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们出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心里惦记着自家小主子,片刻不敢再耽搁,小跑着回了种痘点。
痘疹科的太医不紧不慢地走在后头,低声嘟囔着。
“苏大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以为开药方跟喝水一样简单呢?”
“话说苏大人刚才说的那话,到底是真是假?我以前还真没听说过,也没在哪本书上看过。”
“管他是真是假,别搁这墨迹了,赶紧配药去,免得又被这位远靖伯训话。”
太医们顶着烈日往药房走去,仔细看去,其中两人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
稍微走得快些,就一瘸一拐的,龇着牙直吸气。
因行动不便,脚步赶不上另四人,自然而然落在了最后。
山羊胡太医擦了把汗:“这么热的天,真真要人命了。”
八字胡太医直哼哼:“都说......仁德宽厚,现在看来也不尽然。不过是夜里打个盹,就挨了一顿板子。”
“噤声!”山羊胡低声呵斥,“这里可是皇庄,旁边就是御林军,你不要命了?!”
八字胡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拉着山羊胡诶呦诶呦地往药房去了。
殊不知,在他俩离开后,一个肤色黝黑、后背佝偻的中年男子拎着水桶从假山后绕出来。
男子瞧着一副憨厚相,蹲下身给花草浇水,淅沥沥的声音不绝于耳,却给人以存在感极低的感觉。
便是驻守在路边的御林军,也只看了他一眼,再未投去第二道目光。
经这一遭,皇庄上是彻底安静了下来。
有汤药和针灸做辅助,孩子们种痘的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身边的奴才们变着法儿地逗他们开心,心情愉悦了,在一定程度上也可忘却痛楚。
可随着时间流逝,孩子们身上的丘疹逐渐形成疱疹。
但凡长了疱疹的地方,那叫一个钻心痒。
几岁孩子的自制力远不如成年人,身上一痒,就忍不住想要抓挠。
不仅仆从们,太医也不敢让他们随意抓挠,留疤是次要,化脓感染就麻烦了。
然嘴巴都说干了,孩子们还是不听,哼哼唧唧对着疱疹蠢蠢欲动。
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向苏源求助。
苏源得知后,当即表示这事好办。
在太医的注目下,苏源让人准备一批质地柔软的绸布。
太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御林军送来了绸布,他们才知道苏源是想干什么。
——苏源直接让人缚住了孩子们的手脚!
太医:“!!!”
山羊胡太医忍住掐人中的冲动:“大人,他们可都是皇家子女,陛下要是知道了......”
不仅苏源,他们都得跟着倒霉。
苏源不以为然,这也是无奈之举,相信弘明帝一定能理解他的不得已。
“放心,本官会将此事如实禀告给陛下。”
八字胡太医只觉得苏源在胡闹:“可要是他们再闹起来,又该如何?”
苏源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转头就让御林军去苏家取来了当年给元宵编写的睡前故事......的拓本。
想当初苏源编写这些睡前故事,可耗费了不少时间精力,每个故事都诙谐生动,引人入胜。
拓本数量有限,每户人家的几个孩子共用一本,十几本就都散出去了。
小祖宗们被缚住手脚,哪能不挣扎,差点闹翻天了去。
好在身边有识字儿的仆从给他们讲故事,成功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眼瞅着这些小祖宗乖乖躺在床上听故事,既不吵也不闹,所有人都狠狠松了口气。
苏源作为种痘总负责人,每天都以浸了药汁的巾帕蒙面,亲自探望孩子们。
孩子们得知有趣的故事都是苏源想出来的,每次看他的眼神都亮晶晶的。
有问必答,乖巧粘人,和先前翻天小祖宗的模样判若两人。
种痘第六天,苏源照常去种痘点探望孩子们。
甫一进门,两个小皇孙趴在床上翘头翘尾,欢喜得不得了。
他俩分别是太子妃和方侧妃所生,一个七岁,另一个六岁。
方侧妃平日里唯太子妃马首是瞻,生的儿子也很亲近嫡出的兄弟们。
太子嫡幼子眨巴着眼:“苏大人,等回去后我可以跟皇祖父说一声,把你要到东宫来吗?”
