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双手发颤:“你们、你们一个个都见钱眼开!”
一矮瘦男子嗤声:“你还真说对了,把到手的银子往外丢的,除了傻子她还是傻子。”
妇人尖声:“你骂我?!”
围观百姓哈哈大笑,男子哼哼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妇人原地跳脚,蹦出一连串脏话。
“够了!”苏源活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不讲理的人,“少数服从多数,你若再闹事,耽误匠人做事,本官定不轻饶!”
妇人像是被苏源唬住了,一把抓起地上的银子,拔腿就往家跑。
得了补贴金的几户人家俱松了口气。
“真当自己有多了不起呢,天天说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过就是个庶女,还是个外室养的。”
“也不怪她整日打着杜家的旗号,谁让杜家连着做了几年的盐商,家里富得流油,手指缝漏一点就够咱们富足一辈子了。”
苏源将这番话对收入耳中,眸中若有所思。
同知知事对此一无所觉:“大人,那咱们继续建了?”
苏源轻唔一声:“不必管她,继续建,若再闹事直接叫衙役来。”
只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同知知事叠声应承,送苏源上了马车,一路离开。
路过一家首饰铺子,苏源买了两对耳环一支玉簪。
一对耳环给苏慧兰,剩下的让陈正送去宋家,给宋和璧和宋夫人。
主打一个一碗水端平。
一夜好眠,翌日苏源重回府衙,沉浸在公务中不可自拔,还要腾出手处理百姓闹到府衙来的各种琐事。
当天下值,苏源回家得知宋家回了礼——一副玉镯还有一本古籍。
苏源将古籍小心放置到书架上,换了身常服,出去用饭。
如此过了三日,这期间府学展开轰轰烈烈的整顿。
主要针对教授以及教谕。
正月二十,府学共有六人引咎辞职,包括一位教授和五位教谕。
据说其中两人是一对舅甥。
苏源勾唇一笑,倒是干脆利落。
当天下午,朱教授处理完手头的事,急急赶来府衙。
彼时苏源刚处理完一件盗窃事件,命衙役把小贼关入大牢,按靖朝律法处置。
出了公堂,见通判知事立在门口,奇道:“你来作甚?”
这个点他理应在处理公务。
“大人,府学朱教授求见。”
苏源眼尾轻挑,迈步往花厅去:“走罢。”
就算朱教授不来,他也打算去府学一趟。
这三日他忙于公务,无心分神关注府学整顿的进展。
府学教授及教谕捆一块儿总共十几人,其中就有六人引咎辞职,难怪学子一年少于一年。
思绪流转间,苏源踏入花厅。
朱教授正在喝茶,一见到苏源立马起身,拱手见礼:“多谢苏大人。”
苏源径自在上首落座:“教授不必言谢,此乃本官分内之事。”
朱教授眼底闪过深意,将这几日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大前天朱某请来裴进士出题,对教授以及教谕进行突击考核。”
裴进士乃先帝在位时的进士,因一句无心之言得罪了先帝宠臣,被当街打断双腿。
靖朝有规定,面有瑕疵、身体残疾者不得为官。
裴进士只能回到家乡,开了家私塾以维持生计。
当年他是会试第四,才学自不必多说,朱教授经过深思熟虑,才请他来出题。
“所有的教授教谕都参加了考核,也包括我本人。”这里朱教授补充说明。
“考后朱某又按照大人的吩咐请来三位德行甚佳的举人,每份答卷轮换批阅,两次合格方可过关。”
苏源指腹摩挲着手腕,笑意浅淡:“让本官猜猜,那六人是不是只得了一次合格,亦或是一次都没有?”
想到那几份画有两个或三个叉的答卷,朱教授深觉臊得慌:“这都是朱某的疏忽,竟让他们混进府学,又如何能教导好学生。”
苏源随口安抚:“教授教谕入府学,须得经过考核,靖朝各个府学皆是如此,包括教授您不也是这般入的府学?”
