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沉默了会儿, 才道:“天亮了,只是阴雨天,瞧不出亮『色』来。姑娘,得起了, 前头军情奏报来了, 传报的是万丈公公。”
万丈公公这四个字,让嘉兰浑身一颤,猛地惊醒过来。
她定睛一看, 身边睡着的嘉梅、嘉竹和顾蒲月都已经起身穿衣。众人神『色』复杂, 相携走到镇安堂前院去。
万丈公公整好以暇地坐在镇安堂高位上喝茶,就连蒋老夫人都只能屈居下首。他见蒋钱氏等人来,才『露』出了笑容, 忙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蒋二夫人,您家人可总算是来齐了。”万丈公公谄媚地朝蒋钱氏笑道。蒋孙氏不知道蒋钱氏为何能得另眼相待, 正惊疑不定, 宜安长公主却已上前一步, 将蒋钱氏挡在了身后。
她神『色』凌然, 万丈公公这才想起宜安长公主皇室中人的身份,立刻朝宜安长公主弯腰行礼:“给长公主请安。”
宜安长公主本来就不是什么耐心十足的人,她压抑着胸腔里的怒火道:“既然要事来报,就速速说来。”
万丈公公一听,霎时就抹了把泪:“大悲啊 老夫人 长公主 大悲啊!”
“峙城一战,蒋二老爷下落不明,蒋四老爷 战死!”
蒋忠地,失踪!
蒋忠亲,战死!
她刚刚辞别的父亲!她刚刚当上父亲的四叔叔!
这一定是假消息!一定是!
嘉兰胸口一痛,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死死地攥住了最近的人的手,才让自己勉强站稳。“四『奶』『奶』!四『奶』『奶』!”“老夫人!老夫人!”“二夫人!二夫人!”可是,她耳边已是一片混『乱』,使女们惊恐的声音此起彼伏。
蒋孙氏一听到消息,登时就晕死过去。饶是蒋老夫人这样心『性』刚强的人,也都吐出了一大口血,脸『色』霎时灰白了一半。蒋钱氏情况稍微好一些,只是一个趔趄,歪倒在了椅子上。
万丈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慢悠悠地补上了一句:“对了,蒋大老爷今儿怕是回不来了。圣上有要事问,他已经下了诏狱。”
诏狱!那是大罪才会下的诏狱!
“你说什么?!”嘉梅和顾蒲月原本正为诸位夫人奔忙,一听这话,如晴天霹雳,登时就呆滞在了原地。
“那我爹呢?祖父呢?”嘉竹几乎是吼着问道。
万丈看着嘉竹,『露』出了一个带着怜悯的,意味深长的笑容:“蒋老太爷,他自是被圣上请入宫中,好好荣养。他可是为圣上出生入死的老将了,自是不会亏待于他。至于蒋三老爷 茂宁郡主还是学着宜安长公主些,莫问的好。”
嘉竹惊愕地抬头看着宜安长公主,胸中一堵,大喘几口气后退几步。
万丈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难道真的是爹爹,害死了二伯和四叔!?
“嘉竹。”嘉兰几乎本能地上前一步,把嘉竹护在身后,厉声看着万丈公公道:“圣旨未提之事,就是未有之事。旁人三言两语的挑拨,不就是想让我们自『乱』阵脚吗?”
她几乎毫无思索地吼出了这番话,本能地想要护住她的亲人。可当她吼出这番话之后,她的脑海中犹有一道亮光,刺破了暗幕。
她眼前忽地闪过蒋钱氏立于雨夜,金簪抵住脖颈的傲然。而此时,蒋钱氏却手脚发软,对被证实的消息骇然无措。
蒋老夫人连声哀咳,血迹连帕子都捂不住。宜安长公主一身冷汗,听到嘉兰的话,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口中不断地重复:“兰姐儿所言甚是 ”蒋赵氏卧病在床,蒋孙氏不省人事。蒋嘉梅和顾蒲月呆滞愕然,不知所措。嘉竹和善礼像被激怒的幼兽,却不知该把怒气发泄到哪个方向。
现在,该是她立起来的时候了。
嘉兰狠狠地握紧了拳头,又松开。
她长吐了一口气,扶起蒋钱氏,把善礼拉到蒋钱氏怀里来:“娘,您得护着善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爹爹还没死呢!”
