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璧攥起一把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将巾帕丢到一旁:“时辰不早了,早点睡,明儿一早还要赶路。”
苏源踢了鞋子上床,把元宵挪到最里侧,挨着宋和璧躺下,闭眼很快入睡。
一夜好眠。
翌日天刚蒙蒙亮,苏家下人就把箱笼搬上马车,固定好后只等主家上路。
苏源用完早饭,回屋发现元宵已经醒了。
她睡意惺忪地在床上鸭子坐,乌黑细软的头发经过一夜的蹂.躏全部炸开,乱蓬蓬地顶在脑袋上。
听到脚步声,她慢吞吞看过来,用手揉眼睛:“爹爹,怎么?”
“元宵,不要用手揉眼睛,有细菌。”苏源握住小肉爪,倾身吹了两下,“有没有好点?”
元宵眨眨眼,点头。
苏源拿起一旁的鹅黄色夹棉小裙子:“今天咱们要赶路,回另一个家。”
元宵从被窝里爬出来,乖乖伸出胳膊,任由苏源给她穿衣服。
等元宵吃完米糊,一切已收拾妥当,车队整合出发。
原以为早些出发可以避开百姓相送,事实证明,是苏源想当然了。
刚抵达城门口,就看到成百上千的百姓围聚在两侧。
苏源一露面,他们争相挥手。
“大人一路走好!”
“大人我们舍不得您!”
“大人您以后还会回来吗?”
对上一双双诚挚的眼,苏源眼眶发胀:“回去吧。”
言罢吩咐陈正动身,不再多看一眼。
马车出了城门,苏源再往后看,依旧可以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宋和璧握住他的手,无声胜有声。
松江府到京城坐马车需要二十几天。
来时苏源装病,硬是将车程拉长到一个月。
三四年过去,苏家又添了一位,苏源担心元宵年纪小吃不消,再度放慢赶路速度。
饶是如此,元宵整个人看起来蔫答答的,埋在爹爹怀里不愿动弹。
这天午时,车队停在路边。
卢氏支了口锅,在背风处做饭。
苏源抱着元宵四处转悠,拿草编蚂蚱逗她。
这时有一面生男子直奔他而来:“我家公子的马车不慎坠入沟里,公子可否借些人手,好将马车拉上来。”
苏源也没多想,指派了陈正几人过去。
不多时,陈正回来。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面相阴柔的男子。
苏源眸光微暗,俯身行礼:“微臣见过王爷。”
男子面露诧异,唏嘘道:“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苏源摁住元宵乱动的小爪子:“微臣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王爷。”
男子苦笑:“本王是奉父皇之命前去巡视金堤,不料中途车辋坏了,不慎跌落山沟里,多亏苏大人出手相助。”
苏源眼观鼻鼻观心,大脑飞快转动,调出对方的相关信息。
眼前之人乃当今皇五子,怀王。
生母是一名宫女,被弘明帝宠幸有了身孕,至今仍是个婕妤。
据闻怀王素爱梅兰竹,品性高雅,自幼饱读诗书,可十步成诗,其在文学上的造诣与太子不相上下。
不论是在百官中还是在民间,怀王民声极好。
当年他获封亲王,不少人以为他会像其他皇子那般,加入到皇位争夺之中。
然这么些年过去,他依旧恪守本分,大多时间都用来读书作画。
瞧着倒不像是个有野心的。
苏源暗忖,微微敛眸:“王爷可有受伤,微臣这边有随行的大夫。”
方才虽然只匆匆一瞥,他却瞧得分明。
怀王的锦袍撕了好大一个口子,露出内里雪白的中衣,更别提脸上两到三处的擦伤了。
“不必了,本王也有随行大夫。”怀王虽相貌阴柔,略有点女气,言行却极为落拓,他看了眼苏源身后的车队以及随从,“苏大人这是?”
苏源面带微笑:“微臣三年任期已满,准备回京述职。”
怀王抚掌:“原来苏大人外放已有三年了,想当初苏大人高中状元,本王还打算与你探讨一二,只可惜你走得匆忙,本王错失良机。”
苏源默然。
这怀王究竟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皇子结交朝臣本就不为帝王所容,他还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
元宵依稀感受到爹爹情绪的反常,歪着脑袋眨巴眼睛:“爹爹?”
