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源:“并没有。”
唐胤脸一垮,忿忿道:“一定是这些日子整理了太多的文书,营养不良,导致我又缩回去了。”
提起文书,苏源来了兴趣:“怎么样,在翰林院这几个月感觉如何?”
去年二月,方东和唐胤参加会试,又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顺利进入殿试。
方东自制力极强,多年如一日地严要求自己,不出意外入了一甲。
弘明帝见他面容俊气,钦点他为探花郎。
至于唐胤,他在天份上本就稍逊于苏源和方东,能走到今天这步,还得多亏了二位好友带飞。
他在殿试中发挥还算稳定,成功位列二甲,又通过了朝考,顺利进入翰林院,成为一名庶吉士。
一如多年前期许的那般,分别只是暂时的,他们终会相聚。
唐胤抓了抓头发,浅绿色的官服衬得他有些傻气:“就那样呗,处理不完的文书还有整理不完的各种典籍。”
提起在翰林院的日子,他就有倒不完的苦水。
“方东还好些,他到底是正儿八经的正七品编修,我一个庶吉士连正经官职都没有,只是俸禄按七品官算,那些个资格比我老的,恨不得把我当成村口的老黄牛使唤。”
“前几天我还被郝治塞了那——么厚一摞文书,几乎一夜没睡,差点死过去。”
唐胤泪眼汪汪地说着,字里行间满是辛酸泪。
倒也不是阴阳他和方东之间的差距,他也清楚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只是单纯抱怨翰林院某些人把自己当成冤大头而已。
“郝治?”苏源从记忆角落里找到这个人,意味不明笑了声,“他在翰林院的倚仗都没了,竟还能这么嚣张?”
唐胤双眼一亮:“源哥儿你也知道郝治?”
方东虽沉默无言,目光却带有好奇。
显然两人都被郝治那个喜欢偷懒耍滑的搅屎棍欺压过。
苏源引人坐下,倒三杯茶:“当年我初入翰林院,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
“那时他仗着有个侍读学士姨丈,恨不得在翰林院横着走,几次三番与我作对。”
唐胤瞠目:“他还敢刁难你?!”
不是他吹,这十几年来,但凡得罪源哥儿的,哪个有好下场。
郝治是真不怕死啊!
苏源一摊手:“他姨丈被外放,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他就去松江府了。”
“难怪呢。”唐胤恍然明悟,嘀咕道,“算他运气好。”
苏源食指轻叩桌面:“若再有下次,你大可将此事告到学士大人跟前。”
方、唐二人入官场满打满算也才四五个月,上值期间除了做事还是做事,对官场的了解肯定不比苏源。
方东有些迟疑:“这样学士大人会不会认为我和唐兄犯懒不愿办差?”
“郝治就是欺软怕硬,不论是学士大人还是侍读学士陆大人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苏源面目含笑,下了一剂猛药:“难道你们想一直被郝治驱使?”
他二人忙不迭摇头,异口同声道:“不!”
苏源身体后靠:“那不就得了,不必担心,你们是占理的一方。”
唐胤跃跃欲试:“明儿要是他再来,我就跟学士大人告状。”
方东附和点头。
苏源看了眼窗外:“太阳都下山了,你们是留在我家吃饭,还是各归各家?”
唐胤不假思索:“当然是跟源哥儿你一起吃了。”
方东稍稍内敛些,将蹭饭说得冠冕堂皇:“许久未见源弟,也算是叙旧了。”
苏源默了片刻,噗嗤笑出声:“走吧,别在书房闷着了,我带你们去见元宵。”
“元宵?!”唐胤从椅子上弹起来,“是我大侄女不?”
苏源嗯了一声,临出门前警告道:“不许吓到她。”
唐胤哪舍得,连连应声:“好好好,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然后,他就把元宵吓哭了。
元宵眼里包着泪,幼猫似的哼哼,拿屁股对着好像不太正常的怪叔叔,埋进苏源怀里不肯出来。
唐胤:“......不是,我就是想抱她一下,怎么还哭了?”
