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亲族,有父母,有家人。只是出生后,他们被断生道带走。之后的很多年,家人们或许找过他们,或许找不到他们。
然而一切,在孩子们的十四岁,会迎来结局——
杀光所有亲族,就此彻底融入断生道,与血脉告别。
残忍的刀早已递到了夜杀手中。
年少的夜杀站在灯火通明的屋舍外,看着那好像拥有过、却实则从未拥有过的亲情,第一次知道何谓迷惘。
那些日子的挣扎,江雪禾永不会对外人说。
事实上,林青阳遇到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时,少年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
天降大雨,他遍体鳞伤,呼吸微弱,一身骨血如同被什么动物啃过、咬过。
夜杀便倒在山庙后的杂草中,仰望着天幕,双目无神。
雨水后的矮墙下,围着一团蝇虫小妖。它们虎视眈眈,等着雨停后啃噬少年最后的骨血,却因林青阳的到来,一切就此改变。
林青阳是一个老头子。
在少年夜杀的记忆中,他等死之时,碰到了这个老人。
这个老人看到他,便久久不动。
他以为这个人会被吓跑,会如他想救的亲族们一样,视他为洪水猛兽,但是这个老人,却在久久沉默后,发出一声悲凉惨泣。
林青阳弓着身跪下,颤抖着手,想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夜杀。
林青阳发着抖:“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每一次遇到你,你都这样不幸……那敕令,让你为了净化魔气,就对自己这样残忍吗?”
林青阳说的那些话,意识混沌的夜杀没有听见,也不会记得。
夜杀只知道,他清醒过来时,睡在山庙干燥的稻草中,身上盖着老人家的衣物。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为他熬药熬粥。
老头子说:“你身上的伤太重了,我照顾你几日吧。”
夜杀淡漠,如同没听到。
而在那几日相处中,夜杀从这个老头子口中,听到了一些事——
老头子名字叫林青阳。
老头子说名字时,盯着夜杀,似乎希望夜杀能想起什么。但夜杀确信自己不认识他,自然没有反应。
老头子说,他住在东州与中州交接的一座无名小山上。山的名字叫千山,老头子便自己创一个门派,叫千山派。
他有一个叫白鹿野的徒弟。
但是那孩子漂泊不定,总在被追杀,为了不连累他,那孩子经常不在他身边。
而林青阳此次出山,是要找一个叫缇婴的孩子。
林青阳一边为夜杀喂药,一边说起他的小弟子:“我一直在找她,她这一世必然又过得很苦,可惜我力量微弱,帮不了她太多,只能找她……”
夜杀听出来了。
此时的林青阳,还没有见到他的小弟子。
他还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便已经自以为是地想要找到小女孩,保护小女孩。
林青阳提小女孩提到的次数很多。
他不断地和夜杀说缇婴,说千山。说待找到了缇婴,他便会带小孩子回去千山。千山虽然小,却足以庇护自己的孩子。只要一直躲在里面,孩子可以平安长大……
听老头子念了许多天的夜杀,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如果她不想留在家里,想出门呢?
“离开家的孩子,就永远回不去了,是吗?”
林青阳失神地看着夜杀。
夜幕之下,稻草堆间,天地万物黯淡无光。老人看着冷漠的少年,心脏渐渐绞痛。
他在千年时光中,怀着怨气,被迫执行仙人的敕令。他被敕令所缚,离不开千山附近,他所有的存在意义,都是为了找到缇婴。
可是千年时光过去,在不断的怨气中,林青阳开始理解江雪禾,同情江雪禾。
当初的那个仙人,怀着怎样的心情创了“大梦阵”,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自己和魔女一同封印……
在万千次轮回中,或为狗彘,或为残疾,或一生苦楚。为了净化天地大魔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连神魂都在一次次轮回中日渐消散……
千山曾是江雪禾的道场,直到大梦阵起。
对江雪禾来说,怎样的结局,才是他要的呢?
