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们齐声应:“是!”
话音落下,众人哈哈大笑,苏大石也跟着笑。
苏慧兰招呼道:“走走走,都上我家去,好酒好菜备着,时间一到就开饭,大家吃饱喝足,下午才有力气干活。”
一片欢呼声中,大家往同一个方向去了。
苏源和苏慧兰被拥在最前面,日头照在脸上,有些烫人,苏源却很高兴,侧头轻唤一声:“娘。”
苏慧兰也正兴奋着,胸口里的那颗心都快蹦出来,眼角眉梢都透着欢畅,高声应了,尾音扬得老高。
村民们瞧着这对母子,也忍不住咧开嘴角。
农家人脚程都快,没一会儿就到了老屋。
这年头谁都不好意思吃白食,上别家吃饭多少会带点东西过去。
也不用多精贵,一把青菜两根黄瓜,心意到了即可。
大家进了门,自发把带来的东西放到簸箕里,你一件我一件,堆得老高。
苏慧兰也没推拒,招呼苏源去厨房把锅里温着的糖水舀出来:“家里没啥好东西,大家将就着喝两口。”
苏源把糖水分了,大家伙低头一尝,动作一顿,表情是不同程度的惊讶。
随后埋头猛灌,满嘴甜香。
糖水可是好东西,好些人家也就逢年过节,有客人上门才会煮,他们今儿可是赚到了。
喝完糖水,妇人们自发撸起袖子,给苏慧兰帮忙打下手,男人们则搭桌子放板凳,各忙各的,谁都没闲着。
苏源和苏青云则被村里的一群孩子围住,要他们讲私塾里的趣事。
他二人对视一眼,俱哭笑不得。
身处私塾,周遭都是学霸,整日里卷得昏天黑地,哪有什么趣事。
苏青恩不黏自家亲哥,反倒黏着苏源,晃着他的胳膊,叠声催促:“源哥你咋不说,你快说你快说,我可想听!”
其他孩子也都满脸期盼地盯着他俩,点头如捣蒜。
苏源只得硬着头皮,绞尽脑汁想出几件勉强合格的趣事,好容易讲完,忙把皮球提给苏青云:“好了我说完了,该青云哥了。”
十数道目光瞬移到自个儿身上,苏青云:“......”
两人被缠了近一个时辰,额头后背汗津津,不知是热的,还是被他们折腾出来的。
“开饭喽!”
这一声如同久旱逢甘霖,小子们哧溜跑了,留苏源苏青云抱着茶碗猛灌。
真是又渴又累,仿佛犁了十亩地。
稍歇片刻,两人一道入席,坐的是小孩那桌。
中午的饭菜在大家眼中算是格外丰盛了,有荤有素,热腾腾一大桌,与别家成亲的席面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大家连说话都顾不上,筷子几乎挥出残影,热得大汗淋漓速度也丝毫不减。
吃完饭,男人们自告奋勇扛着借来的桌凳归还,妇人们又主动留下来帮苏慧兰收拾残羹剩菜,洗好碗筷才各自离去。
待苏慧兰收拾妥当,苏源忙递上一碗晾凉的的糖水:“娘您喝点,我特意给您留的。”
这一上午苏慧兰又是做饭又是洗碗,流了不少汗,一碗糖水下肚,自觉浑身都有劲儿了。
她把原因归结于这碗水是源哥儿倒的,拿布巾擦了把汗:“这天越来越热了,源哥儿你赶紧回屋待着,睡一觉。”
苏源温声应好,进屋前又说:“我在院子里晒了盆水,娘您应该用得着。”
说得隐晦,苏慧兰却心领神会。
她把已经晒得温热的井水倒出一部分端进屋里,拿布巾擦了身,拭去黏糊的汗液,只余通身清爽。
苏慧兰捏着布巾在水里搓洗,搓着搓着,一滴液体落入水中,与井水融为一体。
不久前,苏大石将苏源所有的盘算与顾忌,一字不落全都告诉了她。