苏源冷冷睨他一眼:“你太丑,吓到元宵了。”
自诩二十四一枝花的唐胤:“???”
方东肩膀抖动,艰难憋笑。
唐兄想女儿都快想疯了,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就在眼前,可不得嫉妒得眼都红了。
以致于元宵只看了他一眼,就扁嘴呜咽出声。
唐胤试图为自己辩解:“源哥儿我不是......”
苏源没搭理他,把元宵送回屋。
再回来两手空空,唐胤吸了吸鼻子,垂头丧气。
好在这份气馁没持续多久,饭菜上桌,唐胤又看到了元宵。
美食当前,哪怕元宵用后脑勺对着他,也依旧龇牙傻乐,那模样简直没眼看。
一桌饭宾客尽欢,念着唐胤方东明日一早还要上值,稍歇一会儿苏源就让他们回去了。
唐胤越过苏源肩头,试图再看元宵一眼。
苏源哪能不知他的企图,面无表情地往边上挪了挪。
这下好了,连丁点儿的缝隙都不留。
唐胤:“......”
方东看不过眼,硬是把人给拉走了。
苏源正要关门,旁边有个黑影冒出头:“苏大人?”
定睛一瞧,原是胡同里的邻居。
“苏大人您啥时候回来的,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苏源不欲多言,只道:“昨日回来的,今日在家中歇息,并未露面。”
那男子还要再问,被苏源一句“时辰不早了,老叔您快回去睡吧”给打发了。
望着紧闭的木门,男子撇撇嘴:“当了官就是跟老百姓不一样,说话都拽了。”
苏源不知他的腹诽,回屋作了篇文章,洗漱睡去。
次日,苏源带着妻女去宋家。
宋备在外地为官,宋夫人陪同,偌大的宋府只宋竟遥一家。
苏源是掐着点儿来的,坐下没多久宋竟遥就轮值回来了。
看到元宵,宋竟遥大手一拍,抱起她一个飞飞转转。
宋竟遥的妇人陆氏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元宵年幼,你且小心着些。”
宋家祖传耙耳朵,宋竟遥自然也不例外。
娘子一发话,立马放下元宵,退到一边坐下。
宋和璧将平安锁递给陆氏:“这原本是要在青姐儿满月宴上给的,一直耽搁到现在,还望嫂嫂不要嫌弃。”
陆氏性情温和,说话也轻声细语:“青姐儿前几日出门受了寒,在屋里躺着,回头等她好了我再带她登门拜访。”
宋和璧自无异议,她也担心元宵因此被传染了风寒。
不多久,宋觉也带着老妻温氏过来。
六个大人外加三个小孩凑成一桌,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饭后,男人去了书房,女人则回后院谈天叙旧。
至于元宵,自有宋竟遥家的哥哥姐姐带着,那两个孩子都很乖,交给他们苏源放心。
直到天擦黑,苏源三人才离开宋家。
马车上,宋和璧低头给元宵扎小揪揪,一心二用:“跟叔公和大哥说了?”
苏源把玩着浅紫色的珠花:“说过了,先......叔公说无甚大碍,以后保持距离便是。”
“问题不大。”宋和璧笑笑,将珠花别在元宵的小揪揪边上,“咱们赶紧把院子定下来,争取在你上任前搬进去。”
苏源自是无有不应,等回了家就快速敲定新的住宅。
第二天亲自前往杜家牙行签契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再将契书送去府衙盖了章,如此一座五进院子就到手了。
至于之前那个只住了几个月的三进院子,被苏源转手卖了出去。
杜必先自告奋勇接过修缮的事儿,叫来几个匠人,不过几日就完工了。
不同于当初孤身一人来到京城,连乔迁之喜暖房宴都是一个人,这回亲娘妻女还有其他亲朋好友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苏源让下人在饭厅摆了两大桌菜,推背环境,谈笑风生,直到深夜才散去。
回屋里喝完解酒汤,苏源眼角眉梢都蕴着柔和:“今天很高兴,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宋和璧站在身后,帮他抽出簪子:“嗯,我信你。”
烛火摇曳,晃出一室温馨。
半个月后,苏源的任命下来。
他直接一个二连跳,从正四品跳到了正三品,成功入职工部。
工部掌管营造工程,是六部中油水最多的地儿。
上一任工部左侍郎因年迈致仕,不论是革新派还是守旧派亦或是墙头草中立派都在盯着这个位子。
这些日子以来,吏部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其中好些人你给我使绊子,我揭你的陈年老底,为了左侍郎一职斗成乌眼鸡。
今天一大早,又有人借着公务之便溜去吏部。
还没开口拉关系,就被告知工部左侍郎人选已经定下。
那人心存侥幸:“可是本官?”
