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强忍一切。
他袖中手微微发抖,他语气一贯的柔和:“他保护不了你,生死关头,与我感应,因为我可以保护你。”
缇婴一知半解地点头。
江雪禾:“小婴……”
缇婴从地上爬起来,快速切换自己关心的事。她警惕问江雪禾:“你杀了多少妖兽?”
江雪禾顿一顿。
他说:“这里面有些误会。”
但是缇婴没有听他的话,江雪禾因为体内反噬太厉害,说话比平时更慢。他还要絮叨的时候,缇婴怀里的罗盘跳得十分厉害。
缇婴急急忙忙把罗盘取出,罗盘上的指针朝着一个方向疯狂闪。
缇婴努力注入一丝灵力,立刻感知到了妖兽的气息。
她登时惊喜。不会错的……刚才杀的那些妖兽,也是这种气息。
缇婴便不想听江雪禾说废话了。
她过于年少,又在这样天真的年龄,在幻境中短时间内,听到了太多秘密。比如自己的灵根真实实力,比如江雪禾少年时的经历,比如江雪禾对师父的逼迫,比如师兄进了她识海,看到了她的问题……
而且,她并没有忘记,进“天目通”秘境前,她和师兄闹得很不愉快。
这一切都让她想逃。
缇婴低着头,目光躲闪:“师兄,我们各自为战,各自杀妖。我、我知道了妖兽的方位,我先走了。”
她要跑时,江雪禾拉住她的手。
缇婴立时瞪过去,她要发怒前,听他哄道:“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缇婴天真无比:“可是我不想听啊。我现在不想看到师兄,看到你,我很、很……很不像我了。”
江雪禾因她的直白,而手指僵了一下。
他心中想:不想见他,想见夜杀吗?
她喜欢残忍的夜杀,不喜欢温和的自己?
但江雪禾只是静了一瞬,并没有说出口。他始终包容她,接受她。
他温声:“好吧……之后说也罢。雪山危险,你至少要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说话的同时,不容她反抗,江雪禾在她手腕上画了一个符。
缇婴一颤。
她轻轻抬头。
可是隔着风帽,她没有看清师兄。
她只是怔忡着,任由他画好了符,帮她挽好袖子。他低下头,缇婴屏住呼吸,以为他会靠近一些,自己会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雪香。
但他只是袖子擦过她的手,她胡乱躲开时,他伸手揩了揩她发间雪。
缇婴迷惘,失落,睫毛上的雪化成了水,让她隔着风帽看师兄,觉得师兄朦胧又美好。
但是师兄一身伤……缇婴有些难过。
江雪禾轻柔的有些沙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婴,小心些。”
缇婴闷闷点头。
她被他抱着,便不想冲他发怒,她很认真地保证,声音甜且娇:“我会的。妖兽的数量不能算错,妖兽的种类不能弄错,不然‘天目通’都记录不了的。”
江雪禾:“……”
他似笑了一下:“我说的是你,不是妖兽。”
缇婴:“啊?啊。”
她突然有些害羞,哼一声扭过身,不让他抱她肩膀了:“我会小心的。”
江雪禾便放走了她,看她迫不及待冲入雪雾中,看她头也不回,他很难说清自己心头是什么念想。
但是他也不好多想。
其实即使缇婴不走,江雪禾也不得不想方设法暂时让她离开。
他需要时间,将心头血完全融回自己的身体,不给黎步再次利用的机会。
还有之前符咒的反噬,让他此时面目全非。若是缇婴调皮,掀开风帽非要看他,会被他此时面上一直向外渗的血渍吓到。
他绝不能吓到缇婴。
江雪禾便收敛心神,盘腿打坐,开始调解自己身上的问题。
面上丝丝缕缕的血迹一点点收回去,鬼孽的猖狂被他压回去,他一点点将符咒重新压回识海……
碰触心间那滴血时,他脑海中倏地出现两个少年亲吻的画面。
江雪禾面容绷一瞬,瞬间苍白。
可他从不缺耐性,不缺强硬。他一点点收服自己的血,一点点将小夜杀融回神魂,那些交错的记忆,不断浮现,又不断被他藏起。
着灰色道袍的少年坐于风雪中,如冰似雪。风雾侵身,什么也不能影响到他。
独自在雪中走到天黑的缇婴, 心情越来越差。
她靠罗盘找到了能找到的最后一只妖兽,与妖兽大战数十回合。妖兽的血喷出来、倒地不起时,缇婴自己亦是摇摇欲晃, 体力不支。
她完全感应不到灵力, 自然也无法注入灵力,靠罗盘再继续追新的妖兽了。
这让她心情烦躁——师兄那么厉害, “万通灵根”呢!要是趁自己休息的时候,师兄一口气杀了很多妖,自己的比试不就输了吗?
