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肃政看不见他绷带之下的脸,不知道狄师爷脸上的神『色』。可单单只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萧肃政恍惚觉得他读出了类似于肖夫子的神『色』。萧肃政嘴唇深抿,等着狄师爷说未说完的话。
“安邦城的冯平虎,其人极重情谊,尤其爱重他起于微末的老妻。冯夫人曾中年丧女,女儿与兰姐儿 ”狄师爷话说到一半,忽地住了口。
萧肃政像是猛地抓住了黑暗中的一点星子,几乎要跳起来地问道:“你是 ”
他还未及问出最后那个字,狄师爷就扬起了手,继续道:“萧统领大可相信你的夫人,让她出面去与冯夫人交好。”
狄师爷说完,似乎还想再说,但他垂下了眸子,激烈地咳了起来。
萧肃政连忙给他倒了杯水,动作快得有几分忐忑和殷勤。
狄师爷看着这杯水,笑了笑:“我获救于围县之时,恰逢峙城之战。身染重病,孑然一身。萧统领,这些都是你已经知道的消息。你如今,是想借这一杯水,来看看我究竟是何模样吗?”
狄师爷此时,就连嘴上都遮着帷幕,如果不解开,根本无法饮水。
萧肃政神『色』复杂地看着狄师爷:“狄师爷,您很像我的一位长辈。他是智勇双全的大将军,却会顾及一个困顿少年的面子。许我一介武仆,出入书楼重地。借由他稚子之手,教我兵书战法,带我习武练剑。自我父母双亡,他待我如亲父,赐我新名,予我信物 ”
当年的嘉兰年幼,并没想过蒋家的书楼是如何珍贵,也并不知道只有屈指可数的外人才有资格能借到那些在她看来十分常见的《洛传》。当年的萧石头也只是奇怪自己的好运,居然能这么轻易地借到《洛传》。可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运。只是他的一举一动落在了一个人的眼中 蒋忠地默许了他出入藏书楼。
善礼借给他的兵书,本也在蒋忠地的授意之下。否则,以蒋家家教之严,怎么可能允许子嗣随意处置兵书。
更不用说,他作为善礼的护卫,跟善礼一齐受训,但蒋忠地却总会多教一些。善礼年纪小,其实学不了蒋忠地的拳法招式。然而,那却正是少年时的萧肃政,最渴求的东西。
那些年少时的场景一幕幕在萧肃政眼前闪过,他的眼前竟有些许的湿润。
不欺少年困顿,不嘲少年意气。
他从心底里,敬重这个给了自己名字,给了自己新生的人。
萧肃政说罢,从护心镜里,取出一个东西来 他张开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片金甲片。
刀光剑影也曾在这片金甲上留下斑驳的痕迹,但它依然瓦亮,骄傲着往昔的荣光。
“狄师爷,您 认识他吗?”萧肃政死死地盯着狄师爷的脸,声音发颤。
狄师爷没有说话,他只是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萧肃政手心的那片金甲片。
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淌入层层包裹的绷带里,渐渐地渗出暗红的血『色』
嘉兰再收到萧肃政的亲笔信时,萧肃政已经安顿好了防镇,返回了护国城。他回护国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亲兵把嘉兰和守锋接来。
“『奶』『奶』,老爷这催得也太急了些。不过三五日的功夫,哪儿理得清楚呢。”夏满一边帮着嘉兰对账,一边嘟囔道。
“护国城离巾帼城又算不得多远,笨重的东西不急,慢慢来。咱们人先过去,缺的东西再采买便是。”嘉兰倒是心情很好,托着下巴笑着拿拨浪鼓逗着守锋玩儿。
“酿酿!”守锋如今也快八个月大了,能含糊地叫出“娘”。他被嘉兰逗着玩儿,还有点儿气『性』。一边不满地叫着“娘”,一边扑棱着小胖手要去抓嘉兰手上的拨浪鼓。他现在会爬了,见嘉兰手举高了,就赶紧爬过来,抓着嘉兰的衣裳,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
结果守锋一不小心没站稳,歪倒在了软榻上。看着守锋倒得四仰八叉的,嘉兰忍不住笑出了声。
“酿酿!嗷!嗷!”守锋倒也不哭,而是抗议地嗷嗷『乱』叫,然后又艰难地翻过身,继续朝嘉兰爬过来。
见母子二人玩得乐此不疲,夏满这厢查对完了,忍不住扶额道:“『奶』『奶』,回头老爷要是见着您这么玩锋哥儿,指不定下巴都能惊掉了!”