听完后苏慧兰一直抑制着内心汹涌的情绪,甚至连源哥儿都不曾看出端倪,照常干活,照常喝下源哥儿递来的糖水。
直到一人独处,用着源哥儿贴心晒好的温水,苏慧兰的心理防线瞬间坍塌,泪水倾泻而出。
她何德何能,能有源哥儿这样的孩子,事事为她着想,甚至连苏姓一族的名声都考虑其中。
苏慧兰只放纵了片刻,很快止住泪,清理了眼角的泪痕,神色如常地出门倒了水,又把布巾晾在院子里。
苏源只眯了一会儿,醒后背了几篇文章,方才起身。
推门而出,苏慧兰正坐在堂屋里给他做衣裳。
苏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个头窜得也快,年初时的衣袍现在穿都短出一截。
这件衣裳苏慧兰已经快做完了,只需收个尾,苏源过来时恰好走完最后一针。
她拎起袍子抖了抖:“源哥儿醒了,正好娘给你衣裳做好了,要不现在试试,不合身也好再调整。”
只是外袍,苏源也未避开,直接穿上身。
依旧是青色书生袍,样式简单,没有繁复的暗纹,只领口绣了几片祥云作为点缀。
苏源喜欢极了,手指轻抚着祥云纹饰:“很合身,辛苦娘了。”
苏慧兰上前替他理了理衣襟:“喜欢就好,等回头娘把它洗了,晾干就能穿。”
苏源自无不应:“对了娘,咱们什么时候去镇上?”
“正好二石叔在家,等会儿请他走一趟,反正家里也没啥事,免得你明天一大早起来赶路。”
“成,那我再去村长家一趟,跟他约个时间,去府城更正一下童生的相关信息。”
将衣袍脱下,叠好放回桌上,苏源匆匆去了苏大石家。
既然心里那点微不足道的小疙瘩没了,苏大石也没为难苏源:“你哪天要去,提前一天让青云告诉我。”
苏源拱手:“多谢村长。”
苏大石一摆手,抽一口旱烟:“赶紧走吧,好好读书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这番话,倒是像极上辈子某些电视剧里长辈对晚辈说的话。
苏源思绪流转,郑重点头,又同苏青云苏青恩道别。
苏青恩依依不舍:“源哥你下次啥时候回来?”
苏源捏了捏他头顶的小揪揪:“等你认满三百个字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好耶!”苏青恩拍手欢呼,“那咱们说好了,拉钩!”
苏源伸手,小拇指微微屈起。
一大一小两根手指勾在一起,苏青恩摇头晃脑:“拉钩上吊……”
“好了,我走了。”苏源挥挥手,在爷孙仨人的目送下去了隔壁,请苏二石去镇上走一遭。苏二石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去牛棚牵牛。
苏源刚好同路,经过牛棚时,旁边的茅草屋里走出一人。
许是上了年纪,佝偻得厉害,像是在背上背了个龟壳,行动十分迟缓,拿树枝充当拐杖,颤颤巍巍摇摇晃晃,生怕下一秒摔了个四脚朝天。
因着举止怪异,苏源多看了两眼,忍不住上前:“老人家要不我扶您?”
尊老爱幼,人人有责,虽不认识,搭把手还是可以的。
还没碰上对方的胳膊,那老人竟扬起树枝,作势要抽过来。
苏源反应灵敏,一转脚一侧身,手腕粗细的树枝擦着衣摆过去,只留下细微的泥痕。
“滚!不用你假好心!”粗噶的声音极为刺耳,像是含着石粒说话。
这时苏二石牵了牛出来,一见到老人,忙把苏源拉远点,一通比划。
苏源半猜半估:“您说他是苏老二?”