蒋钱氏咬着唇,狠狠地点了两下头,紧紧地抱住了善礼。
“把祖母和四婶娘扶进房,把嘉菊抱到四婶娘跟前去。让四婶娘一睁眼,就必能看到小妹妹。”嘉兰沉声道,她的声音还能听出颤抖,可眼神中的厉『色』和坚韧,就连陆昭都要刮目相看。
“咳咳 兰姐儿 ”蒋老夫人一边咳嗽,一边看着嘉兰。嘉兰上去握了蒋老夫人的手,低声道:“祖母,祖父既然还在宫中,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她说罢,朝万丈行礼道:“万丈公公,既然圣上的旨意只是叫我们知晓这些消息,那可否提了不许咱们家出门请大夫?”
万丈愣了一下,跟陆昭交换了一个眼神。
嘉兰未等他们说话,便厌烦道:“你们就算想针对我们蒋家,又何必急在一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不过想体面点上路,又有何妨?还不如成全了你们宽怀心胸,搏个好名声。这么划算的买卖,为何不做?”
万丈和陆昭从未听过任何一个都城贵女这样直白的话语。
就连喘过气来的蒋钱氏、宜安长公主等人都愣住了,百味杂陈地看着嘉兰。
撕开了身上那层娇弱,嘉兰的目光愈发的坚定果决:“现在,我们蒋家身上可什么罪名也没有。功名犹在,罪名尚远。我家姻亲故旧,未必不能谋一条出路来。落井下石,非要赶在这个时候?”
陆昭冷笑一声:“蒋二姑娘心『性』之坚,我陆某佩服。但,你也太小儿气了。等罪名落实,你们满家之罪,难道还能有漏网之鱼?”
“是啊,有您在,无辜稚子、孱弱女流,焉能逃得过屠刀?”嘉兰毫无畏惧,冷笑一声:“可现在,不是还没有满家之罪吗?”
她沉沉一笑:“我蒋府,今日就与赵氏、钱氏、孙氏、顾氏和离。错在我蒋府,放其归家,各生欢喜!”
“你说什么?!”万丈公公一声惊呼,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
“嘉兰!这事你怎么能做主!”就连顾蒲月也惊呼地看了过来,满脸的不赞同。
“祖母。”嘉兰却转过头去,看着仍在咳嗽的蒋老夫人:“能活一人,便是一人。”
她们祖孙二人对视良久,半响,蒋老夫人才颓然地点了点头:“能活一人,便是一人。兰姐儿,你去写和离书。梅姐儿,去伺候你娘笔墨,让她签字。二郎媳『妇』,你也 钱老太爷尚在都城,让他来接你归家。四郎媳『妇』,让她把嘉菊带走。尚未满一岁的女儿,能允归娘家。”
蒋老夫人又看着顾蒲月:“月姐儿 你与仁哥儿尚未圆房。我们会在和离书上写清楚,保你下次姻缘和顺。”
“祖母!”顾蒲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起头,已满脸是泪:“我不和离,您让我留下来吧!蒋府未弃我于危难时,我也绝不弃蒋府于危难时!”
“蒲月姐姐,你陪我伺候娘笔墨吧。”嘉梅扶她起来,也已满脸是泪。嘉梅不赞同嘉兰的话,同生死,共进退,这才是她心中所坚信不疑的信念。可是,蒋老夫人已经发话,她愿意听从祖母的吩咐。
“慢着 ”万丈公公皱着眉头道:“其余人便罢了,蒋四老爷可是已经死了。蒋四『奶』『奶』就是蒋家的寡『妇』,就是你们蒋家人 我可从没听说过,寡『妇』还能和离的。”
“她的放妻书,小叔死前就写好了。”蒋钱氏大喘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心脉,在绿衣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嘉兰心中一个激灵,忽地想起嘉菊出生时,蒋忠亲在出征前,自己曾在蒋钱氏的院子里遇到过他 那时,他就已经为蒋孙氏铺好了未来的路!
“写好放妻书的时候,孙氏就已经不再是蒋府的媳『妇』了。”蒋钱氏眸中如有烈焰,直视着万丈公公,像要将他吞噬。
万丈公公吓得偏了偏头,避开了蒋钱氏的目光。
“至于三弟妹。”蒋钱氏冷笑着,缓缓道:“株连三族,断不会连三弟妹家也牵连进去。所以,圣上怕巴不得让三弟妹和离。”
宜安长公主刚要愤怒地表明自己的态度,蒋钱氏就握住了她的手,压下了她想说的话:“三弟妹,咱们家,多活一个人,才能多一条生路。”
宜安长公主一愣,张着嘴,点了点头。
万丈和陆昭根本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出。他们见多了那些宁死不屈的武将,更不用提那些贞洁烈女 可像蒋府这般,三言两语,居然就轻松脱了一半的罪!