就没见过这么玩『性』大的『奶』『奶』!
嘉兰笑斥道:“好你个夏满,如今连我都敢编排了!”夏满心知嘉兰心情好,笑着吐了吐舌头连连赔罪。
守锋趁着嘉兰分心成功地握住了嘉兰手上的拨浪鼓,嘉兰奖励地亲了守锋一口:“我们锋哥儿真厉害!”然后就把拨浪鼓给他玩儿去。拨浪鼓上特地涂了苦瓜汁,守锋喜欢咬东西,但自从『舔』到了苦瓜汁的味道,那是一点儿都不敢咬拨浪鼓。不过他摇头晃脑的,还是玩的不亦乐乎。
外头忙忙碌碌的,一点儿都没影响屋子里头的安详惬意。
嘉兰现在心情的确不错。嘉日和嘉月前后出嫁,嘉月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嘉日隔壁那个书生。嘉竹来信说胎象很稳,而且晏幼清也来信说云望生已经联系到了他的师弟云习。甚至连顾湍榕都从景清书院寄了信来,说夫子赞他才思敏捷,今年就可以下场了。而都城的文园也已经开始动工,再过半年就能建好。沙万贯化名万贯,也闯出了一点儿小名堂来,得了嘉兰亲信管家的看重。
这所有人的消息里,只有嘉梅和都城暗探递来的消息,让嘉兰心中担忧 阴城大长公主在郑夫人一事上落败,她将不日带人亲赴襄平城。
郑怜儿不过是当日得了某一位皇子的捧宠,甚至连这位皇子是谁都不知道,但吴太后就是有这个手段,『逼』得阴城大长公主不得不以“重视晋国公许二老爷子嗣”的名义,实则为了压下都城里有关“郑怜儿的两个儿子是大皇子流落民间的子嗣”这样的谣言。
嘉兰当初只想到吴家会以此作筏,挑拨阴城大长公主和晋国公府的关系,却没想到吴太后能利用到更深一步。
这意味着嘉竹很有可能正面与阴城大长公主相遇 阴城大长公主可不是什么善茬。
不过,嘉兰还没来得及『露』出忧『色』,就只听善礼风风火火地“闯”来,还没见到人呢,就已经听到了他洪亮的声音:“阿姐!我来接你去护国城!”
明天老时间还有一更!
第229章 不可说 ·下
尽管离原本计划的还有两三天,但善礼亲自来接, 嘉兰心知是要紧事, 便先留夏满在巾帼城处理事宜, 自己先带着守锋和夏团等人赶赴护国城。
等一到护国城府邸门口, 嘉兰刚撩开车帘, 就见萧肃政站在门口一脸心疼道:“嘉兰, 辛苦你了。”他伸出手, 把她的手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那温热柔软的肌肤, 让萧肃政的心倏地一软。他忍不住攥得更紧了 他这么用力地紧握着,就好像害怕她离开一样。
“哪有什么辛苦呀, 我恨不得能陪你上战场才是。”嘉兰眉眼温柔,皆是如水的笑意。
萧肃政一听, 脚步一滞, 倏地转身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这一抱,嘉兰都愣住了。这可不是在家中, 这还在门口呢!善礼还看着呢!
她的脸有些泛红,但是依然仰着头看着萧肃政,『露』出了粲若绯霞的笑容。
她的笑容让萧肃政心底苦涩而泛酸,他微偏过头去, 轻声道:“嘉兰,军中有人辞行。你是我夫人, 为表重视, 就把你提前请来了。”
萧肃政有点儿不对劲, 让嘉兰有些许疑『惑』, 她试探着问道:“那我先把锋哥儿送回房去?我再随你去正堂?”