苏源不明所以:“为何?”
方侧妃的儿子软糯糯地说:“四哥说,要让苏大人只给我们写故事。”
苏源:“......”
他是当官的,不是写书的啊。
而且这些故事是为了元宵所写,你们只是顺带而已。
苏源沉默几秒,轻笑着说:“那微臣就等小皇孙的好消息了。”
小孩子心思简单,信以为真了,高兴得欢呼出声:“好耶!”
苏源失笑,详细询问了他们的感受,又让太医检查疱疹是否有破损,这才离开。
一轮走下来,一个半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苏源和太医们不顺路,在种痘点门口各奔东西。
太医回想方才所见场景,感叹着直咂嘴。
“没想到这个办法真能奏效,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们会闹腾呢。”
“不愧是状元郎,对付熊孩子有一手。”
“嗤——本事再大又怎样,我没记错的话苏大人家里只有一个闺女,这些年再没个动静,别再多年之后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八字胡现在是满肚子的怨气,仗着身边都是熟悉的人,话不过脑子直接说了出来。
山羊胡笑了笑,说的话也不怎么好听:“这几天从早到晚都在熬药针灸,皇庄上蚊子还多,夜里睡不好,人都快累散架了,也没见有人记得咱们的好。”
八字胡紧随其后:“咱们累死累活,也没见有人记着咱们的好,功劳全归某些人了。”
只能说他俩对揣摩人心有一套,三言两语就挑起了其他人对苏源的不满。
“算了吧,他可是三品大员,还有爵位在身,咱们又能如何?”
是啊,他们丁点儿办法都没有。
只能顶着烈阳回去继续干活。
八字胡和山羊胡落在四人身后,不着痕迹对视一眼,露出得逞的笑。
这时,驼背黑脸的男子拎着水桶从远处走来,临近时停在路边。
八字胡脚步一扭,不动声色往男子靠近。
一抓一握,手心里多了个物件。
八字胡呼吸变得急促,看了山羊胡一眼,眼里满是热切。
......
来皇庄第六日,意味着苏源已经有六天没见到元宵了。
想元宵读书练武如何了,是否又长高一丢丢。
想宋和璧前几日在抚育院留下的擦伤好了没。
想苏慧兰有没有按时锻炼,腰病可有缓解。
苏源长呼出一口气,今天也是恋家的一天呢。
索性提笔磨墨,将所思所念写在纸上,自有御林军帮忙送回苏家去。
清洗好砚台和毛笔,放在太阳底下晾晒,苏源打算去看一看玉米。
在皇庄管事的引领下,苏源来到玉米地里,站在田埂上往下看。
玉米种下十多天,嫩黄色的芽已经破土而出,在阳光的照耀下变成嫩绿色。
乍一看生机勃勃,长势极好。
一旁有农户讲述近日以来玉米的生长情况,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其实珍珠米种得有些迟了,要是再早一个月,长势会更好些。”
苏源莞尔:“这样已经很好了,明年和天薯一前一后大丰收,再过个一两年就能推广了。”
农户黝黑的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是呢,到时候咱们老百姓都能尝到新作物的滋味了!”
苏源放眼观望着嫩绿色的玉米芽,眸中含笑:“没错。”
得到苏源的回答,农户眼神更亮了,愈发喋喋不休地说着,任凭那管事眼睛都快挤抽筋了,也没能让他闭嘴。
谈话间,苏源又想到和玉米有关的赵琼。
以赵琼纯良的心性,知道小侄子感染痘疹和自己有间接关系,指不定怎么自责呢。
只希望赵澹加把劲,尽快将幕后之人撅出来。
否则就算陛下和太子相信这件事和赵琼无关,到底众口铄金,光是舆论就能压死一个人。
苏源在田埂上小站片刻,期间想到很多。
马氏的异样,被收买的内侍和陈正极为相像的死因,还有扶桑国相关......
