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觉自己的手被少年抓住。
纱幔罩下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缇婴:“你对我做了什么?”
一道声音,用传音入密的法子,在她识海中响起,幽幽凉凉,捉摸不定:
“我在风帽上下了一个小隔绝术,掩了你的认知而已。
“你不用听不用看,不用害怕不用伤心,跟着我杀人便是。”
缇婴:“我不——”
她的反抗毫无用处,他握着她的手,从后抱着她,带着她的手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符印。
空手画符,符菉结印,赫赫威光,扑向周围的鬼魅们。
风帽阻隔,所有的尖叫恐惧,都不能被风帽中的缇婴听到。多少血溅在风帽上,都不能被缇婴看到。
她眼中只有干净的雪白色,鼻尖只闻到困着她的少年身上的气息。
雪雾纷扬。
血气弥漫。
江雪禾拥着怀中戴风帽的小少女,雪白衣袍沾血,长睫上两点霜雾。衣袂飞扬,雪色风帽沾着的血迹,落在缇婴的衣裙上、飞起的发带上。
江雪禾眼睛温和地看着周围那些顶着她旧人面容的怪物们,他手上不停,抓着她冰凉手骨,带着缇婴一道杀人——
只有她的手,才能杀掉地缚灵的恐怖,才能破开虚妄。
只有怪物们死在她手中,她才能走出噩梦。
惨叫声连连。
浩然蓝色与青色的道光以江雪禾与缇婴为阵心,向外弥漫。
当第一个人死在缇婴手中时,挣扎不断的缇婴顿了一顿。
她的灵台稍微清明,被压着的记忆开始回归。
她闻到师兄身上的雪香、血腥。
她手指微微发抖。
他握她的手分外有力。
继续杀人。
一个个虚妄被破开。
江雪禾感觉到怀里的少女安静下来,不哭不闹不挣扎了,他便知道她失去的记忆,在被找回。
他当做不知。
飞雪落在风帽上。
缇婴结印的手,渐渐不再需要他指引。
无声无息,怪物们消失,天地大寂,苍然大雪下,只有师兄妹二人静然而立。
江雪禾拥着缇婴。
二人相握的手,虚浮于半空。
江雪禾缓缓道:“小婴?”
他用传音入密的方式与风帽下的少女说话。
缇婴慢慢的:“……嗯。”
她问:“……消失了?”
江雪禾:“嗯。”
缇婴沉默一下,忽然抬手要掀开风帽。江雪禾却倏地拢住她腰身,从后抱着她不让她乱动。
江雪禾看着一地脏污与衣襟上的血色。
他缓而柔:“别看
,全是血,有点脏。”
缇婴很久不动。
江雪禾以为她接受了,他低头换气间,眼睛捕捉到阿难那只地缚灵在雪林中逃窜的身影。他一凛,正要施法追踪,怀里抱着的缇婴忽而掀开风帽,帽檐打到他下巴,让他后退一步。
缇婴掀开风帽,踮脚将风帽盖到江雪禾发间。
她同样看到了阿难逃跑的身影。
她面无表情,一手抓着师兄,一手朝后挥出一张符纸。
轰然巨响中,阿难惨叫着被打散,身后树屋木屋一同消失,死活找不到的“淬灵池”如一汪清水,浮现在了飞雪天地间。
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缇婴掀开少年的风帽,钻入里面,仰脸亲吻江雪禾。
江雪禾半身后仰,闭目颤睫间,听到缇婴怯而坚定的声音:“我觉得你很干净。”
淬灵池出现, 阿难逃无可逃。
阿难被打散的魂魄聚到一起,它恢复意识,颤颤巍巍抬头, 看到缇婴阴沉的脸色, 江雪禾平静的面容。
阿难想求饶,但是它意识才一动, 便有一股剧烈的刺痛袭来,让它跌倒在地,差点再次消散。它定睛看去,模糊的魂火四周,树上贴满了符纸, 地上隐隐有流动的光——那是阵法的光。
缇婴手指勾着一抹散魂,睥睨它。
雨停了。
一缕阳光穿透枝叶缝隙, 落在缇婴的发顶,微微斑白。
她声音仍是阿难记忆中的那样娇娇的声音, 说话却比当年的小巫女恶毒了很多:“是我当初年纪小, 不懂事。光知道把你们杀掉,把你们魂魄困在这里,不得往生, 却忘了你们会变成地缚灵, 会卷土重来。
“我不会再犯那种小错了。我用‘噬魂五毒咒’把你好不容易合在一起的魂魄重新打散,再用了五行攻克的阵法,让你们魂魄无法相融, 无法再形成地缚灵。日日受太阳曝晒,日日意识一动就要受剜骨削肉一样的痛苦……总有一日, 你们会彻底消散。”
地缚灵大震。
地缚灵不再掩饰,阿难的脸一点点阴沉。它脸上, 浮现出过往无数张熟悉的面容神色;它喉咙滚动,发出的也是那些怨念齐聚的阴惨声音:
“小巫女,你杀害无辜之人,害死月枯村一百条人命,你不得好死。
“就算我们无力杀掉你,天道好轮回,也不会饶过你。因果之下,你自食恶果,你必然成不了仙!”
