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之际,在门口杵了一刻钟,就像是泡在冰水里,从头冷到脚。
绕是王教授正值壮年,也冻得直吸气,手指头活像是红肿的胡萝卜。
一旁的赵教谕看不过眼,忍不住说:“教授,要不您还是回去吧,我们在这等着便是。”
王教授摇头,语气坚定:“不必,苏大人应该也快来了。”
赵教谕撇嘴:“一个通判,不过是个代理知府,怎的还真把自个儿当成知府大人了。”
另几位教谕没说话,但大抵都是这么个意思。
王教授却说:“尔等慎言,不论他是代理知府还是真正的知府,我们只需做好该做的,让他挑不出错处。”
赵教谕哼哼,什么都没再说。
王教授观望左右,见他们都是一脸忿忿,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的叔伯在府衙任七品官,这几日从叔伯口中得知了那位苏大人不少事情。
光凭他扮猪吃老虎,把松江府官场搅了个天翻地覆,又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府衙来了个大换血,便可得知苏源不是善类。
若苏源是真来关心学子们的读书情况,那便相安无事,他也能顺带着沾个光。
若他是打着立威的目的......
王教授眼神微闪,目视前方,安静等待着。
一盏茶后,迎着凉风,苏源总算出现。
刚下马车,苏源就注意到对面几人冻得发白的脸,蹙起眉头:“这外边儿天寒地冻,教授不必亲自相迎。”
见苏源神情真挚,不似作伪,王教授面色稍松:“上午苏大人说要莅临,咱们便翘首以盼,一到下午就坐不住了,索性出门相迎。”
苏源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假,也并不在意,他今日只是想看看松江府的学生。
“那咱们进去吧。”
于是乎,苏源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府学。
松江府府学和凤阳府的大差不离,在苏源的提议下,王教授直接带着他来到举人上课的课室。
课室里,教谕正在授课,苏源在门外听了会儿。
赵教谕一直暗中观察他,见状笑着问:“大人觉得刘教谕讲得如何?”
王教授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暗含警告意味。
苏源负手而立,淡声道:“不错,引经据典,循循善诱,颇为引人入胜。”
话音刚落,钟声响起。
一堂课结束,刘教谕布置了课业,信步离开。
注意到后门的几人,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上前:“教授。”
目光触及为首的苏源,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称呼。
赵教谕抢先王教授一步,掷地有声道:“这位是苏大人,今日特来考校举子们的读书情况。”
苏源一个眼神过去,赵教谕像是被什么扎了下,后背窜起一阵凉意。
他把这归结于在门口等得时间太长,寒气未散,身体却格外诚实地往王教授身后缩了缩。
王教授恨不得打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外甥,同时不忘讪笑着替赵教谕开脱:“赵教谕读书读傻了,还望苏大人莫要同他计较。”
苏源敛下眸中沁凉,并未理会王教授明晃晃的维护,同刘教谕说:“本官来此正是此意。”
刘教谕喜出望外,搓着手说:“学子们若能得苏大人指点,可是万分荣幸!”
这时在场诸人才想起,苏源于去年考中状元,还是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
王教授面上闪过窘迫,咳嗽一声以掩饰尴尬:“大人,不若咱们现在就进去?”
没等苏源回答,他又说:“举人共有三间课室,大人是想都走一遭,还是只这一间?”
苏源意味不明瞥了他一眼:“王教授这说的什么话,本官来此便是考校与督促举子们,万不能顾此失彼。”
王教授被下了面子,涨红着脸:“大人您......”
苏源懒得搭理他,大步流星走进课室。
举子们见来人身着官服,个个打起精神,目光如炬。
刘教谕忙上前介绍:“这位是通判大人。”
一提起通判,众举子立马想到铲除贪官的通判苏大人。
终究是好奇胜过对为官者的敬畏,一位举子起身作揖:“学生斗胆,敢问大人可是破盐税案的苏源苏大人?”