吏部官员一脸“你在说什么屁话”的表情:“自然不是高大人你。”
高大人不服。
高大人追问。
他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硬生生熬秃了头,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成为左侍郎?
吏部官员一板一眼地答:“是松江府知府。”
“松江府知府又是......”高大人不忿的音调陡然抬高,“松江府?!”
吏部官员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你们跟谁竞争不好,非要跟丧心病狂的那位搞竞争,这不是送上去给人当炮灰么?
高大人眼前发黑,挤出一个笑:“原、原来如此,原是我不配。”
跟苏源比功绩,无异于自寻死路。
罢了,罢了。
还是老老实实熬秃头吧。
一个上午的时间,苏源任工部左侍郎的消息就已在百官之中传了一遍。
武官倒是无所谓,顶多赞一句苏大人的升职速度。
倒是文官,一个个心里像是被刺刺果扎过,又羡又妒。
苏源他又在跳级!
又在跳级!
连跳两级,他属跳跳蛙的不成?!
苏源对文官的心理一无所知,于卯时身着紫色官服抵达午门前。
天色朦胧,官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苏源刚寻到一处偏僻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身后忽的炸起一声:“苏大人!”
苏源转身,是怀王那张脸。
怀王这一声,立马让苏源成为人群焦点。
苏源忍着芒刺在背的不适,躬身行礼:“微臣见过王爷。”
怀王笑得清雅,似乎从未被苏源下过面子:“苏大人可还满意本王送去的谢礼?那里头有不少是给元宵的。”
苏源眼皮子抖了下。
怀王目露期待:“元宵喜欢我赠她的那些小玩意吗?”
苏源面不改色:“元宵很喜欢,整日里抱着玩儿不肯撒手呢。”
“元宵喜欢就好,本王还担心她不喜欢呢。”怀王言语间难掩对元宵的喜爱,忽而又道,“还没恭喜苏大人荣升侍郎。”
苏源不太想同他说话,又顾忌对方的身份:“承蒙陛下看重,微臣定恪尽职守、精益求精......”
场面话谁不会说,只当应付不讨喜的半个上司。
怀王的笑淡去几分,很快又重回嘴角。
“方才本王看到几位皇兄来了,欲有事相商,暂且失陪了。”
苏源巴不得,略一拱手:“微臣恭送王爷。”
周遭官员目睹全程,面面相觑,低声议论不止。
“这人瞧着面生,刘大人可认得?”
“紫袍嫩生脸,想必就是那位新上任的工部左侍郎了。”
“嗐,上次还是在传胪大典见的他,那张脸都模糊了,听刘大人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
有人酸里酸气:“真是同人不同命,跟他同届的进士都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他都已经官至三品了。”
“谁让他入了陛下的眼,又误打误撞得了几件功劳呢。”
“你们说他是不是跟怀王......”
大家可都看得一清二楚,最先是怀王主动上前同苏源攀谈,你来我往说了好一会儿话。
“不是说怀王外出办差路遇变故,被回京述职的苏源救了?”
