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不会再留余地。
看完一封又一封的密信,弘明帝整个人像是浸没在万年寒潭之中,脚底生寒,更是心寒。
但同时这股彻骨的冰寒让他得以保持理智,每看完一封,相关之人的判决就会在他脑中生成。
“陛下。”
接过福公公呈上的巾帕,弘明帝拭去指腹上半干涸的血痕,重又躺回榻上。
“好了,别再耷拉个脸,朕先睡一会,等会醒来再批折子。”
福公公蠕动嘴唇,终究败在弘明帝不容置喙的语气里,放下帷帐,闷声不吭地守在一旁。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悠长叹息。
空寂,凄寒。
等他再侧耳聆听,殿内一片静默,好似方才那一声只是他的幻觉。
......
就在弘明帝闭眼沉睡时,千里之外的松江府好不热闹。
无他,因为在匠人们的不懈努力下,公共茅厕已初现雏形。
作为公共茅厕的负责人,夏同知在第一时间找上总设计师——苏源苏大人,邀他一同前往。
从正月四十到十六,开工这两日,不断有百姓过来凑热闹,站在外围对着建筑亦或是匠人们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今天他们路过这里,照常停下脚步,伸长脖子观察公共茅厕的进度,却在匠人中发现两个生面孔。
“那两个应该也是官老爷吧?”
“可不是,一个是通判大人,另一个是同知大人。”
“年轻那个肯定就是苏大人了,苏大人真不愧是顶顶俊俏的状元郎,同知大人看着像是比他大了两个辈分。”
“诶你小点声,可别让同知大人听见,不过同知大人头发可真少,那大脑门锃亮!”
恰好离说话之人不远,又恰好听到全部对话的夏同知:“......”
眼泪不争气地往肚子里流,夏同知强忍酸楚:“根据匠人所反映情况,如无意外下午就能建成,届时还望苏大人能来体验一番。”
体验什么?
体验公共茅厕?
苏源短暂的沉默了下:“若公务提前处理完,苏某会过来。”
夏同知习惯性摸了下头顶,冰凉一片,胸口又中一击:“毕竟这公共茅厕是苏大人的主意,能亲眼看它建成,一定很有成就感。”
苏源:倒也不必如此。
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苏源准备打道回府。
围观者见苏大人要离开,壮着胆子问:“大人,这茅厕建好之后是不是咱们老百姓都能用?”
苏源颔首道:“这公共茅厕本就是为大家所建,自然人人皆可用。”
众人面上一喜。
紧接着苏源又话锋一转:“不过本官希望大家都能爱护着些,不要给每日清扫的人添麻烦。”
“清扫的人?”有人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关键词,追问道,“每天都有人来打扫?”
“对。”苏源正色道,“待公共茅厕在府城各处建成,本官会对外招募多名清扫员,以负责公共茅厕每日的清扫工作。”
夏同知还不知道苏源有这个打算,奇道:“是人人都能,还是有一定条件?”
在诸人期盼的目光下,苏源笑道:“目前还未确定,只一点确定的是,每一处公共茅厕会招收两名清扫员,一男一女。”
这下不仅男子们蠢蠢欲动,不少妇人也都生出几分心思。
抛下一个诱饵,苏源回府衙,继续批复公文。
既然答应了夏同知,就要言而有信,所以苏源牺牲了午睡时间,把公文搬进自习室,花几个时辰处理完。
睁开眼那一瞬,通判知事恰好过来敲门:“大人,午时三刻了。”
言外之意便是该起来工作了。
苏源不紧不慢坐起身,揉了揉肩颈:“知道了。”
周遭重归宁静,苏源把明日登门拜访所需的拜礼列在纸上,确认无一疏漏,转而又折腾起府学整改。
那天去府学,他明显感觉到松江府的府学不比凤阳府。
并非是指学子们的读书情况,而是教授教谕的水平及秉性良莠不齐。
府学的总负责人朱教授暂且不提,王教授和那个瘦得跟竹竿一样的教谕给他留下的印象极差。
赵教谕肚量狭小,且从举子们的口中得知,他的教育水平也不太行。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他连传道授业都做不到,又如何能为学生解惑。
真不知松江府府学是如何招收教谕的,此等浑水摸鱼之人也能成为教谕。
这让苏源想到当年的钱教谕。
弄虚作假,为了应付教谕的年度考核,竟让他人代笔。
简直是教师界的耻辱!