脑子里仿佛堆满了毛线团,乱糟糟的毫无头绪。
第六感告诉他,以上所有的疑惑很快就会迎刃而解,只需耐心等候。
可到底陈正死在他面前,苏源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大人,正午太阳晒人,您要是想看珍珠米,回头等傍晚时再来,若您热出个什么好歹来,奴才可就罪过大了去了。”
管事觑着苏源的脸色,故意放大夸张地说。
苏源也正有此意,转身离开。
管事跟在后头:“大人小心脚下,前两天农户锄地,田埂上堆积了好些泥块,都还没来得及清理。”
苏源轻嗯一声,绕开崎岖不平的土块,回了种痘点隔壁的住处。
思虑甚多,一时间心绪难平,索性取来曝晒在太阳底下的毛笔砚台,执笔尽情挥洒。
纸上的字迹一改往日的遒劲板正,暗藏锋芒,而是恣意挥洒,潦草的发泄之作。
几张大字写完,如意料中那般冷静下来。
刚收拾了满桌狼藉,有“笃笃”敲门声响起。
苏源将毛笔置于笔洗上,眼也没抬:“进。”
有人推门而入,是着甲佩剑的御林军:“大人,有动作了。”
苏源并未细问,只吩咐下去:“派人盯紧了,一举一动都要记录在案,同时也要保证种痘点的绝对安全,保证无人员损伤。”
御林军抱拳:“是,大人!”
说罢领命而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
苏源重又垂下眼,将几张纸揉成团,丢进熏香炉里。
熏香炉里微末的火光舔舐着纸张,一寸寸攀附而上。
火势渐旺,缓慢将体积不算小的纸团整个儿吞噬。
白纸黑字辗转于火焰之中,化作一堆黑灰。
看着熏香炉里明灭的火星子,隐隐有复燃的架势,苏源若有所思:“这也算是......死灰复燃了?”
话音刚落,火星子“哧”一声,寂灭无踪。
......
就在苏源感叹黑灰复燃的时候,山羊胡和八字胡撇开另四位同僚,趁人不注意躲进了药房的角落里,低声窃窃私语。
山羊胡揪着胡须,有些摇摆不定:“真要这么做?”
“陛下和太子不把咱们当人看,比那些个奴才都不如,咱们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八字胡嗤笑:“与其早起贪黑落不得好,还不如听了那个人的提议,剑走偏锋殊死一搏,万一成了呢?”
说到这,八字胡眼底深处燃起狂热:“事成之后,我们就能带着家人和五万两白银远走高飞,不必再低声下四受人白眼,做个富家翁岂不妙哉?”
相较于八字胡的冲动莽撞,山羊胡更稳重些,考虑事情也更全面。
“可他们到底是皇家子孙,咱俩功成身退也就罢了,要是事情败露,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届时不仅你我二人,九族之内都将受到牵连,死无葬身之地。”
八字胡最看不惯山羊胡这副瞻前顾后的模样,眼里划过鄙夷,循循善诱道:“那个人都说了,他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后路,只需把东西投进去,咱们就能立刻离开。”
“你可别忘了,这不是五百两,五千两,而是五万两,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财!”
古话有云: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1】
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能让辛苦多年考上编制的太医为了金钱利益用那双治病救人的手害人。
山羊胡想到腰臀上的伤疤,想到太子下令责罚他们时高高在上的眼神,想到将功劳尽数揽在自己身上的苏源......
“咕咚——”
伴随着一声吞咽,山羊胡心一横:“好!”