沉默中,林青阳遮掩眼中泪意,温柔地告诉少年:
“无论我的弟子去往哪里,千山都永远等着他回来。”
躺在稻草间的少年,倏地睁开眼,看向他。他眸若星子,点点光辉,一点点凝聚。
那一刹那,林青阳觉得,江雪禾活了过来。
林青阳被江雪禾困住了。
即使身受重伤,前途无望,回到断生道后,不知道怎样残忍的惩罚等着他。然而在林青阳这个老人面前,夜杀足够锋锐。
至少,夜杀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掉这个老人。
夜杀却没有杀。
他困着老头子,与老头子面面相对了好几夜。老头子哀求他,说自己的小徒儿等不了了,自己得去找缇婴。
夜杀在这几日,听林青阳念缇婴,听了整整一千遍。
第一千遍后,夜杀用术法逼迫林青阳:
“我可以放你离开。
“只要你收我做弟子。”
林青阳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眼神复杂、怅然,忍哀、流连。
这是这封信的内容。
这是江雪禾不想让人知道的记忆。
十四岁时,他与一个陌生老头子狭路相逢。他逼迫老头子收他为徒,逼迫老头子送给了他一个家。
十四岁的江雪禾,发誓他一定会回去千山,解决完自己的事,他会去千山,找到师父。
他想见一见被师父念叨了那么久的缇婴。
他想拥有一些东西。
哪怕是抢来的、逼迫而来的。
神魂记忆结束,黎步空落落地坐在雪地中。
他毫不费力地知道夜杀回去断生道会迎来的惩罚。他知道功力半废的夜杀,会在断生道迎来怎样的结局。
亲族尽屠,恶鬼当道,人间宛如炼狱。
雪地中,黎步眼眶通红。
他终于捂住脸,痛哭起来。
识海中,小夜杀与缇婴怔怔然。
缇婴眼中噙着一滴泪,呆呆地看着夜杀。
师兄曾经,这么惨过吗?
那个断生道,会对回去的师兄做什么?师兄身上的黥人咒,就是在那时候被种上的吗?
他不是自愿的……他是被逼迫的吧。
可师兄骗她说他是自愿的……
缇婴眼中泪滴落。
夜杀满心空茫,慢慢走向识海中身体满是裂痕的小姑娘。
他将小姑娘拥入怀中,轻声:“……我是不是失忆了?你是我真正的师妹?我……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他心中有困惑,有短暂心软。
他应该安抚这个眼圈发红的少女, 但是偏偏, 夜杀对如今情形,并不是太清楚。
他心中有万般猜测。
他并不是完全相信在识海中看到的记忆——若夜杀如此容易被打动, 他也枉为夜杀。
万千念头之下,夜杀低头,轻轻打量眸中湿润的缇婴。
缇婴却是完全相信前师父给她写的信的。
她也误以为到了这一步,小师兄总应该相信她。
于是他抱她,她也倚着少年瘦削的肩膀, 小小声:“师兄……”
夜杀忽然伸手,捂住了她嘴。
缇婴眨眼。
黑暗中, 少年清亮的眼睛对她弯了一下,他做了一个“嘘”的口型。紧接着, 缇婴听到了几道气息的靠近。
夜杀搂着缇婴, 捂住她口鼻,他自己敛神,带着缇婴, 一同听那动静——
那是他的几个同门, 在子夜时分的这个档口,本应巡夜的他们,摸来了这个洞口。
夜杀和缇婴听到他们紧张的低语:“夜杀真的会对那个小姑娘下手吧?”