苏源作为过来人,深知科举的艰辛,更见不得学子们被这样的先生耽误。
思绪流转,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落下几个黑点。
沉思许久,才落下第一笔。
通篇写完,也不过才小半个时辰。
闲来无事,苏源从书架上找了本书,边看边等夏同知过来。
临近傍晚,夏同知才扶着腰姗姗来迟。
苏源放下书:“夏大人这是怎么了?”
夏同知幽幽看了他一眼,带有暗示意味地说:“中午去看了大夫,说是久坐导致。”
苏源:“既然久坐伤腰,夏大人日后可尝试站着处理公文。”
夏同知:“......”
在心里第一百遍腹诽苏大人冷酷无情,他苦笑着说:“苏大人咱们赶紧走吧,可别耽误了吉时。”
苏源满腹疑惑,又见夏同知缓慢挪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直到抵达目的地,他才明白吉时是何意。
公共茅厕门口,同知知事举着一小挂鞭炮,笑得眼睛都寻摸不到。
鞭炮噼里啪啦响着,与围观百姓们的叫好声互为应和,热闹的氛围感染了每一个人。
苏源站在鞭炮的硝烟中,久久难以回神。
怎的如此兴师动众,还放起鞭炮来了?
夏同知一改在府衙弱不禁风的模样,带领一同前来的官员拍手叫好,唾沫星子和鞭炮同步飞溅。
放完鞭炮,同知知事高声吆喝:“咱们府城第一间公共茅厕,建成了!”
“好!”百姓齐声欢呼。
夏同知热情询问:“苏大人可要进去一试?”
此言一出,不仅在场官员,百姓们也都两眼发亮地看着苏源。
苏源眉心直跳,干巴巴地说:“不必了。”
上百道充满期待的眼神瞬间暗下。
苏源只作间歇性眼盲,一脸正气地目视前方。
夏同知有些气馁,也知道这事不好强求,只能招呼下属们:“那咱们去吧。”
官员们一呼十应,坠在夏同知身后进了公共茅厕。
不多时,夏同知领着几个官员出来。
有人仗着隐没在人群中,扯开嗓子吼:“大人,那茅厕咋样啊?”
夏同知一整衣袍:“极好!”
苏源:“......”
实在看不过眼,苏源把人拉到一边:“夏大人,您好歹是一方官员,即便是对公共茅厕心存好奇,也该收敛着点。”
估计今日之后,夏同知的官爷光环都得掉光光了。
夏同知嘿然一笑:“下次注意,下次一定注意,今日是因为太高兴了......”
见他精气神十足,苏源也忍不住笑了。
看这样子,应该还可以再加点其他差事。
夏同知正与下属们说话,忽然后背一凉,忙左顾右盼,却什么都没发现。
摸了把后颈,想着今儿风可真大,转而又投入到聊天之中。
很快到下值时间,苏源一行人各归各家,百姓们终于逮着机会,一拥而上。
守在门口的衙役祭出佩刀,只是未出鞘:“别挤,一个一个来,苏大人说了,大家都要自觉点,别把里头弄得脏兮兮,要是被咱们逮到,就罚你们扫茅厕!”
也不知是因为佩刀的震慑,还是出于对苏大人的敬畏,人群果真安静下来。
也不管有没有需求,都井然有序地排起队。
他们也不是真要进去那啥,只是单纯想瞅一眼。
一直到天黑,人群才各自散去。
回家的路上,他们都在讨论公共茅厕。
“比家里头的旱厕干净多了,还是砖头起的,我家那草搭的每到下雨就漏水,我都担心它哪天塌了。”
“不愧是状元郎,那个什么公共茅厕又大又宽敞,六个人蹲一块儿都不嫌挤的。”
“诶你说咱们能不能仿照公共茅厕,在家里起个一样的?”