萧肃政愣了一下,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来,连忙摇头:“不用不用,锋哥儿呢,给我抱着吧。”
『奶』娘闻言,赶紧走了上来,微微掀开了襁褓。
守锋睡得真香,根本不知道他爹正在看他。
“他现在倒乖得很,醒了就是个小魔王。”嘉兰笑道,示意『奶』娘把守锋递到萧肃政手上。萧肃政笨拙而僵硬地抱着,守锋被抱得不太舒服,嘟囔地瞪着被子,没一会儿就『揉』着眼睛,嗷嗷地哭了起来。
萧肃政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哄,便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含混道:“这孩子啊,身子骨真好。”
萧肃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声音,当即也顾不上守锋在哭,立刻向前走了几步,却又在稍远处停下,恭敬道:“狄师爷。”
狄师爷的声音微弱,嘉兰先前没有意识到有人来,直到萧肃政开口,她才转过头去,看到了坐在轮椅上,被楚习推着的狄师爷。
守锋还在萧肃政怀里哭,萧肃政倒是很有耐心,只是似乎有些两难,不知道要不要再向前走几步,离狄师爷更近一些。
嘉兰只是怔愣了一会儿,立刻就走上前去,先笑着跟狄师爷见礼:“见过狄师爷,我刚从护国城而来,尚未梳洗,失礼了。”
她说罢,才从萧肃政手中接过守锋,只把脸靠在守锋的小脸上,轻轻晃了晃哼了会儿小调,守锋就立刻安静下来。
“听说,这孩子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狄叔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与以往不同的是,更多了几分虚弱。
嘉兰又是一愣,尔后又笑:“得您赞许,本该给您抱一抱这孩子。只是孩子闹腾,怕递给您反而惊扰了您,就让夫君抱给您看看。”
嘉兰说着,又把守锋交到萧肃政手中,然后揭开了他的襁褓。
守锋以为娘亲在跟他玩儿呢,虎头虎脑地探出头来,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酿酿”地『乱』叫。
“他会叫人了!?”狄叔的声音和萧肃政的声音一同响起,皆是惊喜。嘉兰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只觉得似乎总有些地方不对劲,可却捉『摸』不透。但她是个非常擅于察言观『色』的人,就像她一眼就能看出萧肃政对狄师爷态度的转变一样。
嘉兰颔首道:“锋哥儿,叫爹爹。”
守锋不闹腾的时候,还是很听娘亲的话的,当即很给面子地就大声道:“跌爹!”
萧肃政激动得几乎要把脸贴到守锋脸上:“锋哥儿!再叫一次!叫爹爹!”
可是萧肃政的胡子太扎人了,守锋当即就不高兴了,手从襁褓里挣脱开,啪地甩到了萧肃政的脸上,嗷嗷地抗议。萧肃政半点儿不觉得疼,还跟得了稀世珍宝式地乐呵。
嘉兰含笑站在一旁,实则眼角余光都在看着狄师爷 他为什么要哭呢?
她不明白。可她此刻心底却涌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她只以为这是同情。
嘉兰便轻声道:“狄师爷是来辞行的吗?”
狄师爷似乎没想到嘉兰会跟他说话,就像嘉兰也没想到自己轻声的这一句话,狄师爷那么快就能反应过来一样。
狄师爷点了点头,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嘉兰装作没看到,而是说道:“就是不知狄师爷还能否再多留几日?我此次匆匆而来,就是为与您辞别的。只可惜时日匆匆,也来不及为您举杯送行。”
“可不能再留了!”不等狄师爷说话,他身后的楚习就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再留,再留命都没了!”
“楚习!”狄师爷低低地呵斥一声。
嘉兰没想到这么严重,先是一怔,尔后安慰道:“您要保重身体。”她干瘪地说完这句话,却忽地不知道该怎么再说下去。
还是萧肃政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认真而郑重道:“您保重身体,还能看着锋哥儿娶妻生子。他跟您的眼睛都是琥珀『色』的,这许就是缘分吧。”
萧肃政话音刚落,狄师爷就笑了一声,仿佛浑不在意道:“琥珀『色』的眼睛有什么罕见呢?萧统领说笑了。”
萧肃政握着嘉兰的手猛然缩紧。
嘉兰茫然地回首看着萧肃政。但是,萧肃政正低头看着臂弯里的守锋,避过了她的眼神。
嘉兰眉头微蹙 但她刚蹙起眉头,狄师爷就忽地道:“不要蹙眉 ”
嘉兰看向狄师爷 他的话有些无礼,但更多的是让嘉兰觉得不解。
“凡事若苦,笑对才好。”狄师爷的声音轻缓而温和,好像那嘶哑的嗓音也不那么难听了。
他像一个谆谆教导的长辈,她能感觉到这一份善意,嘉兰忍不住回以一笑。
“你笑起来的时候啊,肯定像你的娘亲。”狄师爷的声音仿佛也含了笑,他的手藏在袖子里,仿佛在轻轻地抚『摸』着一个什么东西。
嘉兰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我娘倒说,我笑起来的时候,像我爹更多一些。”
狄师爷的手一顿,深深地叹了一声:“是吗 ”
“能得萧『奶』『奶』这样的女儿,也是令尊和令堂千年修来的福分了。”狄师爷的声音里有不加掩饰的赞许,这赞许似乎没有丝毫的作伪,真诚得就不像一个曾经处处针对萧肃政的人。
嘉兰第一次觉得自己像处在一团『迷』雾里,有什么东西萦绕在她的身边,她看不见,却也『摸』不着。
“狄叔,咱真得走了。”楚习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他们要启程去襄平城,可还得赶好几天的路呢!