“所以教授大可不必引咎自责,那是他们自己选的路,也幸好学生们勤奋好学,未受到过多影响。”
与其让他沉浸在自责中,继而影响教学,还不如说几句好话,安了他的心。
提起学生,朱教授又有话说。
“朱某派人在学生中做了调查,那六人的风评委实不太好。”
经此一遭,朱教授也明白不可埋头教学,教授教谕的品行素质以及教学质量也格外重要。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苏源抬指捻去袖上的一根头发,任其飘落,“日后莫要再犯同等错误。”
朱教授连连应声:“朱某定会管教好教谕以及学生们,凡事向松江书院看齐!”
苏源默了下:“每天有收获便是难得,聚少成多,积小致巨。”
朱教授诶了一声,起身告辞,苏源则回去继续办公。
......
很快到了月底,也是盐引正式拍卖的日子。
期间苏源应邀前往元华楼与下属吃酒,偶然再遇赵教谕。
赵教谕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长袍,袖口洗得发白,瞧着有些年头。
他坐在元华楼对面的酒铺门口,抱着酒坛子又哭又笑:“我是读书人,喝完这坛酒我就回去!”
前言不搭后语,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酒铺的东家一脸嫌恶地支使小二把人撵走:“喝了一整晚的酒,整间屋子都被他熏臭了,哪还有客人敢来。”
苏源淡然收回视线,与下属们进了元华楼。
为人师者,却擅离职守敷衍教学,落得如此下场,也是他咎由自取。
仅一顿酒的功夫,苏源就把他忘到脑后。
盐引拍卖这天,林大人前一日特意来府衙请苏源出席。
盐税是重中之重,苏源自是无有不应,一早乘马车出门。
一如往年,拍卖盐引的地儿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
小楼紧挨着府衙,苏源下了马车,老远就瞧见黑压压一片堵在门口。
这些都是有意竞争盐引的商贾。
苏源作为松江府名人,甫一出现就被人认出,当即拱手作揖,一副恭维姿态,口称“苏大人”。
一声接一声,甭管心里再怎么不爽,脸上也都挂着笑。
苏源面目带笑:“拍卖于巳时初开始,屋外天寒地冻,稍后本官让人送茶来,给各位暖暖身子。”
商贾们受宠若惊:“多谢大人!”
苏源微微颔首,阔步走进小楼。
始终有视线胶着在他的后背,其中不少携着负面情绪。
彼此心知肚明,却都默契地维持假象。
苏源一哂,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己挡了他们的财路。
“苏大人您可算来了,咱们都等了许久。”
苏源一出现,林大人就迎上来,笑眯眯地说。
他身后那些个盐运司官员也都态度亲和地同苏源打招呼。
苏源面不改色:“不是巳时才开始么,苏某可提前半个时辰来的,只能说是诸位大人太过勤快,来过得早。”
林大人噎了下,紧忙转移话题:“苏大人听说了吗,贪官吴立身等人已被斩首示众,家中钱财也都充入国库。”
连林大人都听说的事儿,苏源作为当事人又怎会不知,笑吟吟道:“苏某自是听说了,不仅吴立身等人,就连崔之荣也将于下月受腰斩之刑呢。”
原本窃窃私语的官员们诡异的沉默了。
早在正月中旬,有关吴立身等人的判决已传遍大江南北。
与此同时,崔之荣和诚郡王所做之事也很快传出京城。
但凡消息灵通的,谁不知道盘踞百年的崔氏一族于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不复存在。
崔氏族长崔之荣被查出贪墨盐税、赈灾钱粮,私吞银矿,卖官鬻爵......等十多项足以抄家灭族的罪名。
帝王盛怒,将斩首改成更为痛苦的腰斩。
更别提诚郡王一介皇子被贬为庶民,终生幽禁。
而这些轰轰烈烈的足以震惊全靖朝的大事,都与眼前之人有关。
林大人听闻这些消息,当时还在家中腹诽,苏源这人怕不是什么怪物。
凭一己之力干.翻一个世家大族和当朝亲王,再有前头立下的那些功劳,当真称得上一句“功劳等身”。
好在大家都是浸润官场数年、数十年的老狐狸,很快就恢复正常,你一言我一句地批判着这些罪臣,罪大恶极、罪无可赦云云。