苏源一改面对王教授舅甥俩的淡漠,眼角眉梢都透着让人想要亲近的温和笑容:“不错,本官便是苏源。”
提问的举人双眼骤亮,又急切追问:“那您就是那位名闻天下的六元状元郎了?”
在大家期盼的目光下,苏源缓缓点头。
“太好了!”那举子一时没控制住,欢呼出声,“大人您是来考校咱们的功课吗?”
苏源立于讲桌前,长睫微垂:“对。”
在这位性情活泼的举子的带动之下,其他的举子也都纷纷议论起来。
“你说我可不可以向苏大人讨教功课,上次赵教谕讲得云里雾里,我还有好些没听懂,正准备去问朱教授呢。”
“话说今日怎么是王教授和苏大人在一块儿,朱教授呢?”
“噫,好烦。”
“状元郎亲自考校咱们的功课,要是问到我,我肯定得卡壳,钱兄你等会儿可一定要提醒我啊。”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活的状元郎,这辈子都值了!”
“苏大人学识渊博也就罢了,竟连外貌也这般出类拔萃,这便是女娲娘娘的得意之作罢?”
王教授和赵教谕脸色青了红红了紫,恨不得挖了个地洞钻进去。
苏源忍俊不禁,因王教授二人带来的不快消弭无踪,抬手下压:“不要急,一个一个来。”
左右下午的时间足够充裕,三个班的举子逐个进行简单的考校还是不成问题的。
回应他的是热烈的欢呼。
“多谢大人!”
“大人我先来!”
“你边上去,上次月度考核你只在中游水平,哪来的脸要求第一个?”
“哼,你还不如我呢!”
苏源以手扶额,最终选择开火车的形式。
正式考校前,他侧头看向王教授等人:“你们是打算继续在这里吗?”
落入王教授耳朵里,就是苏源在下逐客令。
他素来好面子,梗着脖子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其他教谕面面相觑,也都陆续离开,只余下刘教谕候在一旁。
不多时,苏源来府学的消息传开,课室外站满人,个个竖起耳朵,以期能学到点东西。
苏源什么都没说,只是将音调抬高几分。
三个班轮一遍,已至傍晚时分。
落日西斜,橙红的光线照进课室,给苏源镀上一层金芒。
他合上书本,示意举子坐下:“今日就到这里,下次再来。”
在一片呼声中,苏源离开了府学。
回到府衙还未下值,苏源刚在笔记本上记下“整改府学”,就被告知有人前来报案。
是一场邻里纠纷。
东边那家把污水泼到了西边,恰好被逮个正着,双方都不是好惹的性子,顿时打成一团,最后打到了府衙。
苏源无奈一叹,着手处理纠纷。
最终双方握手言和,苏源踩着夜色离开府衙。
马车没走多远,外面动静逐渐热闹起来。
苏源当即联想到灯会,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最终选择下车溜达两圈,权当散心。
空中圆月高挂,戴着面具的男女拎着各式各样的灯笼,与他擦身而过。
苏源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到有人在猜灯谜,正要过去,又于周遭喧闹中分辨出一抹熟悉的嗓音。
“苏公子。”
苏源转身,女子立在灯火阑珊处,朝他嫣然而笑。
“宋姑娘。”
苏源看着女子缓步走近,发间白玉簪上点缀的一抹红,似红梅覆雪,眼前恍惚一瞬。
宋和璧在苏源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苏公子也来逛灯会?”
“嗯,下值途经此处,就来瞧一瞧。”
右边有个卖花灯的摊位,小贩拿着花灯对两人说:“公子,给你娘子买个花灯呗,这可是今年的新样式,姑娘家都喜欢得紧嘞!”
苏源脑袋里“嗡”一声,一贯的冷静与理智被炸得七零八落,软成一团浆糊。
“不......”
“这花灯怎么卖?”
