如今万事顺遂,梁源更没想过沾梁守海的光,以谋取更加优越的教育资源。
他有自习室这个金手指,便是最大的馈赠了。
只需刻苦用功,该来的都会来。
且说管家,他这些日子在夹缝中憋屈求存,将梁源那副要和梁家彻底断绝关系的架势,以及梁守海一日高过一日的怒气看在眼里,又苦又累,好不容易养出的富贵肉都快掉光了。
第十一日,管家卧病在床,病得不省人事。
梁源不接茬,管家又掉链子,普通仆人送饭食无法表现出他对梁源的重视,亲自送饭又太掉价,梁守海只得暂时作罢,等管家养好病,再作打算。
这一等,就是五日。
梁源也等来了半月一度的休沐日。
因着明日要上族谱,祭拜苏家先祖,一系列复杂的流程估计要花费不少时辰,傍晚梁源刚到放课到家,就简单收拾点东西,和他娘坐牛车回福水村。
牛车上还有几位同村的叔婶,一路上对着梁源嘘寒问暖,看他的眼神格外慈爱,像是在看什么大宝贝。
“上次青云回家跟咱们说,源哥儿考上了童生,大家都快高兴疯了,源哥儿可真出息,真给咱们福水村争光!”
“源哥儿慧兰你们可不晓得,现在别的村多少闺女都巴望着嫁到咱们村呢,说是沾沾童生老爷的福气,日后也能生个聪明小子。”
“村长家青云说他要等到后年才能再去考试,源哥儿你下次考试是啥时候?”
面对大家的热情,梁源勉强保持镇定,双手抱着包袱,含笑道:“我应该和青云哥同一年考试。”
“那敢情好啊,到时候咱们村就有两个......两个啥来着,上次青云还跟我说过,瞧我这记性,又给忘了。”
梁源忍俊不禁:“是秀才。”
婶子一拍大腿:“对就是秀才,到时候咱们村就有俩秀才老爷了,真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旁人见梁源谈吐不凡,笑起来都不像他们那样露个大牙嘎嘎笑,不免生出几分艳羡。
心里不免寻思起来,要不也送家里的娃去镇上读书?
多识字总没坏处,隔壁村张二麻子家的小子不就仗着识几个字,还跑去镇上酒楼给人做账房先生了,不用在地里刨食,还赚得不少。
万一运气好,脑子聪明,再考个童生秀才什么的,可不就光宗耀祖了!
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打算晚上家去就把这事儿知会给家里人,商量商量选哪个娃去念书。
“话说你俩回村干啥来了?”
之前梁源考上童生都没回来,怎么今儿大老远跑回来。
梁源坦然说道:“明天刚好休沐,把我的名字记上族谱。”
“你不是户籍已经落在福水村……啥?记族谱?!”那个叔一脸呆滞,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慧兰乐呵道:“前些日子源哥儿忙着考试,没工夫回来,最近正好有空,想着麻烦村长上个族谱。”
牛车上十来个人,原本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此时鸦雀无声,掉根针都能听见。
虽然他们没啥文化,却都活了小几十年,该懂的都懂。
这落户籍和上族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梁源自从被梁家除族,户籍就被改到了福水村。
苏慧兰把他带回来,村民们也都默许了,承认梁源是福水村的一员。
只是血脉伦理上,梁源只能算是苏家的外孙。
倘若梁源上了苏家的族谱,那可就真是苏家的嫡亲孙子辈了,是可以给苏家传承香火的。
他们最近都听到点风声,梁源那县令爹还打算把他重新认回去呢。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接话。
替苏慧兰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替梁源可惜。
这样一个孝顺孩子,苏慧兰没白养。
县令可是他们这边最大的官了,梁源在这时候上族谱,就代表他放弃了县令嫡子背后的一切好处。
苏慧兰晓得大家心里在想什么,骄傲又自豪:“等上了族谱,大家都到我家来,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
“那成,到时候我提前上你家去,给你搭把手。”
苏慧兰巴不得呢,忙应下,一群人又恢复了起初的热闹,从村头那家丢了只鸡,讲到新嫁过来的漂亮姑娘。
梁源安静听着,目光所及皆是纯粹而质朴的笑,心境是从未有过的平和。
牛车颠簸了半个多时辰,夏日带走最后一抹余温,总算落下地平线,梁源也到了福水村。
苏青恩老远瞧见梁源,毫不犹豫地丢下小伙伴,像头小蛮牛冲了上来,高兴坏了:“源哥!”
梁源让苏慧兰先回去,照旧给孩子们分糖,末了伸手比划一下:“青恩长高了。”
苏青恩摸了摸脑袋瓜,嘿嘿笑:“我娘说我啥都吃,跟猪一样,就长得快!”