“苏大人也没说不行,再说了,都是自家用的,谁还能跑到府衙告状不成?”
“得嘞,赶明儿我就去拉砖头回来!”
这一晚,不止一家生出重建茅厕的念头。
这也从侧面说明,苏源的这一提议还是不错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美化市容。
苏源回到家,落日将要落下地平线,暖橙色的光照在身上暖烘烘。
苏慧兰在围墙边侍弄花草,见苏源回来,放下花洒:“正巧晚饭快好了,洗个手等会儿吃饭。”
“好。”苏源应一声,去角落的水缸里舀水。
很快菜上桌,母子二人相对而坐。
苏慧兰先给苏源盛一碗汤,自顾自说着:“我想好了,还是做点心。”
苏源对此并不意外:“可以让卢氏和陈圆过去帮忙。”
“那你午饭咋办?”
苏源:“直接在铺子上做好,再让陈正送过去。”
苏慧兰想也行,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喝完最后一口汤,苏源放下青瓷小碗:“娘,我有事跟您说。”
乍一见源哥儿这般严肃,苏慧兰以为他遇上什么事儿了,也跟着放下碗筷:“你说。”
苏源微微敛眸:“再过些时日,我......可能要谈及婚嫁,到时候还得劳烦您帮我跑一趟。”
“砰——”
一声脆响,青瓷小碗并里头剩余不多的米饭摔到地上,小碗摔得稀碎。
卢氏听到动静,忙探头出来:“老夫人怎么了?”
苏慧兰头也不回:“没事,你忙你的。”
说完她身体前倾,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讶:“你有喜欢的姑娘了?”
苏源耳廓浮起一股热度,赧然点头。
苏慧兰喜不自禁:“是哪家姑娘?”
又觉此言不妥,急急解释道:“只要是你喜欢的,娘也都喜欢,不论身份什么的,毕竟咱们也是从福水村出来的,谁也不比谁高贵不是。”
苏源莞尔:“是宋总镇的女儿,前年相识,又在松江府这边再遇。”
“娘您可能不知道,此次盐税案之所以解决得这么顺利,也有宋姑娘一半功劳。”
苏慧兰面露诧异,笑脸盈盈:“看来宋姑娘是个极好的姑娘。”
苏源轻眨着眼,心道她可能不是这个时代大多男性喜欢的那种类型,却恰好戳中他的喜好。
也并非情人眼里出西施,宋和璧的确足够优秀。
读书习武两手抓,一身武艺足以吊打三个他。
想到这,苏源又委婉道:“我还未正式登门拜访,她也只收下了我的玉佩,可能短时间内......”
苏慧兰掷地有声:“娘晓得,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你怎么说娘就怎么做。”
虽然她表面不说,但眼看着同龄人一个个当上了祖母,心里多少是有点焦急的。
现今源哥儿好容易铁树开花,她才不会做那恶婆婆,只想把那个让源哥儿动了成婚念头的姑娘当亲闺女疼。
紧接着苏源又表示明日要登门拜访。
因着暗部尚未抵达京城,苏源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那些人的监控之下。
为了不让宋家受到牵连,事后他并未在第一时间登门道谢。
估摸着暗部也该到了,他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尽早登门,尽早相见。
苏慧兰问:“拜礼可备好了?”
苏源点头:“早就备好了。”
“那成,你今晚早点休息,就别再熬那么晚了。”
苏源应好,洗漱后看了几篇文章,褪下衣袍入睡。
翌日,苏源一早便醒了,在衣柜前挑挑选选,准备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宋家。
同一时间的京城,金銮殿内,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在低气压下大气不敢出。
弘明帝头戴十二旒冠冕,玉珠垂落而下,遮住他苍白的面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百官:“朕不过是让钦差前往各地彻查贪官污吏,又不是亲自前往,怎的就要三思了?”