打不过师兄一次,自然也打不过师兄很多次。何况沈行川沈长老明显偏心师兄,自己想要的师父, 并不青睐自己。
想到这些,缇婴便坐在雪地中, 看着天色一点点黯下。
她抱着罗盘发呆。
自从离开千山,自从离开前师父身边, 外面的生活总是这么辛苦。
她待在千山时, 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前师父总是念叨,要她学习大梦咒,浑然不在乎她有多怕鬼怪;但离开千山后, 没有人逼她学大梦咒了, 随之而来的烦恼,却好像更多。
真的很讨厌。
缇婴越想,脸色越不好。这个任性的坏脾气小姑娘, 自己不开心起来,就看什么都不顺眼——
她瞪着自己怀里的罗盘, 一掌拍下去:“你还没有反应!连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可怜的罗盘只是普通的寻宝法器,哪里回应得了她?
而缇婴更气:“你把我手打疼了!”
缇婴当即捏着罗盘, 用力把罗盘往雪地中扔去。
昏昏天幕,雪地银白。罗盘滚入一团绵绵厚雪中,动静震得枝木上的雪也簌簌飘落。
缇婴指着罗盘生恼:“师兄怎么还不来找我?!”
她眼睁睁看着罗盘被雪埋住,她想跳起来追过去再踹两脚罗盘,却见罗盘滚落的地方,一重涟漪一样的光华震荡开,丝丝缕缕。
一点点向上,灰白袍袖,清薄身量,纱笼风帽。
江雪禾现了身。
坐在地上的缇婴被雪弄湿了睫毛,看到模糊的影像,她板着的表情还没有收回,只是眼睛轻轻缩了一下。
她看到江雪禾风帽动了动,似乎向自己的方向望了一眼。紧接着,他蹲下身,好脾气地将被她丢入雪中的罗盘捡了起来。
缇婴发现他朝自己走过来,她有点慌,却立刻扭头:“不要了!”
江雪禾脚步轻缓,将罗盘收入自己怀里。
他走到缇婴面前,蹲下身。
江雪禾发现,缇婴仰起脸,在悄悄地打量他。
江雪禾已经将符咒之力稳定下来,确定自己脸上的伤痕褪去了。是以隔着风帽,他并不怕缇婴偷窥到自己。
她眸子湿而亮,乱发贴颊,唇瓣因失血而有些白。江雪禾平静地取出帕子,一手捏她下巴,一手为她擦去她脸上的脏污。
这是他待她特有的习惯。
他的手指力道轻柔又耐心,捏着她下巴的手指温度冰凉,但是捏久了,也有些温度。他擦她脸的动作很温柔,姿势也优雅。而他又不说话,缇婴便在他这种轻哄下,不那么暴躁了。
缇婴抱怨:“你怎么才来?这里这么危险,你让我一个人杀妖,我迷路了怎么办?你不疼我了吗?”
她倒打一耙,好像完全忘了他在她手上画的符——他随时会知道她在哪里。
江雪禾温声:“我早就来了。”
缇婴一怔。
她在雪中冻久了,睫毛上结了霜,江雪禾细致地在帕子上蕴一点温度,帮她擦睫毛。她就好像一颗漂亮的琉璃珠子,在他的擦拭下,眼睛一点点明亮起来。
缇婴不高兴地问:“你早来了,为什么不现身?”
江雪禾握着帕子的手顿了顿,他回答:“我怕你不开心。”
缇婴茫然:“啊?”