另一人答:“自然。你什么时间见夜杀杀人手软过?他就是人面兽心……脸上笑得多无所谓, 心就有多狠。我们所有人里,谷主最满意的就是他了。”
再有一人不无嫉妒地说:“我听说, 谷主非常欣赏夜杀。只待他完成了那个十四岁时我们都完成过的任务,谷主就会将秘法用到他身上。到时候, 夜杀就不仅有一身好灵根,灵骨灵脉,都会是最好的。”
他们酸酸道:“不过是会杀人罢了。我们也会。”
“那小姑娘一个人出现在冰天雪地中,身上必然有些奇异处。夜杀拦着我们,不让我们知道。但是夜杀想杀那小姑娘,恐怕也不容易。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趁他们两败俱伤时,若有机会,我们联手杀掉夜杀。”
黑暗中,缇婴瞪大了眼睛。
她从前师父的信中得知断生道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具体有多不好,信中前师父也是不知道的。
然而此时这个幻境中,小师兄那几个同门磨刀霍霍,想偷袭杀了小师兄,缇婴却是听得极真。
她一时心乱。
怎么办?她为了对付小师兄,为了对付小师兄的手段不被他察觉,她在山洞中布下了“祭灵阵”,小师兄此时灵力不断减弱,打得过那几人联手吗……
夜杀垂着眼,唇角噙一抹随意的笑。
这样的杀机,在他的经历中,稀疏平常,不值一提。
当那些逼近山洞的人琢磨着如何动手时,洞中贴着山壁的夜杀,也在思考如何反杀。而就在夜杀沉思之时,一片冰凉的符菉,贴到了他额心。
夜杀一怔。
他低头,看到缇婴踮脚给他贴了一张符,同时也给她自己额上贴了一张。
缇婴仰着脸对他眨眼暗示,一时比划符纸,一时在两人身上比划。她虽不说话,却灵动无比,一双有点红的乌灵灵眼睛,再加上额头上贴着的那道符……
她过于可爱,万般杀机逼近之时,夜杀反而笑了。
他一笑,她却慌了。
缇婴急急忙忙拉住夜杀,瞪他一眼,怕他的动静吸引来外面那些人。而在此时,缇婴贴在二人额上的符纸奏效,一重青光闪过,二人的身形便不可见了。
那几人摸黑屏息进入山洞之时,夜杀正被缇婴拉着手,蹑手蹑脚地与那几人擦肩而过,从洞中猫腰逃出。
夜杀侧过脸,看缇婴在雪夜中几分惨然的脸,那道被风吹动的黄符。
青光啊……
那似乎是属于他的气息。
符是他画的?
夜杀皱眉:我是真的失忆了?
可若是失忆了,眼前这些杀我的人,分明是断生道的同伴,眼下我分明没有经历信中那些事。
可若不是失忆,又怎能解释缇婴对我的态度?她身上还有我画的符……
夜杀困惑:我真的这般喜欢她?我怎可能对一个人如此掏心挖肺?连夜狼都得不到我的这份信任……
迷茫的夜杀保持着沉默,被缇婴拉着逃出那个山洞。
那些同门不是好对付的,他们很快会发现被耍,很快会追来。
缇婴自然也知道。
她拉着沉默是金的小师兄跑出去一段,符纸上的力量消失时,她也累得气喘吁吁。
二人站在雪地上,夜杀见她又在不开心了:“哼,我是来杀妖兽的,干嘛要和幻境中的人打?”
夜杀噗嗤笑。
夜杀故意问她:“那怎么办?”
缇婴气哼哼:“当然只能继续逃了!”
夜杀低头,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
女孩柔软的手指贴着他,没有防备。而在认识她之前,夜杀绝不会一直和人牵手。
可是怎么办呢?小缇婴总是要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被雪绊一脚都要怪他不扶她,他若是不与她牵手,她便会一直闷着脸。而为了让她配合,夜杀少不得要哄她。
世上怎会有这么麻烦的小女孩。
夜杀心中这般想。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手腕轻转。在缇婴不解下,换夜杀反手托住了她的手。
他两掌相贴,帮她暖一暖她冰凉的手。缇婴仰望他,见他笑眯眯:“好啦,别发脾气了。快跑吧,不然我们被抓到了,都没好果子吃。”
缇婴不满,又疑惑侧头看他。
咦,他不继续装安静小美人啦?
飞雪中,夜杀弯腰,轻轻擦掉缇婴睫毛上的雪。
他身上那活泼昂然的气息不减,对她笑时,还是有几分逗弄。不过他说的话,却是漫不经心中,带上了几分认真:
“小缇婴。”
缇婴迟钝:“……啊?”