软软的嗓音瞬间打破苏源无语凝噎的尴尬局面,也引起了怀王的注意。
怀王看向苏大人怀中的糯米团子:“苏大人,这是?”
抱着元宵的手紧了紧,苏源声线紧绷:“回王爷,这是微臣的女儿。”
“苏大人的女儿当真是玉雪可爱,本王瞧着便心生喜爱。”
作为一名女儿奴,老父亲苏源脑中的警报瞬间拉到满格,警报声震耳欲聋。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秒怀王就说:“本王侧妃前两年为本王添了个儿子,他跟这孩子差不多年岁,不若咱们结个亲家?”
苏源脑袋里嗡一声,瞠目怔然。
“苏大人放心,本王并无其他用意,只是实在喜爱苏大人的女儿,想着若能成为本王的女儿该多好。”
苏源一听这话,恨不得立刻把元宵变成巴掌大小揣进袖中,好让眼前心怀不轨的老男人再无可见!
且不说他不欲掺和进皇位争斗中,单凭怀王随口拉出一个侧妃所生的庶子,试图与元宵定什么破儿女亲家,苏源就绝不会同意。
在古代,嫡庶之分非常严重。
嫡子庶子相安无事,庶子恪守本分也就罢了,若庶子意图与嫡子争夺继承位,大多会斗得头破血流,甚至会牵连许多无辜之人。
苏源本身曾深受庶子姨娘以及渣爹的荼毒,又怎会将自家宝贝送进火坑里。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若非眼前之人的身份是当朝亲王,苏源真想叫来阿和,对他一顿拳打脚踢,让他收回刚才异想天开的言论。
正搜肠刮肚地想拒绝的理由,元宵突然低声啜泣起来。
雪白的小脸变得通红,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汇聚在圆乎乎的下巴上,滴落到苏源的手背上。
像是被烈火灼烧,刺痛难忍。
“爹、爹爹~”
苏源也顾不上怀王的狼子野心:“臣女可能饿了,微臣得带她回去喂饭,还望王爷见谅。”
怀王嘴角下压了几分,再看过去依旧温和。
视线定定落在元宵哭红的小脸上,他笑道:“既然如此,本王也不叨扰了,相助之恩待本王回京后再登门致谢。”
苏源:“......”大可不必。
又不好明着拒绝,只能胡乱点了点头,抱着元宵转身离去。
怀王目送着苏源疾步钻进马车,又乜了眼在树下吃饭的宋和璧,沉默离去。
苏源回了马车,一手稳稳抱着元宵,一手接过陈正递来的肉泥:“元宵是不是......欸?”
苏源低头,发现元宵脸上虽还挂着泪珠,却已停了哭声。
见爹爹看过来,元宵咧嘴一笑,露出白生生的小米牙。
她亲昵地搂住苏源的脖子,肉乎乎的小脸蹭了蹭苏源的侧脸:“爹爹呀~”
苏源维持着拿碗的动作,心头涌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元宵你......”
元宵仰起脸,伸出手指指指点点:“坏、坏银!”
苏源忪怔几秒,啪嗒放下肉泥,双手抱住元宵:“谢谢元宵保护爹爹。”
都说小孩子对人的善恶最是敏锐,以前他对此没什么感触,主要是元宵身边都是宠她疼她的,并无机会接触到外人。
元宵这番举动,可不正表明怀王别有心思。
当时他要是直接拒绝了怀王,怀王肯定会对他心生不满。
元宵这一场及时雨,刚巧避免他得罪怀王,也让他对怀王的为人有所猜测。
庆幸之余,苏源又心疼不已。
他掏出柔软的帕子,在元宵娇嫩的脸蛋上轻点几下:“再有下次,元宵不可以再哭哭。”
不仅费嗓子,总是哭对身体也不好。
元宵坐在苏源腿上,感受着老父亲的温情,欢快地翘起小jio,拍手咿咿呀呀哼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擦完眼泪,苏源重又端起肉泥:“元宵饿了吗,爹爹喂你?”