都怪圣上!为何不定死了蒋府通敌叛国的罪!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蒋府诸夫人和离的消息报到吴太后宫中时,吴太后生生地拽断了佛珠线。
佛珠一颗颗地掉在地上,发出让她心烦意『乱』的声响。
“圣上为什么不定死了蒋府通敌叛国之罪?”吴太后的心腹瑞香一边为吴太后捡佛珠,一边低声问道。
吴太后冷笑了一声:“他这时候,怕是又想起蒋府的好来了。担心蒋府一灭,我们吴家,就要抬头了。”
“就算圣上想起来,也于事无补了。”瑞香捡起佛珠,放到了旁边放着的佛龛里,重新为吴太后挑了一串佛珠。
吴太后『摸』着圆润的珠子,嗅着似有若无的香,笑容阴冷而深沉:“是啊,他们不是想要蒋府活吗?行啊,就让万民请命 ”
“黄泉路上,送他们一程!”
一夜之间, 蒋府可能通敌叛国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在都城飞驰。
绝大多数人都不信这个消息,交头接耳的,都说蒋府是为『奸』人所害, 要请万民伞,为蒋府喊冤。
蒋府暂定和离归家的夫人们,也都义愤填膺, 将欲回娘家寻找助力,为蒋府鸣冤呐喊。
“此时,圣上还没定咱们家通敌叛国的罪。若是定了,自然要为蒋府鸣冤呐喊!我们家世代忠良, 怎么可能干出这样的事!”嘉兰在内室高声道。
她们此时在整理行装换衣裳, 万丈和陆昭也就退避在外,没有进来。
可是,嘉兰一边高声道, 一边却飞快地在纸上写下几行大字。
嘉梅是与嘉兰最心意相通之人, 她一看嘉兰一边说一边写,立刻也疾声厉『色』道:“婶娘们,还请都回去左右奔走, 在亲朋故旧前,为我们蒋家多拉些助力来。”
嘉兰和嘉梅的反常, 让蒋钱氏等人也都回过神来, 众人围拢到嘉兰跟前, 口中犹在不断地迎合嘉兰先前的话。
可是, 嘉兰笔下所写,却是:“今上猜忌,万民催命,诋毁得怜,三思后行!”
今上猜忌,万民催命,诋毁得怜,三思后行!
这一行字,让众人浑身一震,彼此都交换了一个震惊深思的眼神。
嘉兰写完之后,马上就把纸扔到了一旁的水盆里,等墨在水中散开,糊成了一团,再也看不清原本的字迹。
嘉兰花了整整一夜,将她所看过的史书整一个想了一遍,深觉此时决不能让蒋府声誉过盛。他们蒋府现在的一线生机,就是当今昭楚帝的犹豫不决。
可是,他为何犹豫呢?
蒋家一倒,兵权会归谁?若是他收不拢兵权,最大的得益者就是吴家!吴太后可不是昭楚帝的亲娘,昭楚帝断不会轻信吴家会让出兵权。
光凭陆昭,吃不下蒋府的兵权 他才围了蒋府,就『露』出了马脚,就可见一斑。其人心『性』毒辣,却不善蛰伏。
所以,他们要利用这一线生机,让昭楚帝意识到,蒋家现在还不能完全倒下,蒋家还有利用的价值!如果让昭楚帝觉得蒋家风头太盛,绝不是一条活命的路!蒋家很有可能就像洛卅历史上,万民请命,仍被五马分尸的清官海清波一样,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可是,她们现在压根没法商量,嘉兰能做的事不多,只能用这样的机会,匆匆写下短短的一句话。
事实上,水盆里刚刚墨迹散开,万丈就在外头敲门道:“宜安长公主,太后娘娘召您进宫觐见。外头各府的车马也在等着了,诸位夫人,还请随北衙禁军归家。”
嘉兰直接示意芒种把墨黑『色』的水倒在花盆里,那张湿透了的纸,直接被『揉』碎了,塞进了荞麦枕头里。
蒋钱氏紧紧地握了一下嘉兰的手,嘉兰反过来抱了她一下:“娘,我送您出去。您别担心,有外祖父在,您在钱家定能安然无恙。”
“娘担心你 ”蒋钱氏声音哽咽。
嘉兰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娘,您放心吧。祖母在,大姐姐大嫂嫂都在,我们能照顾好自己,我们也一定会照顾好善礼和嘉竹的。”
嘉兰说着,放开蒋钱氏,拉过嘉竹和善礼的手,向宜安长公主和蒋钱氏、蒋孙氏辞别。蒋赵氏却是决然不肯归家,一定要等蒋忠天的消息。顾蒲月也拒绝了和离归家,留在了蒋府。
宜安长公主抱着嘉竹哭过一场,此刻抹了泪,狠狠道:“二嫂,四弟妹。你们放心,我定先看着你们好好地到了家,再入宫。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拿我怎么办!”