苏二石点头,又“啊啊”了几声,双手比划着。
苏源拍了拍衣摆上的泥痕:“我知道了,谢谢您提醒我。”
苏二石憨笑两声。
待走出几步,苏源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苏老二一瘸一拐朝水井边走去,因腿脚不便,费老大劲才走出一小段路程。
苏老二的下场之前只是从黄翠花口中得知,亲眼所见还是头一回。
忆起靠近时苏老二身上的酸臭味,还有破烂不堪的衣裳,苏源淡淡收回目光,家去了。
若他只是个普通的孤寡老人,苏源还会出手相助。
可他是心思险恶的,且对自己抱有恶意的苏老二。
苏源简单收拾一番,和苏慧兰回了镇上。
休沐结束后,头一天就是月度考核。
在一片哀嚎声中,苏源不动如山,给唐胤做考前冲刺。
简称,划重点。
唐胤这些日子确实很努力,他们都看在眼里。
为了让他早日达成升学成就,苏源和方东两人一起发力,划重点圈题型,争取一次通过。
唐胤坐在他俩对面,一手托腮,叼着毛笔构思文章。
苏源划完最后一段,把书推给他:“忘了跟你们说,我改姓了。”
“砰——”
唐胤手一滑,下巴撞在了桌案上,疼得嗷嗷叫,却顾不上其他:“你你你你说啥?”
在二人布满震惊的眼神中,苏源心定神闲,悠哉悠哉地说:“我被梁家伤透了心,过继改姓也是理之当然。”
方东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明悟,一抚掌:“哀莫大于心死,源弟这是攒够了失望,才做出过继改姓之举。”
唐胤揉着下巴,一寻思,很快也反应过来,眼珠转了转:“那日后我们就要改称呼你为苏源了?”
恰好有人从旁路过,又恰好听到这一句,浑身一震:“唐兄此言何意?”
方东含笑应答:“源弟如今已不叫梁源,而是苏源了。”
同窗讷然:“梁……他改姓了?”
唐胤补充一句:“源哥儿已经上了苏家,也就是他娘家的族谱,自是要改姓的,陈兄日后可不能再叫错了。”
“这简直荒唐!”同窗指着苏源,厉声指责,“梁弟你怎能如此堕落,县令大人几次三番同你示好,你却视而不见,还趁着休沐过继改姓,若县令大人知道,他定会对你失望的!”
“自古以来,可没有父辈尚存,就擅自将自己过继到母家的,你这是想连累咱们被天下人耻笑吗?”
苏源心想,要的就是梁守海对他失望啊。
最好广而告之,双方彻底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不过,他过继改姓,跟被天下人嘲笑有什么关系,这位仁兄你也太会扯了吧?
苏源定睛一瞧,有点眼熟,可不正是前些天对他意见颇大的同窗之一。
陈姓同窗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来。
却见苏源面色沉痛,一言不发,似乎有诸多难言之隐。
众人看了稀奇,索性放下书本,专注八卦,权当课间放松了。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此处唐胤引用名句,暗戳戳抛给苏源方东一个得意的眼神,“源哥儿被那般陷害,差点没了命,是婶子将他带了回去,难不成你想让他抛弃生母,回到那个看似富贵,却只给他带来痛苦的地方?”
陈姓同窗一时语噎,他若应了,说不准明日就会有人说他狼心狗肺,不孝生母。
他试图挣扎:“可他着实不该擅自改姓……”
方东起身道:“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思想,陈兄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旁人,这样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陈姓同窗哑口无言。
二人唱罢退场,轮到苏源上场。
“我知道诸位对我过继改姓一事很是不解,还请诸位听我细细道来。”
苏源拱手作揖,缓声道:“当初我被诬陷,被逐出家门,命悬一线之时,是我母亲将我带了回家,悉心照料,不嫌弃我只是个痴儿。”
“许是上天眷顾,我恢复了神智,来到这里与大家成为同窗,这期间母亲一直默默支持陪伴我,让我有了前进的方向和动力。”
“正当我考取童生功名,欢喜雀跃之时,我再一次被泼了脏水。”
“幸好知府大人开明公正,还我一个公道,否则我也不知该如何澄清此事,是以死明志,还是就此荒废沉寂下去。”
说到这里,苏源深吸一口气,双眼隐约湿润:“我不怪父亲,他也不知情,一样被蒙蔽了双眼,只是我心中难以释怀……”
听着苏源哽咽的话语,有人再难忍耐,面红耳赤道:“苏源你别再说了,我们都懂你的为难。”
对苏源而言,梁家就是地狱般的存在,只要一提起,一忆起,就痛苦得恨不得死去。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回去呢。
苏源的娘也曾被犯妇云氏陷害过,母子二人相继被赶出门,好好的嫡妻嫡子沦为了村妇农家子,叫人如何不扼腕叹息!