赵进再怎么落魄,到底是皇家子嗣,容不得他们多言。
那些已经死了或将要死的贪官污吏可再掀不起一丝风浪,翻过来覆过去地骂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苏源听了一小会,忽而想起外面冻得瑟瑟发抖的商贾,遂出声打断:“最近几日倒春寒,外面冷得紧,不若让人备些茶水,送到外面给他们暖暖身子。”
林大人当即应好,派人准备热茶。
有一官员笑得谄媚:“大人勤政爱民,实乃松江府百姓的福气。”
苏源置之一笑,并未多言。
一行人来到二楼,按官位高低依次入座。
四周无甚遮挡,可将一楼场景清晰纳入眼底。
苏源与林大人并肩而坐,俯视着一楼走动不停的衙役,不时浅酌两口温热的茶水,眼角眉梢都散发着舒缓惬意。
半个时辰后,拍卖正式开始。
根据新盐引制度,有部分名声有瑕的商贾在门外就会被刷下去。
伴随着一声浑厚钟声,数名小吏并衙役走出小楼。
小吏手捧名册,高声唱名。
唱到名字的商贾上前,五人一组,依次排开。
苏源伫立在窗前,围观全程。
“周祖德,入——”
“曾大通,出——”
“杜富春,入——”
参与盐引拍卖的商贾都是提前报名,期间盐运司会派专人前往调查该人的品行,并一一记录在案。
“入”即入选,符合盐商的第一层筛选标准。
“出”即落选,在某些方面与筛选标准相悖。
因着那日闹事的杜大花,苏源对“杜”这个姓氏多了几分关注。
恰好这时林大人凑过来,见苏源若有所思,笑着问:“苏大人可是有什么疑惑?”
苏源指着名为“杜富春”的矮胖男人:“此人先前可是连任数年的盐商?”
林大人眼底闪付过一抹讶异:“苏大人怎么晓得?”
苏源指尖轻点窗台,意有所指道:“不瞒林大人,中旬时有个姓杜的妇人在公共茅厕前闹事,此人恰好是杜家人。”
公共茅厕这东西在松江府传得沸沸扬扬,好些人家都跟风推倒自家茅厕,改成与公共茅厕类似的式样。
林大人作为省城盐运司在松江府的负责人,自然有所耳闻。
今早他出门还途径一处正在修建的公共茅厕,更是印象深刻。
为官者,哪个的心眼不是七拐八绕。
苏源只这一句,林大人当即会意:“苏大人的意思是......杜家对这新盐引制度心怀不满,派了那杜氏搅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苏源眸色深深,“警惕点总没错。”
林大人皱着眉陷入回忆:“林某记得这杜家确实连着好几年得了盐引,却不知杜家具体如何......这样吧,我派人去查一查。”
苏源抿唇:“没有最好,顶多费些功夫。若这里头真有什么弯弯绕绕,咱们也能杀鸡儆猴,镇一镇这些人。”
林大人叹一声果断,当即派了亲信去查杜家。
到底只是他二人的主观臆断,他们甚至都不曾惊动其他人,只悄然进行。
盐引拍卖有半天时间,一切还来得及。
旁边官员们见苏源和林大人头挨着头窃窃低语,面面相觑且神色各异。
又见林大人的副手一路直奔楼下,好奇心更是抵达顶峰。
等一波唱名结束,两人从窗前回来,便按捺不住询问:“大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林大人端起茶杯:“一切顺利,并无问题。”
诸人不信,奈何林大人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只得做罢,忍着抓心挠肺看底下的动静。
一楼,周祖德和杜富春通过第一关筛选,顺利进入小楼。
周祖德掩下眼中诧异,笑着拱手:“看来今年杜老板的盐商名头稳了。”
杜富春连道“不敢”,脸上却一派自得,仿佛盐引是掌中之物。
在杜富春看不到的地方,周祖德直撇嘴。
他们就是卖豆芽挨着钉鞋的,你知道我的根,我也知道你的底。
杜家那些事儿谁不晓得,也不知杜富春收买了什么人,竟能进入第二关。
就在周祖德百思不得其解时,几十名商贾唱名结束,共有三十六人通过筛选。
众人有序落座,夸夸其谈,言辞间不□□露对盐引的势在必得。
当然也有人注意到二楼的人,简单说了两句,很快安静下来,静待拍卖正式开始。
苏源两侧,官员们低声交谈。
“你们说谁能拿到盐引?”