梁源噗嗤笑出声,咳嗽两声才止住,忽而想到明日之事,遂问道:“对了青恩,你爷爷在家吗?”
“在家呢,他刚从地里回去,源哥你找我爷有事吗,我带你去!”
梁源温和一笑:“那就麻烦青恩陪我走一趟了。”
一路上苏青恩叽叽喳喳,问了梁源好些问题。
“源哥你现在是童生了是吗?”
“源哥你为啥还这么白?”
“源哥我不想读书,可是我娘非要让我读书,说我不答应的话就把我五文钱卖给货郎!”
苏青恩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无忧无虑,不用担心生计,也不用担心读不好书。
梁源对他也是十足的耐心,逐句回答:“嗯对,已经是童生了。”
“为什么这么白,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待在室内,不怎么见阳光。”
“至于读不读书……首先你得对读书感兴趣,才能把书读进去,若是不感兴趣,坐在那里也是煎熬,耗钱耗力不说,还会让你娘更生气。”
梁源沉吟片刻,想出个法子:“你可以先让你哥带你识字,多看几本书再说,你年纪不算大,一切都还来得及。”
苏青恩一直仰头看着梁源,眼睛里满是崇拜。
听到最后,一把抱住梁源的胳膊,大声嚷嚷:“源哥你真厉害,我也想跟你一样厉害!”
梁源莞尔:“那你就多读点书,腹有诗书气自华。”
文绉绉的,苏青恩听不懂,但他明白了源哥的意思,让他多读书。
苏青恩皱着脸,算了,既然源哥都让他读书,他就勉为其难,先从识字开始吧。
两人边走边说,很快来到村长家。
苏青恩推开篱笆:“爷,源哥来了!”
苏大石正靠在墙边抽旱烟,看见他那小孙子一蹦一跳领着梁源进门,只在门槛上磕了磕烟袋:“源哥儿回来了。”
梁源同韩氏打了个招呼,跟苏大石说明来意。
苏大石一手托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直直盯着梁源,也不出声。
苏青恩瞅瞅梁源,又瞅瞅他爷,识趣地没说话。
“想清楚了?”苏大石声音沙哑,一听就是多年的老烟枪了,“一旦上了苏家族谱,再想改可没那么容易。”
梁源语气肯定且坚定:“想清楚了。”
苏大石又问:“你被梁家除族已经一年多了,怎么到现在才想到上苏家族谱,改姓苏?”
这点是他耿耿于怀的,梁源来福水村都一年了,可从未听他提过改姓。
“村长您也知道,我原先是个痴儿,被父亲嫌恶又抛弃,只有娘将我带了回来。”
“我很早就想过改姓,成为真正的苏家一份子,可那时我身无功名,且背着陷害庶弟的恶名,娘也因当初离开梁家备受非议,若我在那时上族谱改姓,会连累整个福水村苏家宗族。”
“所以我在等。”梁源站得笔直,正色道,“我在等一个机会,让我和娘都能洗清冤屈,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走进苏家祠堂的机会。”
苏大石活了几十年,人老成精,如何不懂他言语中的深意。
再联想到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云氏陷害嫡妻嫡子一案,苏大石无法再继续冷静,腾地站起来:“你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梁源眨眨眼:“算是吧。”
府试之前他是想着只要能查出那件事与他无关的证据,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他都能顺藤摸瓜,查到更多。
这期间或许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可能一年,可能五年,也有可能十年。
但他只想要一个结果,过程如何漫长如何艰难,他不在意。
府试之后,梁源好像被幸运女神眷顾了,一切都变得顺遂起来。
不管是功名,还是洗脱污名,都顺理成章,一蹴而就。
他和娘都是被陷害的无辜之人,他们现在站在道德制高点,他被梁家伤透了心,过继改姓也是情理之中,任谁都无法指责他们什么。
苏大石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梁源肩膀上:“你小子,有你爷当初的风范!”
梁源说得不错,过继改姓什么时候都行,关键是他们要有绝对正当的理由,堵住所有人的嘴。
既名正言顺,又不会影响到科举仕途。
一箭双雕!