总算成功把人拉上贼船,八字胡心中窃喜,面上丝毫不显:“这就对了,五万两白银,咱们再活二百年也不一定能赚到。”
“这人呐,就得向前看,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银子才是真的。”
在八字胡一遍又一遍的洗脑下,山羊胡深觉此言有理,重重点了点头:“我晓得的,既应下就不会反悔。”
八字胡露出一抹隐秘的笑:“那好,那个人说这两天就把东西兑进去,到时候咱们趁乱离开。”
山羊胡盯着药材,呼吸间都是苦涩的味道。
如此清苦,却抵挡不住他狂跳的心脏。
“好,就这么说定了。”
仗着外面有那几个太医忙活,他二人进一步商讨出行动的具体时间。
正要再细化行动流程,外面响起同僚的嚷嚷声:“你们俩人呢?我都抓了二十几副药了,你俩怎么还没回来?”
八字胡紧忙住了嘴,拉着山羊胡出来:“来了来了,刚才吴兄不小心被热气烫伤了,我去给他涂了点药。”
同僚信以为真,指着瓦罐说:“要不是我盯着,这几罐汤药都得烧干了,到时候上头的贵人怪罪下来,你们可就要倒霉了。”
听到这话,山羊胡心里怪不舒服的,更加坚定了跟八字胡搞事的决定。
......
翌日午时,皇庄厨房的下人给种痘点送去丰盛的饭食。
孩子们身上的疱疹尚且还痒着,苏源也没让人给他们松绑,吃饭时全程都由仆从喂饭。
喂饭的同时,还有仆从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
虽然身体上饱受折磨,但好歹精神上得到了充实,太子嫡幼子赵修远勉强还算满意,嗷呜一口吃下饭,快乐地翘起脚趾头。
三下五除二吃完一小碗米饭,自有仆从收拾残局,无声退出。
赵修远漱完口,跟五弟赵云廷在床上排排躺,准备睡午觉。
仆从见状,忙不迭把人叫住:“殿下,现在可不能睡,待会儿还要喝药呢。”
两人哭丧着脸,像两只大型毛毛虫,试图通过蠕动表达不满。
苏源就是这时候进来的:“良药苦口利于病,殿下若是乖乖喝药,微臣那处还有新的故事。”
赵修远和赵云廷瞬间支棱起来:“要要要!我要喝!”
苏源忍俊不禁:“殿下稍等片刻,汤药应该还在来的路上。”
有根胡萝卜在前面吊着,两人哪还有什么意见,只眼巴巴等着汤药过来。
喝完就能看到新的故事书啦~
约摸一刻钟后,有人端着两碗汤药进来。
苏源眉梢轻挑:“怎么是你?药房打杂的伙计呢?”
没错,前来送药的正是痘疹科太医,诨名“山羊胡”的那个。
山羊胡从食盒里取出汤药,低着头说:“送药的人临时闹了肚子,拜托下官来送药。”
苏源起身让开些许,言语温和,口吻中却透着不容置疑:“既然来了,就再给两位皇孙检查一下罢。”
还真是打瞌睡送枕头!
山羊胡暗喜,勉强维持住淡定:“汤药凉得差不多了,不若先喝了药,再检查疱疹?”
“小皇孙刚用过饭,再过个一刻钟喝也不迟。”苏源道。
山羊胡无所谓,反正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
仆从自觉退到一边,山羊胡稳步上前,倾身查看疱疹的情况。
检查过程中,余光一直注意着苏源等人。
见苏源在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仆从垂首恭立,一个劲儿地盯着地面看,也就两个嬷嬷盯着他这边。
手心不自觉地沁出汗意,山羊胡咽了口唾沫,略微侧过身体,一只手探进袖子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苏源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在干什么?”
山羊胡受惊,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
赵修远的奶嬷嬷眼尖地瞧见,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
待看清那物什的模样,失声惊叫:“这是......痘痂?!”
那架势,九头牛都拉不住。
奶嬷嬷再怎么皮糙肉厚,到底是个弱女子,被山羊胡踹在肚子上,脸色刷白,爬都爬不起来。
饶是如此,仍不忘扬声大叫:“来人!有人要谋害皇嗣!”
又命令屋里的仆从:“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去追!”
奴才们被一棒敲醒,拔腿往山羊胡的方向追去。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苏大人的话会一语成谶。
也不知那痘痂是否触碰到两位小皇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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