宋和璧蓦地出声,截断苏源的话头。
苏源略显迟滞地眨了下眼,抿唇不再言语。
小贩紧忙介绍:“那边的比较便宜,都是五文钱一个,这边的不仅漂亮,用料也更好些,八文钱一个。”
宋和璧指向一只兔子灯:“就这个了。”说着就要付钱。
有缘相逢,自然没有女士付钱的道理。
苏源眼疾手快,先宋和璧一步递上八文钱。
宋和璧指尖顿住。
小贩接过铜板,双手奉上兔子灯:“夫人您拿好。”
收荷包的动作停在半空,苏源耳廓涌起一阵躁意:“我们不......”
“你不买吗?”
宋和璧忽而转头看向苏源,潋滟的桃花眼里映着璀璨灯火。
苏源沉默两秒,再度打开荷包,囫囵指了一个:“就这个吧。”
小贩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忘奉承道:“公子和夫人郎才女貌,真真是天生一对呢!”
耳廓上热度瞬时蔓延到耳后以及脖颈上。
苏源十分庆幸现在是晚间,看人自带一层模糊特效。
想必宋姑娘应该不会发现他的异样。
然宋和璧自幼习武,五感较常人敏锐了不止一星半点,轻易便察觉到苏源的窘迫:“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小贩连忙往嘴上打了下:“瞧我这嘴,一天到晚净胡说八道,这上了年纪眼神也不太好,就容易看错人,姑娘和公子可千万别介意。”
苏源以拳抵唇,喉咙溢出一声轻咳:“无妨。”
误会解释清楚,宋和璧也没再多说,又拿起两张面具。
她递给苏源一张,自己又戴上,似融入蜜糖的双眼在面具后看向苏源:“入乡随俗。”
苏源道了声好,伸手接过。
二人指尖不经意间相触,蜻蜓点水般,却有火花迭起。
苏源眸光微闪,将面具扣在脸上,抬起胳膊系绳结。
细绳坠在脑后,等他抬起眼,宋和璧已经付了铜板。
“前面有猜灯谜,苏公子可要去瞧瞧?”
苏源闻言一怔。
宋和璧摊手道:“我在松江府没什么朋友,平日里不是骑马狩猎,就是在家中看书练武。”
不知是不是苏源的错觉,他看到宋和璧眼底有落寞一闪而过。
再定睛看去,那双眼依旧明亮:“苏公子若是不愿,我自己去也是可以的。”
说罢就要转身。
乌色的发尾于腰间轻荡,绛色裙摆也随之绽出一片浪花。
苏源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扣住宋和璧的手腕:“我没有不愿意。”
掌下的手腕纤细微凉,两指堪堪圈住,且留有空余。
肌肤相贴,窜起一股电流,灼得苏源掌心发烫。
苏源喉头发紧,在宋和璧回头的一瞬松开:“对不住宋姑娘,方才多有得罪......”
宋和璧爱极了苏源艰难克制,又在她的引领下接连破例的无措模样。
明明是再雷厉风行不过的一个人,在感情方面却稚嫩得要命。
“无妨,苏公子也是情急之举。”
苏源环视一圈,很快锁定猜灯谜的地方:“那咱们过去?”
宋和璧笑眼弯弯:“好。”
二人穿梭在人群中,看起来和那些戴着面具并肩同行,举止亲昵的男女别无二致。
也不知是谁的宽袖先蹭了对方的,远远看去,绛色与靛色似缠在一处,密不可分。
......
好容易突破人群,来到猜灯谜的摊位前。
摊主正拎着锣奋力吆喝,指着高处最漂亮的那盏花灯:“今晚谁猜对的灯谜最多,便可将这盏花灯带走!”
“第二名是左边那盏,第三名则是右边的。”
人群一片哗然,大家激动不已。
“真的假的,只要猜对了就能带走?”
“花灯好漂亮,爹爹我也想要。”
“好好。”老父亲被软绵绵的小闺女拽得身形不稳,忙高声吆喝,“算我一个!”
“好嘞,这位客人稍等片刻,等会儿咱们就开始。”摊主咧嘴笑,拍着胸脯说,“诸位尽管放心,我刘老五在府城摆了十几年的摊位,童叟无欺!”