粗糙的大手力道极大,隔着单衣落在身上,说不疼是假的。
梁源暗戳戳吸气,想着是不是该加大难度,增添其他训练项目。
梁源面带微笑:“那明日还要烦请村长帮我上个族谱,至于改姓,族谱这边简单,就是府城那边有点麻烦。”
苏大石一摆手:“无妨,到时候我陪你走一遭就是了。”
这梁守海还真是个有眼无珠的糊涂蛋,放着璀璨的明珠不要,非要那妾室所生的鱼目,也不知他日后会不会悔青了肠子。
梁源心上一松:“那就多谢村长了。”
“你娘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作为苏氏族长,这是我该做的。”
梁源正欲告辞,听见细若蚊吟的哼哼:“源哥。”
梁源一低头,就对上苏青恩满是蚊香圈的双眼。
苏青恩摇头晃脑:“你们在说啥,我听不懂。”
苏大石对准小孙子的后脑勺,弹了个脑瓜崩:“去看看你奶做了啥晚饭。”
一提到吃,苏青恩无暇顾及其他,一溜烟跑去了厨房。
“你回去吧,明儿辰时初和你娘过来,我带你们去祠堂。”
梁源郑重道谢,方才阔步离开。
苏大石又坐回去,刚抽了一口旱烟,苏青恩又冒个头出来:“爷,我要读书!”
苏大石奇道:“前几天不是还不肯读书,怎么又改主意了?”
苏青恩小脸跟猴屁股一样通红:“我要跟哥和源哥一样,当童生老爷!”
苏大石咧嘴笑:“行啊,你找你哥去,让他教你认字。”
苏青恩又一溜烟跑去找苏青云了。
苏大石一人坐在院子里,望着屋顶的袅袅炊烟,一磕烟袋:“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喽。”
梁源回到老屋,苏慧兰正在打扫屋子。
鸡毛掸子所过之处,皆浮起一阵细灰。
梁源打个喷嚏,引来苏慧兰的注意:“赶紧出去,等会儿娘就弄好了。”
梁源从善如流,又拎着水桶去水井边打水。
福水村只有这么一口井,全村吃喝都靠它。
正是饭点,不少人家过来打水。
看到梁源,惊讶过后喜上眉梢,一个个主动打招呼。
“源哥儿回来了,准备啥时候走啊?”
“怎么瘦了,让你娘多给你烧点好的,读书熬人呢。”
梁源一一回答,极有耐心,刷足了村民们的好感度。
等梁源拎着水桶离开,有个年轻女子忍不住爆料:“你们知道他为啥回来吗?”
“不读书不就回来了,我咋晓得他为啥回来。”
“不对!”年轻女子一脸高深莫测,“刚才我娘跟他们娘俩一起坐牛车回来的,他们这次回来,是要把梁源的名字上族谱的!”
“啥?上族谱?!”
“那以后梁源就不叫梁源了,老苏家也有后了?”
“那可是好事,到时候我可得去凑凑热闹。”
这边大家就梁源上族谱一事议论得热火朝天,那边梁源毫不知情,到家后拿了抹布,蘸水把苏慧兰掸过的地方挨个儿擦了一遍。
苏慧兰也没制止,转而去厨房做饭。
简单应付一顿,苏慧兰把从镇上带回来的菜从背篓里拿出来,防止天热坏了,才去洗漱入睡。
一夜好眠,次日梁源和苏慧兰十分默契地穿了身新衣裳,提前一刻钟去苏大石家。
苏大石今天特地没去地里干活,等着他们母子过来,把旱烟一丢:“走吧,去祠堂。”
苏大石领着梁源来到苏慧兰父亲的牌位前:“这是你爷。”
梁源给他爷上了柱香,又跪地磕了三个头,恭敬唤道:“爷爷。”
苏大石点头,又取来族谱,当着梁源和苏慧兰的面,一笔一划地在苏慧兰名字下边写上“苏源”二字。
从今日起,他就是苏源了。
上完族谱,梁源又在苏家先祖的牌位前上香磕头。
苏大石在一旁絮叨:“苏老弟啊,这是慧兰的儿子,你的孙子,苏源。”
“他小小年纪就已是童生,再过两年就能去考秀才了。”
“你在下头就放心吧,慧兰好着呢,源哥儿也很好......”
说着说着,苏大石双目竟闪过水色,喉咙发颤。
无他,苏慧兰太苦了,嫁给梁守海这些年吃的苦比前头十几年尝的甜还要多。
刚从灵璧县回来的那段日子,苏大石险些以为苏慧兰熬不住了。
幸亏源哥儿来了,母子俩熬过苦难,也算是苦尽甘来。
苏大石说了许久,又上前将牌位上的灰尘擦拭干净,细致且轻柔:“出去吧,别让你娘等急了。”
苏源撑地起身,刚一脚踏出,就被门口的阵势惊住了。
苏大石背着手,故作严肃:“一大早堵在这,地里的活儿都干完了是吧?”
黄翠花站在苏慧兰边上,臂弯里还挎了个篮子,也不怵他,笑眯眯地说:“这不是源哥儿上族谱嘛,大家都来凑个热闹,地里的活也不剩多少,回头再做也不迟,你们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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