元宵极为配合地张大嘴巴:“啊——”
苏源用特制的小勺挖了一勺肉泥,喂给元宵,一边谆谆教导:“再过个一年左右元宵就可以试着自己吃饭了,女孩子要学会独立,磨练毅力,才不至于被坏小子哄骗去。”
元宵哪里明白老父亲的一腔苦心,全程嘿嘿笑着,抿着肉泥不亦乐乎。
反倒是刚钻进马车的宋和璧闻言笑出声:“元宵才多大,你这未免也太早了些。”
在元宵看不见的地方,苏源面色泛冷:“不早了,刚才还有人把主意打到元宵的身上。”
宋和璧收敛笑意,挨着苏源坐下:“怎么回事?”
苏源就把方才发生之事告知宋和璧,同时不忘给元宵喂饭。
在元宵满足的咯咯笑声中,夫妻二人神色是不同程度的冰冷警惕。
“我说怎么瞧着他有点眼熟,原来是怀王。”
苏源任由元宵攥着一缕头发:“你在京城时间比我长,对怀王的了解应该比我深些。”
“不算深,我爹还有叔公他们从未打算让我嫁进皇室,自然不曾对皇子宗亲多加关注。”
“不过。”宋和璧话锋一转,“早年怀王曾多次登门,向叔公请教问题,叔公对他的印象很是不错。”
苏源眉间折痕加深:“虽然咱们不知怀王是何用意,但防备着总没错的。”
宋和璧深以为然:“等回京我还得回宋家一趟,将这件事告诉爹娘兄嫂还有叔公他们。”
苏源:“好。”
事实证明,身边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分享情绪,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将心中忧虑竹筒倒豆子一般说出来,本身舒坦了,也能增加彼此信任程度。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没再谈及怀王,只将这件事记在心里,时刻防备着。
宋和璧探了探元宵的肚子,已经圆鼓鼓:“不能再吃了,免得等会儿赶路又不舒服。”
也不知是不是遗传了苏源的晕船基因,第一次出门元宵就有些晕车,整日里没精打采,像是缺少水分的小花骨朵。
苏源应声,放下碗又给元宵擦嘴:“我带她下去溜达一圈,消消食再赶路。”
宋和璧无异议:“去吧,我睡一会儿,然后再换你。”
这几日元宵都是跟他们睡的,夜间寒凉,担心元宵踢了被子受寒,两人都睡得很浅,导致睡眠不足,精神不济。
苏源抬手替她正了正玉簪:“顶多再有一两日就到杨河镇了,咱们歇个三五日,养精蓄锐再上路。”
宋和璧弯眸应好。
苏源抱起元宵:“走喽,爹爹带你出去玩。”
元宵咿呀一声,配合地搂住老父亲的脖子。
......
半个时辰后,车队再次动身,直奔杨河镇。
一天半后,车队抵达目的地。
随行镖师在镇上客栈住下,陈正等仆从则跟着回福水村。
马车驶过官道,来到坎坷不平的土路。
宋和璧把车帘挂在钩子上,撑着手肘往外看。
冒出嫩芽的草木,还有一望无际的麦田,处处洋溢着生机盎然。
元宵爬到宋和璧身边,学着娘娘的动作,乌黑的大眼睛四处张望。
显然,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苏源见状好笑不已:“咱们以后可以多带她出去转转。”
宋和璧吃了颗蜜饯:“元宵很喜欢出去玩。”
以前是年纪小,担心她出去受凉或皮肤晒伤。
现在元宵满周岁,身体免疫力也有所提高,自不必整日闷在家中。
一如多年前,从镇上回村里只需小半个时辰。
远远瞧见于天地间舒展枝丫的老榆树,短暂的陌生过后,熟悉感扑面而来。
苏源嘴角笑意流露:“到了。”
宋和璧喝了口茶水,掏出巴掌大小的铜镜整理仪容,又扭头问苏源:“我如何?”
苏源温声道:“很漂亮,每一根头发丝都整整齐齐。”
宋和璧轻哼一声,眼眸看向外面。
连着四五辆马车出现在村口,很快引起村民们的注意。
有人围上来看热闹,也有人跑去苏大石家通风报信。
“这几辆马车跟大马得值不少银子,也不知马车里坐着谁。”
“这家子怕不是走错路了,咱们村可没什么达官贵人。”
“你忘了不成,咱们村儿可是出过一个状元郎的。”
“你瞧我这记性,还真给忘了!难不成真是源哥儿回来了?”