但凡当初县令大人有那么一瞬间,对他们所行之事升起疑惑,让人彻查,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个境地。
有人忍不住嘀咕:“说不准县令大人知道其中暗藏猫腻,可就是偏爱聪慧的庶子,任由犯妇云氏肆意妄为呢?”
声音不大,课室里的人却都听见了。
那人见势不对,忙捂住嘴,拼命摇头:“只是我一人片面之言,县令大人爱民如子,宽厚待人,绝不是那样的人。”
话虽如此,却在大家心里埋下一粒种子,只待日后破土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苏源的笑容苍白而无力:“我也相信,父亲绝不会这么做,他之前还让管家给我送饭食呢。”
陈姓同窗梗着脖子:“你既然这么认为,为何不接受县令大人派人送来的午饭?”
提及此事,苏源语气再度哽咽,以袖掩面(遮掩住嘴角翘起的弧度):“可是我不敢接啊,只要我一看到管家,就会想起那日,父亲拿着棍棒,说我恶毒顽劣,我分明什么都没做……”
大家慌了,一改原先事不关己,或是不赞同的态度,你一言我一句地安慰起苏源。
“不就是过继改姓么,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你早就被县令大人除族,一切行为都与梁家无关了不是么?。”
“此言有理,我记得苏源之前科举报名的籍贯填的就是咱们镇子底下的一个村,既然籍贯落在此处,上族谱改姓也是情理之中啊。”
诸人看着双目泛红,深陷痛楚之中的苏源,惊觉苏源他也才十一岁,比他们还要小几岁。
小小年纪承受这么多,搁他们身上,说不定早就崩溃了。
苏源还能取得这般好成绩,着实不易。
“苏源你莫要伤心,这些事都过去了,凡事要往前看。”
苏源眼睫低垂,闷闷应了一声,好似还没从负面情绪中挣脱出来。
众人见状不由责怪起陈姓同窗:“过继改姓是苏源的自由,又没碍着你什么,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若你被三番五次陷害泼脏水,你是否也能做到如苏源这般坚忍?我猜你第一天就哭着跑回家去了!”
陈姓同窗里外不是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后悔不迭:“苏源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冲动。”
苏源抿一口水,嘴角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像是在强颜欢笑:“没关系,此举太过离经叛道,我都明白的。”
张衡正愁该如何和苏源恢复关系,闻言立刻说:“苏源你莫要担忧,你一人势单力薄,无法澄清缘由,可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帮你澄清,一传十十传百,效率更快!”
“对对对,我在其他私塾也有相熟的好友,届时我们往一处使劲儿,很快就能澄清了。”
苏源他才十一岁,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只是吃了太多苦,遭受了太深的伤害,像蜗牛一样把自己藏在蜗牛壳里,不敢面对罢了。
过继也好,改姓也罢,他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作为同窗好友,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保护苏源这个弟弟不被流言再次伤害。
得了大家的保证,苏源总算眉眼舒展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就多谢诸位了。”
诸人忙摆手:“我们只是看不惯有人编造谣言,中伤无辜之人。”
待人群散去,苏源掏出方巾擦了擦脸,除却微微泛红的眼尾,再看不出半点伤心的痕迹。
唐胤和方东全程围观,目瞪口呆。
原本他们以为要和那群人扯皮许久,没想到苏源竟这般轻易地化解了危机。
唐胤咽了咽口水:“还、还能这样?”
苏源执笔悬腕,音量只他们三人能听见:“世人总是可怜弱者,不过是演一场戏,何乐而不为?”
该强强,该弱弱。
既然有捷径可走,为何非要逞能,靠打口水战与人一较高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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