嘉兰一听,连忙道:“不知楚大夫可有什么需要的『药』材?您可以现在列张单子出来给我,然后再启程。我届时派人快马加鞭赶上去为你们送『药』,也不耽搁你们的行程。”
“那敢情好!你跟沐春堂也有交情吧?我听说了,厉害得很!”楚习一听,立刻『露』出了高兴的笑容,有点儿像个孩子。
“不敢当。不过,若是你们出行路过巾帼城,可以去我哥哥家中歇脚。我请我弟弟护送你们一程。”
嘉兰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善礼的声音:“阿姐要我送谁呀!”
年近十五的少年,在暮气夕阳里,朝气蓬勃地跨步而来,自信而昂扬。
“狄师爷,这是舍弟善礼。”嘉兰唇边含笑,语调温柔而自豪。
狄师爷有一阵短暂的沉默,还是萧肃政缓缓开口道:“善礼,送一送狄师爷吧。”
善礼先跑来给萧肃政和嘉兰见礼,又凑过去逗守锋。听到萧肃政的话,立刻爽快地应道:“好嘞!”
“那我现在就送?我一会儿还得赶回巾帼城受训呢。”善礼道。
楚习自然是点了点头,他怀里早就有采买『药』材的单子,麻溜地就递给了嘉兰:“麻烦萧『奶』『奶』了!上头还有我们留宿的地址,您照着找我们就成。”
楚习这么不通世故,连留宿的地址都留给了自己,让嘉兰不由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狄师爷一眼。可狄师爷的眼睛却落在善礼身上,善礼已经从萧肃政怀里接过了守锋,甥舅俩正玩得不亦乐乎。
嘉兰便应下了楚习,叮嘱了几句。
楚习一一应下,尔后招呼狄师爷道:“狄叔,咱们要走了。”
狄师爷身子一颤,第一个反应却是去看嘉兰。
然后,他缓缓地低下了头,点了点。
“走吧。”
萧肃政和嘉兰抱着守锋,一路送他们到了门口。
“狄师爷,楚大夫,一路珍重。”嘉兰盈盈一拜,头上的玉兰蝶簪随着她这一拜,翩翩于飞。
她是真的挺喜欢这根簪子的。
狄师爷的目光划过她头上的玉簪,眼中似乎流『露』出了笑意。
可他最后也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案牍劳形,多加餐饭。”
像个最普通的长辈。
嘉兰愣了愣,以为他是跟萧肃政说的,不过也跟着点了点头。
狄师爷不再多说什么,示意楚习推转轮椅。萧肃政跟善礼把狄师爷抬上了马车。马车也未曾迟滞,立刻就轱辘地转了起来。
狄师爷靠在马车垫上,楚习撩开帘子,在一旁可惜这儿的人和事。
可狄师爷却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和萧肃政彼此都已经知道所谓“狄师爷”真正的身份,可谁也未曾捅破这一层窗户纸,直到最后那一刻,他们二人也都未曾说破 这个“狄叔”,就是曾经威震四方的蒋家二老爷,大将军蒋忠地。
嘉兰和善礼的父亲。
萧肃政忍耐不住的时候,也会问他,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他此一去,不知是生是死,又何必再让他的孩子们,再经历一次丧父之痛呢。
他手中握紧那个写着“芸”字的荷包,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如当日他在护国城那夜智杀二将时的孤勇。
以己身为火炬,投入无边黑暗,再不回首。
第230章 温情
送别狄师爷之后,嘉兰和萧肃政都各自忙碌了一阵。嘉兰把巾帼城的事交接清楚, 将剩余的财物转移到护国城, 布置好了护国城的家宅。等她歇下一口气时, 已经到了守锋的周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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