马车外是熟悉又陌生的带有方言口音的官话,苏源探出头:“翠花婶子。”
黄翠花正吃着花生跟人唠嗑,冷不丁听到这一声,下意识循声看去,然后就呆住了。
“源、源哥儿?”
“嚯!还真是源哥儿!”
“源哥儿你咋回来了?你不是已经当官了吗,咋又回村了?”
村民们争相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苏源解释道:“三年任期已满,准备回京述职,恰好途径家乡,就回来看看。”
黄翠花乐呵呵:“你娘呢,她跟你一道回来了?”
苏源指向前面那辆,正要说话,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呼唤:“爹爹~”
苏源下意识应了声:“怎么了?”
黄翠花张口结舌:“源、源哥儿当爹了?!”
苏源一手轻抚元宵的发顶,小揪揪戳在掌心,失笑道:“翠花婶子,我都已经二十有二了。”
黄翠花干笑两声:“瞧我这记性,我还以为源哥儿你才十几岁呢。”
苏源笑笑,又同村民们简单说了几句,车队缓慢往前驶去。
村民们本着看热闹的心态,不远不近坠在马车后头,一路谈笑。
马车停在老屋门口,苏源率先下了马车,宋和璧抱着元宵紧随其后。
村民们见着源哥儿的妻女,一个个眼睛都不会转了。
倒也不是升出什么不好心思,只是单纯震惊。
“乖乖,源哥儿这闺女怎的生得跟雪一样白?”
“源哥儿跟他娘子可真般配,站一块儿跟天仙似的!”
宋和璧将夸赞的话语尽收耳中,面对众人打量依旧落落大方,点头示意。
又一阵吸气声:“这模样一定是官家小姐!”
元宵初来乍到,四周又闹哄哄的,即便待在亲娘怀中也还是没什么安全感,身子一扭躲进宋和璧怀里。
宋和璧轻拍两下,寻找苏源的身影。
苏源正站在苏慧兰马车前,扶她下车。
“真是老了,上次从京城去松江府都没这么累。”苏慧兰脸色憔悴地说着。
早上起程后她一直睡到现在,村民们吵吵嚷嚷都没醒来,还是被苏源叫醒的。
苏源缓声道:“离开前半个月您一直都在忙,这几日又舟车劳顿,不过多睡了一会儿,不碍事的。”
母子俩说话间,黄翠花来到跟前:“慧兰!”
时隔四年,好姐妹再度相聚,立马手拉着手叙起旧来。
苏源不欲打扰,带着宋和璧、元宵进门。
几年未归,老屋里里外外蒙着一层厚重的蛛网,墙角的大水缸里更是堆积了厚厚一层泥灰。
宋和璧把元宵的脸护在怀里:“咱们等会儿再进去,先让人收拾干净。”
苏源正有此意,吩咐卢氏几人把老屋清扫一遍。
几人都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老屋很快焕然一新。
苏慧兰还在外面和村民们叙旧,苏源走进他那间屋里。
床上已经铺好整洁干净的被褥,苏源抬指抚过书桌:“当年我从梁家离开后,就一直住在这。”
宋和璧对苏源的过往一清二楚,毫不犹豫地把元宵塞进他怀里:“他不是个好爹,但阿源你是。”
苏源垂眸,和元宵圆咕噜的眼睛对上,会心一笑。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那些人都已化为一抔黄土,方才只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
“今晚咱们就睡在这儿,娘睡在隔壁,元宵跟娘睡。”
宋和璧意会,眼底浮现笑痕:“好。”
要用到的箱笼陆续被搬进来,苏源正准备收拾,苏大石带着苏青云来了。
四年不见,苏大石更显苍老。
两颊布满褐色的斑块,头发花白,后背更显佝偻,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进院子。
苏青云一身布衣,搀扶着苏大石往前。
早在前年,苏大石就卸下村长一职,交由苏虎担任,自个儿安享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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