“去年咱们松江府只五人成了盐商,今年想必也大差不离。”
“杜家是十拿九稳了,周家胡家邓家......”
说话那官员一连点了几个姓氏:“都是可能性比较大的。”
苏源敛眸,万般情绪皆藏于长睫之下。
一刻钟后,拍卖正式开始。
商贾们争相竞价,互不相让。
甚至还有坐在靠后的两人私底下掐架的,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扯开嗓门儿叫价。
苏源眼尖看见,无声弯起嘴角。
一楼的竞价愈发激烈,眼看着杜富春的叫价力压其他商贾,苏源侧首看向林大人。
林大人擦去额角急出来的冷汗,咽了口唾沫:“快了,应该差不多要回来了。”
苏源心不在焉地嗯了声,继续盯着下头。
新盐引制度首次试行,他可不想让某些老鼠屎坏了一缸酱,继而影响到新制度的稳固与推行。
掐了下掩在袖中的掌心,苏源只能摁下焦躁,耐心等待。
好在林大人的亲信没让人失望,他很快带着证据回来。
苏源在旁竖起耳朵,听亲信轻声禀报。
如他所想,杜家确实存在问题。
杜家虽不曾参与到盐税案中,其他的铺子却都曾肆意哄抬物价的行为。
不仅如此,杜富春宠妾所生的庶子前段时间强抢民女,不仅派人打断那女子青梅竹马未婚夫婿的腿,还间接导致了女子爹娘的离世。
亲信还在继续说,苏源却顷刻间面沉如水。
左右见苏大人陡然变脸,一时摸不着头脑。
“啪嗒——”
茶杯磕在桌面,发出脆响。
好似千钧之力,听得人头皮发麻。
苏源轻笑一声,喜怒难辨:“既然如此,直接让衙役将其抓起来罢。”
林大人也正有此意,快步下了楼,叫来两名衙役,直奔杜富春而去。
苏源慢条斯理下了楼,身后坠着看热闹的官员。
“拍卖暂停!”
林大人一声令下,现场热烈的气氛瞬间凝滞。
商贾们被打断,心中不满,耐着性子问:“林大人这是怎么了?”
林大人带着衙役气势汹汹上前,指向杜富春:“来人,把他给本官抓起来!”
短暂的慌乱后,杜富春很快镇定下来。
他不慌不忙站起身,抬起下巴试图让林大人看清他的脖子:“大人不知在下所犯何事,这好端端的为何要抓在下?”
其他商贾也是满脑袋问号,只周祖德除外。
周祖德心中窃喜,多半是副使大人知道杜家的那些腌臜事儿,当场清算来了!
如此一来,他当选盐商的机会可就大了不少。
当真是老天助我!
林大人冷笑连连:“本官虽不知你收买了何人才能瞒下那些事情,但在本官眼里,你杜家的那些事足以让你连参加拍卖的资格都没有!”
杜富春脑袋里“嗡”一声,强自镇定:“在下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从头到尾在下都按照新盐引制度来的,不知是何人在大人面前混淆是非,大人您可要明察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瞟苏源,挑拨之意不要太明显。
苏源嗤笑,迈步上前:“本官猜,自报名那天你就已经收买了负责调查的小吏,对否?”
杜富春眼神微闪,嘴硬道:“在下不明白大人的意思,杜家素来奉公守法,怕是大人误会了什么。”
苏源自顾自说着:“因为新盐引制度,你对本官心怀不满,所以才让杜大花闹事,对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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