“怀王如何咱们难道还不清楚,再淡泊名利不过,苏源怕是嫌命长,才刚回京就跟皇子王爷搅和到一起。”
“孰是孰非谁又看得清呢,你们说你们的,我眯一会儿。”
在种种议论猜测中,午门轰然大开。
文武百官鱼贯而入,一改散漫不羁,严肃且恭敬。
苏源独自走在长而深的宫道上,冷不丁被人戳了下后背:“苏源。”
他回头,来人正是林璋。
苏源眸光微亮,拱手见礼:“大人!”
林璋捋须:“如今你我可是平级,不必纠结这些繁文缛节。”
苏源只笑着,心下却不敢苟同。
他们明面上是平级,但不论资历还是年岁,他都要称林璋一声“前辈”。
再有此前林璋多次相助,他再怎么恭敬都不为过。
林璋也没在意苏源的欲言又止,勉励道:“进了工部好好干,做事勤恳些,不要让陛下失望,也别让人捉住话柄。”
苏源有一瞬的忪怔,很快会意:“是,源明白。”
林璋在吏部任职,他是如何在激烈的角逐中成为工部左侍郎,林璋心里一清二楚。
苏源对此并不意外。
在慨叹弘明帝看重之余,建功立业的念头愈发强盛。
俩人边走边说,顺着人流来到金銮殿。
苏源立于文官之中,正三品官行列。
他旁边是一位肤色黝黑,双眼大而有神的中年男子。
似是觉察到苏源的视线,他点头示意。
苏源回以一笑,在脑中调出此人的相关信息。
王一舟,工部右侍郎。
祖辈数代都是匠人,他本人寒窗苦读十数年,实现从手工业者到读书人的阶层跨越,是无数读书人学习的典范。
王一舟人如其名,耿直寡言,甚至有些不知变通,所以大家给他起了个“王木头”的诨名。
他属中立派,两派皆不靠拢,兢兢业业办差,颇得弘明帝重用。
通传太监尖细的音调响彻殿宇,打破苏源的思绪:“陛下驾到——”
百官齐跪,行叩首礼。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源混于人群中,上首传来帝王威严的嗓音:“免礼。”
众人起身,衣料簌簌声间或响起。
福公公侍立在旁,念台词:“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旋即有官员出列,躬身行礼,扬声道:“微臣有事启奏。”
弘明帝道一声准,那官员便掷地有声道:“启禀陛下,五日前平康侯之子与人当街纵马,以致八名百姓受伤,两名百姓死于马下,偏纵马者肇事逃逸,受害者家眷求之无门......”
显然,此人的身份是御史,行监察百官之责。
苏源垂首肃立,一动不动像个假人,听这位御史大人气势凛然,唾沫飞溅,将那位平康侯之子批判得一无是处。
早已习惯御史台战斗力的官员们眼皮都没动,却都暗戳戳看向平康侯所在方位。
平康侯又怎能忍受他人贬低自个儿的儿子,紧忙站出来,同御史争辩。
“我儿素来温驯谦和,绝不会做出当街纵马的恶事,定是有人冒充我儿,诬陷我儿!”
然御史不仅头铁,口才同样也很铁。
“京城谁人不知平康侯你那嫡子整日里与人斗鸡走狗,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也就你以为他品行端正……”
御史一通输出,平康侯被他怼得脸色发白,末了总结一句:“此子若再不管教,恐会危害社稷,还望陛下严惩!”
紧接着又有数名官员出列,言辞恳切:“请陛下严惩!”
御阶之上,弘明帝怒不可遏,指着平康侯厉喝道:“平康侯,你养的好儿子!”
帝王威严兜头压下,平康侯腿一软,啪叽跪地。
他咽了口唾沫,口舌发干:“微臣不敢,这绝对是污蔑,还望陛下明鉴啊!”
弘明帝对此置若罔闻,嗤声冷嘲:“莫非京城的五干六道成了你平康侯府的不成,肆意纵马伤及百姓,还在此厚颜逞辩,你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靖朝王法?!”
帝王一怒,浮尸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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