江雪禾柔声提醒:“你不是更喜欢十四岁的夜杀吗?我怕你见到我出现,会……”
……会一下子露出要哭不哭的表情。
江雪禾自认自己心志冷而硬。
可他觉得,自己不一定经受得住缇婴一次次的失望。
缇婴愣了片刻,嘀咕:“怎么会呢?”
她望着师兄,忽然懂事了一点。
她张开手臂,撒娇:“师兄,我累了,你背我。”
江雪禾眸中浮动些光:“好。”
天黑了。
江雪禾背着缇婴在雪地中慢慢走。
缇婴趴在他背上,搂紧他脖颈。他怕她冻着,将一件兔裘披在她身上,而兔裘下,女孩儿柔软湿润的呼吸,便一下下隔着细纱,喷拂在他颈上。
缇婴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风帽。
江雪禾:“怎么了?”
缇婴怅然:他声音还是这么哑啊。
缇婴有点儿懂事地问:“师兄,你是不是也受了些伤?幻境中你的那些同门……都不好对付。”
她有点不好意思,又强词夺理:“其实我看到你和他们打得有来有回了,我是被妖兽绊住脚了,并不是不帮你。你看我都留下来不走呢。”
江雪禾心想,可你当时留下来,是为了小夜杀,并不是为了我。
若是当时是我在,你不一定会留。
江雪禾低垂的眼眸,波光流动。他不自觉地想着这些,想得自己都几分迷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夜杀计较这些……夜杀不就是他吗?
年少的他,难道就不是江雪禾了?
可是心中有刺。
那根刺扎得并不深。
却总在提醒着江雪禾什么。
江雪禾不禁想,剥离心头血与收回心头血,还是出了些隐患问题。待离开秘境,我应当找机会闭关,好好调节一下,不让自己出问题。
缇婴拍他肩:“你说话啊!”
江雪禾便调动所有的专注,和气非常地哄她:“我没什么事。我不过受些皮肉伤,你却……”
他卡壳了。
缇婴听半天,跟着卡壳了。
半晌,趴在他背上的少女迷茫磕绊:“我、我也好好的,什么也没失去啊。”
江雪禾无言。
是了,小夜杀都不忍心碰她一根头发。他火急火燎,小夜杀却和她玩得非常不错。
缇婴偷觑江雪禾。
却因风帽的遮掩,看不清楚。但她抱着他脖颈,其实能感觉到江雪禾心情不太好。
……似乎夜杀变成大的师兄后,师兄心情就不是很好。
他只是不和她说罢了。
难道师兄是担心她吗?
哼,算他有点良心。
缇婴眼珠转一转,她自作聪明,笨拙地哄他:“我真的什么都挺好的。我什么也没失去,甚至,我、我……”
她似懂非懂,说得自己都困惑了:“我也没失去你?”
江雪禾搭在她膝上的手指缩了一下。
他心中叹口气。
他不想再和夜杀计较,不想再听小师妹跟自己打听夜杀,便慢条斯理地转了话题:“小婴,其实有件事,我应该早告诉你。你杀妖兽的比试对象,不是我。”
背上的缇婴一下子挺了上身,呆住了:“啊?”
江雪禾便大概地说了说自己和黎步之间的事,黎步在断生道灭门之后,对自己的怨气。而今这怨气牵扯到了缇婴,黎步是故意布下陷阱,他真正想对付的人是江雪禾。
缇婴呆片刻。
然后她挣扎着要从他背上跳下去:“怎么是这样!”
江雪禾抓住她膝盖,不让她离开。
他稳稳地箍住她,轻声:“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我先前以为,一个咒术就能让黎步听话,我低估了黎步的执念。不过你放心,待出了秘境,我会处理好黎步,不会让他再欺负你了。”
缇婴小声:“怎么处理?你要杀了小步哥哥吗?”
江雪禾:“……小步哥哥?”
缇婴回忆:“他挺有趣的啊。他解答了我好多问题,他告诉了我好多秘密,我叫错他名字,他都不生气。他在幻境中……还让我见到了小师兄呢。”
江雪禾眸中光晃了晃。
他温和:“玉京门在,我岂好杀人?”