蒋孙氏紧紧地抱着嘉菊,却是神智不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失魂落魄的模样,瞧着就让宜安长公主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蒋老夫人拄着拐杖,咳了两声:“归家吧,去给咱们寻条出路来。嘉兰所言,与家里人多商量几句。我老了,急促之下,想不出什么良方妙计,靠你们了。”
蒋老夫人一时半会难以权衡嘉兰所言和万民请命,到底哪个更妥当。如今之计,也只能让这些归家的夫人们,与各自娘家更仔细而妥当地讨论出计策来。
“时候不早了。”万丈公公的声音已经透着不耐烦。
众人没了寒暄的机会,彼此紧紧地抱了一下。
嘉兰紧紧地牵着嘉竹和善礼的手,嘉梅和顾蒲月执手站在她们面前,左右搀扶着蒋老夫人。她们凝视着蒋府的朱门打开又关上,谁也不知,这是不是最后的诀别。
宜安长公主虎着脸,亲自把蒋钱氏和蒋孙氏送回了钱府和孙府,然后才启程赶往宫中。这让原本想把蒋钱氏半路劫走的万丈公公苦不堪言。
但他对宜安长公主是敢怒而不敢言。宜安长公主虽然既不是太后的亲生女儿,也不是今上的胞妹。但她是先帝最受宠爱的公主,先帝赐她产盐豪富的汤沐邑,封她未出世的长女为郡主,可承汤沐邑。甚至赐她丹书铁券,死前也为她在逍遥王那儿谋了一条出路,保她富贵荣华。
宜室长公主即使是今上的胞妹,在皇室宗亲面前,也不得不低宜安长公主一头。
万丈公公只能赔笑着送这位难惹的主入宫城。
车马驶入宫城,朱红『色』的宫墙巍峨而压抑,抬头便只能看到宫墙圈死的方寸天地。
宜安长公主坐在软轿上,目不斜视地和宜室长公主的软轿擦肩而过。
宜室长公主的软轿在她身后停下,宜室长公主忍不住停下了软轿。她转过头去,唤了宜安长公主一声:“二姐姐。”
这个称呼,实在太久远了,久远到只属于先皇还在时。宜室长公主为了维持兄友弟恭,还会亲昵地唤她一声:“二姐姐。”
宜安长公主转头看她一眼,神容冷漠:“有什么事,等我出来再说。你现在离我远点,免得受我牵连。”
宜室长公主一噎,还想再说什么,宜安长公主却已经扬长而去。
“长公主,您还做这好心人作甚?”宜室长公主的大使女萝帛忍不住低声道。
宜室长公主愣了一下:“好心人?”她的笑容里透着讽刺:“本宫可算不上什么好心人。本宫只是 物伤其类罢了。”
她看着宜安长公主的背影消失在宫墙转角,神『色』晦暗不明,半响才冷冷道:“走吧。再怎么样,她一个长公主,又能差到哪儿去?”
吴太后的福泽宫,一如既往地弥漫着寺庙香烛的淡烟。正殿挂满了佛像,吴太后跪在蒲团上,轻轻地敲着木鱼。
洛卅的国教原本信奉的是双子神,一为生,一为死。但天下三分时,时局动『荡』,有人带入了名为“禅”、“佛”、“道”三教。
宜安长公主一直觉得可笑,吴太后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可偏偏,又什么都信。
可她毕竟是太后,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因此,宜安长公主站在门口就行了大礼:“宜安见过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木鱼的敲击声,顿了一下。
吴太后没有起身,只轻声道:“宜安,来,跪倒本宫身边来。”
遣散了宫女,唯有宜安长公主依言跪倒了吴太后身边的蒲团上,仰头便看到面前的佛像。宜安长公主说不出来这是什么佛像,只觉得那佛像慈眉善目,瞧上去,倒有几分眼熟。
吴太后等了半响,也没见宜安长公主说一句话,忍不住笑了一声:“宜安哪,果真是时日太久,你都忘了你娘亲的面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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