夜杀弯着眼睛笑:“我其实还是不相信你的故事。不过你还没来得及把所有故事讲清楚。等你讲完后,我再说相不相信你吧。
“虽然我不信,但是……让我先试一试吧。”
他一点点收紧手心,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缇婴心间一颤,在此时,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属于现实中师兄才有的东西。
而这个少年便握着她的手,随意地做了一个决定:“若我们逃出去后,你讲完故事,我发现你在骗我。小缇婴,到时候我会杀了你的。”
缇婴一愣,然后气坏了:“你又要杀我……啊。”
少年捏诀,飓风自脚下起。
他灵力被消减,却仍强行运法,施展法术。缇婴被风吹歪身子,夜杀瞬间伸手。
他将她抱离地面,她的发带勾住他手腕。缇婴抱住他脖颈,慌慌地稳定身形,听到少年在耳边促狭地笑一声。她忍不住低头看他,对上他粲然双眸。
夜杀语调却沉静:“……走!”
追杀者的气息已到,二人再次遁地而走。
“天目通”出问题的,不只这一处秘境。
白鹿野进入的秘境中,他与南鸢,也已厮杀数日。
这场比试,本来只是救助伤员的比试。南鸢却敏锐无比,她发现她的对手藏在暗处,她这几日面对的,都是傀儡。
南鸢发现真相时,她与白鹿野的交手,才真正开始。
白鹿野一直藏在暗处,操纵着木偶傀儡,与南鸢比试。当白鹿野第一次露出杀机时,南鸢意识到,对方不是要赢,而是要杀她。
南鸢却依然冷静。
她一一拆招,一一判断白鹿野所在的方位。几日以来,二人无声地在暗处擦肩许多次,南鸢一次比一次难骗。
白鹿野在暗处观察着南鸢。
他由起先的随意,开始觉得这个少女并不简单。
因她始终清冷,始终淡然。
发现被骗也不急,发现走错路也不迷茫,发现对敌的人从活人变成了傀儡,她便拆开傀儡身上的线,顺着线来追白鹿野。
白鹿野好几次都差点被她追到。
连他这种习惯东躲西藏的人,藏在一条街的角落里,看着南鸢走过,都不禁弯眸:“哎呀,好险。”
却是他气息一露的刹那,一柄长剑,便自街头骤然出现,向他袭来。
白鹿野手忙脚乱,再次操纵傀儡木偶,替他来对付南鸢。
他脚下走几步,阵法将他位置再次转移。他回身时,白袍染霜,看到了街尽头那破开重重迷障、向他试探而来的少女。
白衣少女裙裾如羽,她飞纵到半空时,蒙眼的布带在日光下发出濛濛的柔光。布条与发带相缠,日光落在南鸢的琼鼻、秀唇上。
她身上有一种神佛莫辨的圣美。
这种圣洁,让白鹿野多看了蒙眼少女一眼。
在南鸢追到郊外时,天昏地暗,所有傀儡线头都被她斩断,天地间,她终于听到了那与她交手数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少年声音——
“听闻巫神宫的天命术一绝,南姑娘既然姓南,又蒙着双眼,想必与巫神宫有些关联。不妨告诉姑娘,你即使在这里追得我,出了这里,依然有人要杀你。
“不知姑娘与大天官是什么关系?我倒是和大天官有些仇,或许我们可以联手?”
南鸢不为所动。
她祭出剑,运起术法。果然,那少年开口之时,天地间的杀机再至,几个人形傀儡向她袭击。
南鸢不紧不慢,继续对付这些暗杀。对方总有图穷匕见之时,南鸢从不缺耐心。
而白鹿野藏在一用古树做阵眼的藏身阵中,收了脸上不在意的神色,认真地端详着南鸢。
他看着这眼上蒙布的少女,眸色晦暗。
他是希望巫神宫受些挫折,出些乱子的。
他的出生是一场他人渡劫的算计,自出生起,就被父族无视,被母族追杀。他可以理解母族的怨气——被算计着生下一个无用的孩子,那位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岂甘心放他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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