缇婴“哦”一声:“可照你的说法,他才应该是我的比试对象,对不对?”
江雪禾想一想,那位师弟的神魂被黎步借走,黎步在“天目通”中闹出这么大动静,按照道理,黎步好像确实成了与缇婴比试的那个人。
缇婴好着急:“那你还不放我下去!我要抓紧时间杀妖去……万一他抢先了怎么办?”
啊好急。
她原来以为比试对象是师兄,那么在自己不杀妖的时候,只要缠住师兄,让师兄没办法抽身,那自己还是有赢的机会的。可是师兄现在说,对象是黎步!
缇婴记得,那个哥哥和师兄一样,都是万通灵根。必然很厉害!
缇婴挣扎,江雪禾不让她走。
江雪禾问:“所以你不开心的,仅仅是这个?”
缇婴:“什么叫‘仅仅’?这是比试啊!关乎我选师父呢,很重要好不好?你快放开我!”
但是江雪禾不许。
缇婴气得要发火了,江雪禾声音里才带了些笑:“你放心,小步……应该没心思和你争输赢。”
缇婴:“你怎么知道?”
江雪禾不好和她讨论黎步的性情,他也确实不太愿意让久远的已经消失的断生道,和缇婴产生太多关联。
他便只言简意赅:“他被我重伤了,此时应当在疗伤。即使碰到妖兽,他也只能躲,不好硬上。”
缇婴:“你发誓?”
江雪禾:“我发誓。”
缇婴:“你说错了怎么办?”
江雪禾怔然,听她快言快语:“你说错了的话,就要替我去跟沈行川长老说情,让沈长老喜欢我,收我当徒弟!”
江雪禾静下。
说来说去,缇婴最在乎的,还是沈行川的问题。
而眼下,有些问题已经逃避不了了……
雪花在天地间徐徐飞扬。
这里明明只是一处幻境,带来的孤零清寂,却真实无比。
江雪禾轻声:“小婴,我和你谈一谈吧。”
有些问题,是不可不面对的。
江雪禾想的是夜杀在糊涂中与缇婴的亲吻,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才能让缇婴意识不到其间亲昵,又知道男女之防,再不要和男子犯下这种错。
还有他透过夜杀,看到的缇婴识海中神魂破裂的问题。他明白了她必须选玉京门,必须学剑术的原因——不想一直画符、被符咒困住的话,她只能学剑。
何况缇婴年纪小,威风凛凛的御剑,比起天天抱着一堆符纸,确实更容易吸引她。
还有……
而缇婴想的,则是灵根的问题。
缇婴趴在他背上,低头看师兄,闷闷问:“你为什么骗我啊?”
江雪禾一怔。
他收了自己的心事,试探之下,才发现缇婴已经知道了灵根的好坏。
缇婴怒:“我知道,你是怕我闹,才一直哄我对不对?你就是把我当小孩子,什么事情都不肯明说。你跟前师父一样,偷偷摸摸,不是君子!
“可我早就长大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惹事呢?”
她自己说得都心虚。
她知道按照自己的脾气,若是她知道自己远远不如师兄,不如旁人……
江雪禾温和:“我不是怕你闹,我是怕你伤心。小婴,人和人的天赋不同,机缘不同,面对的人生不同。我不想你过早面对那些尖锐的问题……
“何况,天资,灵根,机缘,在我看来,都很不值一提。”
缇婴正想反驳,却突然想到林青阳信中关于夜杀的故事。
她怔怔然。
夜杀拥有无比好的天资,灵根,机缘。他却倒在下雨的山庙中,被前师父捡到,几乎快要死了。
缇婴陷入茫乱中,听到江雪禾柔声:“无论你如何,你本事厉害也罢,不厉害也罢,我与你二师兄、师父,都不会嫌弃你。你不和旁人比来比去,那么差一点的天赋,顶多是比别人花的时间久一些,路走得慢一些。
“你好出风头,又机敏可爱。你一路走来,酸与实力数倍于我们,你却仍然不缺勇气,不缺法子。小婴,修行一路,路阻且长,多少天之骄子夭折于半途,不到最后一刻,不应当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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