“还是说,在朕不知道的地方有数不清的贪官污吏,拿着朕发的俸禄,贪墨着本该归于国库的银钱,还在欺辱朕的子民?!”
一刻钟前,弘明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命福公公宣读了松江府知府等人的恶行。
就在满朝震撼之时,弘明帝又宣布将要派钦差去往各地巡查。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崔阁老率先出列表示反对。
帝王震怒,就有了这幅画面。
百官齐声道:“陛下息怒——”
“崔之荣,真当朕不能拿你怎样是吗?”
静默片刻,弘明帝又将矛头对准崔阁老:“你与松江府知府合谋,私吞银矿与盐税,又撺掇诚郡王在吉祥山豢养私兵,真当朕不会杀了你?”
“松江府有银矿?”
“崔阁老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小打小闹也就罢了,竟然跟诚郡王搅和到一起。”
“诚郡王真是......啧。”
人堆里,林璋和孙见山默契对视。
林璋笃定:“所以这是苏源查出来。”
孙见山眨眼:“十有八.九。”
林璋咂嘴:“想当初苏源离京,我还担心他来着。”
孙见山唏嘘:“敢情陛下是在做戏,连咱们都被糊弄过去了。”
去年苏源被外放,林璋还特意给苏家递了信,却未有回复,那时候他还纳闷来着。
在今日早朝之前,林璋偶尔想到苏源,都会想他如今怎样,是否站稳脚跟。
谁曾想,苏源是带着任务外放的!
难怪当初没给他回信。
了然之余,林璋又生出几分骄傲。
不愧是他凤阳府出来的学子,年轻有为功劳等身,全然忘了自己只在凤阳府待过三年,只能勉强算是前前任知府。
不仅林璋,早在陛下道明松江府盐税案时,在场诸位也都立马想到苏源。
苏源去松江府任职,不久后陛下就知道吴立身贪墨盐税等恶行。
不仅如此,还顺藤摸瓜发现了崔阁老和诚郡王的事。
众人心情复杂,只能叹一句后生可畏,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同时又心生艳羡,经此一遭,苏源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又得加重了。
不同于幸灾乐祸的几个弟弟,太子第一反应是抬头去看弘明帝。
联想到昨日小十二是哭着被送回母后宫中,再有今日之事,多半是父皇出了什么意外。
果不其然,透过玉珠的影影绰绰,依稀可见弘明帝憔悴的面容。
太子心口一沉,捏紧指节。
弘明帝当然注意到太子担忧的视线,心想同样是儿子,却是天差地别。
心底郁闷,鹰隼般的双眼依旧直视着崔之荣。
他原本是打算等暗部收集到足够的证据,再收拾崔之荣和诚郡王。
现在看来,大可不必。
“将崔之荣打入刑部大牢,择日午门斩首示众,崔家知情者一同论处,其余男子流放,女眷入教司坊。”
“即日起褫夺诚郡王郡王身份,贬为庶民,与其妻妾子女幽囚于清南苑,终生不得出。”
清南苑乃皇宫最偏僻的一处殿宇,嫔妃犯错被打入冷宫也不会住的地儿。
诚郡王外祖想到清南苑的萧条凄索,不顾一把老骨头,扑通跪地:“诚郡王实在无辜,微臣还请陛下三思啊!”
弘明帝不想三思,命侍卫去诚郡王府执行君令。
乔大人见陛下意已决,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不断地给诚郡王妃的父亲使眼色。
然周大人好似双目失明,手持笏板目视前方,眼都不眨一下。
乔大人在心里把周大人骂了个底朝天,见风使舵的东西!
殊不知周大人向来是中立派,革新派守旧派两边都不亲近。
当初诚郡王被降为郡王,他是为了自己的嫡女才出列求情,好让她能过得舒坦些。
可事实证明,他的偏向并未让诚郡王对周氏有多重视,反而任由妾室刘氏害得周氏小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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