一妇人憾声道:“可惜了,俺家没一个识字的,花灯再怎么好看,也拿不到手啊。”
苏源也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摊位最高处的那盏花灯。
花灯的做工极为精细,在夜色中散发着明黄光亮。
赭红色的骨架支撑起雪白的绢布,绢布共有八面,每一面都绘有姿态各异的美人图。
在它的衬托下,另两盏花灯显得平平无奇。
许是遗传了苏慧兰的部分喜好,苏源对这些精细物件不感兴趣,只一眼扫过,便又将目光投向灯谜上。
在摆放花灯的摊位隔壁,写有灯谜的字条反扣在摊位上,为防止有客人乱摸乱动,还有个上了年纪的老汉在边上守着。
比起花灯,苏源对灯谜更感兴趣。
不过看样子对那盏花灯势在必得的人不少,不如把机会让给其他人。
苏源这般想着,双手抱臂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然而就在这时,耳畔响起细微的女声:“确实很漂亮。”
苏源抬眸,宋和璧正惊艳地望着那盏花灯,长而密的睫毛也随之上翘。
“宋姑娘喜欢?”
只是宋和璧似乎没听见,仍一瞬不瞬地看着花灯。
指尖摩挲着柔软的衣料,苏源沉吟片刻,上前报了名。
摊主舔了下毛笔:“公子如何称呼?待会儿若公子得了名次,咱也好找人。”
“苏习。”
自习室的习。
眼下“苏源”二字已传遍松江府,妇孺老少皆有所耳闻。
即便他戴着面具,百姓们也不一定能认出他,苏源也不想引起过多关注。
继苏源之后,又有几人报名。
不多时,摊主一敲锣:“开始!”
报名者共有数十人,他们一手执笔,一手执纸,将答案写在纸上。
灯谜而已,对苏源来说不过信手拈来。
转眼的功夫,就过了六道灯谜。
一旁的年轻男子见状直咂舌:“好快!”
面具下的薄唇扬起,苏源笔下不停,又一个答案生成。
四十道灯谜,共计小半个时辰。
苏源先众人一步,答完后伫立在旁,成竹在胸的模样格外引人侧目,指着他低声议论。
“看他那样子,多半第一稳了。”
“那可不一定,说不准他只猜出几个,破罐子破摔了呢。”
“你还真别说,往年可不是没有先例。”
苏源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没听见。
又一声锣响,答题时间到。
苏源上交答案,由摊主一一核对。
等待的时间里,苏源下意识地寻找宋和璧的身影,发现她正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
光影浮动,她像是在朝这边笑。
苏源捏了下袖口,将目光定定落在摊主身上。
摊主速度极快,很快核对完毕。
“今年猜灯谜第一名,是苏习苏公子!”
这个结果在苏源的意料之中,他几步上前,接过摊主手中的花灯。
围观者议论纷纷,对花灯眼馋不已。
“还真是他得了第一,这个苏习看起来年纪不大,本事倒不小。”
“刚才某些人还说人家啥也不会呢,也不知道臊不臊得慌。”
“你瞅我干啥,我又不知道!”
苏源不禁莞尔,远远和宋和璧对视一眼,后者瞬间了然,退出包围圈。
苏源绕过人群,就见宋和璧在树下同他挥手,身后河里的花灯随着水流飘荡摇曳,去往不知名远方。
苏源小心避让人群,快步走到宋和璧面前,略微抬高花灯:“宋姑娘,给你。”
宋和璧面具后的脸上闪过诧异:“这是……给我的?”
苏源轻唔一声:“宋姑娘不是喜欢吗?”
灵光一闪,宋和璧想到方才不自禁的呢喃。
她喜爱美好的东西,这花灯自然也不例外。
当时宋和璧还想着,要是她得了花灯,带回去后该挂在哪。
只是没等她报名,苏源就已经上去了。
在苏源和花灯之间,宋和璧果断选择了前者。
迈出的脚步重又收回,她安静在原地,看苏源是如何游刃有余地在纸上写下灯谜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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