缇婴扬下巴。
她无所谓:“你们这种连轮回都没有了的怪物,关心我的因果做什么?好像你们能看到我的报应一样。”
她冲他们露出灿烂笑容:“我当然会成仙,我还会过得很好。你们不知道吧?天道就是站我的,我就是天道宠儿,天选之子。”
她拉着身后的江雪禾炫耀。
地缚灵并不知道她在炫耀什么,冷嗤不住。
不过轮到为人鱼肉的地步,阿难的诅咒不过是宣泄情绪。
地缚灵诅咒连连:“你真以为你当初那么小的年纪,能杀掉鬼姑?呵呵,鬼姑等着报复你呢。她对你那么好,你却背叛她……”
缇婴脸色有点儿白。
可她从来不服输。
没有见到故人时,她痛恨畏惧;痛恨战胜了畏惧。
缇婴反唇相讥:“鬼姑要是真活着,也会先报复你们吧?她那么喜欢我,你们却要拿我祭祀,杀掉我……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咯。对了,你们怎么死?你们早就死了。你们根本见不到鬼姑了——等她老人家重新现世时,你们早就被我的阵法化成灰了。
“别人走过,都看不到!”
地缚灵脸色青白。
它是一大片魂魄聚成,日光在上暴晒,它隐隐感觉到神魂上的痛意。小巫女心狠手辣,必然不会让它好过,它干脆闭嘴,全力应对符咒和日头暴晒。
但缇婴根本没结束。
她张开手,结了一个印。她结印又快又凌厉,让地缚灵惊愕——不是说她灵根有损,她如今修为怎么这么厉害了?
地缚灵惶恐不安间,忽而发出一声凄惨的叫声。那道印放大,笼罩住它,钻入它魂魄中,化成一团绳索,往里收紧。
下一刻,万般繁复杂乱的念头如流水般,顺着那绳索的虚线,流向缇婴手边。
地缚灵五官流血,青紫狰狞。它战栗哆嗦间,咬牙切齿:“……搜魂术!”
……被用搜魂术后,神魂受伤惨重,很容易变成痴傻儿。
它本就是无数人的意识聚起的,这搜魂术一下,意识登时被打散,毫无抗拒之力,涌向缇婴。
地缚灵惨叫连连:“……你会受报应!你身为正统修士,竟学搜魂……”
缇婴不搭理手下败将。
她闭目,接受自己搜到的这段记忆……
缇婴十岁时,被月枯村人种下十方俱灭黥人咒。
她本应死在阵中,前师父林青阳出现,救了她。
林青阳法力低微,人又胆小。他能从凡人手中救她,却不敢伤那些村民。
林青阳其实没有能力解除缇婴身上的黥人咒。
他带缇婴回到千山,大约想了很多法子,却眼睁睁看着女孩儿枯萎,身上渐渐浮现死气。
事后,林青阳告诉缇婴:“大约是上天佑你吧……我本以为我救不活你,只能给你收尸,但是有一日清晨,你身上的黥人咒忽然解了。毫无征兆,但你确实挺过来了。”
林青阳抱着她,捏捏怀里那个满脸不高兴的小女孩儿的脸,苍老的声音悠长如烟:“上天钟爱你……上天一定会保佑咱们的小婴,这一世活得长长久久,健康平安。”
林青阳当日意有所指,十岁的缇婴只以为自己是天道宠儿。
她阴郁、暴躁、凶狠,想要摧毁一切。
她听说月枯村的人没有死,便避开师父出了山,回去月枯村。生平第一次,缇婴用大梦术施法,将那些鬼魂困在此地,永世不得超生。
林青阳为她的报复心而震怒。
缇婴却死不悔改。
童声稚嫩又尖锐:“谁也不能伤害我。我不原谅任何伤害我的人。只要我活着,我就要报复。”
林青阳气得哆嗦:“你、你……”
林青阳心忧她的桀骜冷酷,不撞南墙不回头。
他禁止缇婴再下山,并试图用怀慈的养育方式,平息缇婴身上的戾气。
结果如何,不必多说。
缇婴只知道,在黥人咒上身、又莫名其妙离她而去后,在她被师父禁止下山后,她再没有回到月枯村了。
十四岁时她第一次行走人间,选择的是绕过月枯村,绝不靠近。
此时此刻,缇婴从地缚灵的记忆中看到,在双方平安无事的那些年,死魂们在月枯村慢慢形成了地缚灵。形成的地缚灵意识浑噩,惧怕人类,并不敢露面。
地缚灵想成为真正厉害的恶鬼,需要几十年、几百年的时间。
此时显然不是它报复缇婴的最好时机。
但是十几天前,有一位通体笼罩于黑袍下的道人,来到了方壶山,寻找到了月枯村。
道人干哑的声音告诉地缚灵:“缇婴快要来这里了。她实力越来越强,你们若想报复,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藏头藏尾的道人离开后,地缚灵果然见到了缇婴。
地缚灵展开了报复。
缇婴睫毛轻轻一颤。
那浑身罩着厚氅衣、面容躲在黑袍后的道人……怎如此眼熟?
是了。
在梦貘珠织就的柳叶城那个十年一梦中,秽鬼潮来袭时,有一位道人去到军营,告诉韦不应施展人祭的手法,将十万生人变成鬼怪。若非缇婴解救,如今那些鬼魂依然被困于古战场。
缇婴若有所思。
藏头藏尾、看不清脸的道人,出现在不同的故事中,会是同一个人吗?
若是同一个人,他的目的是什么?
江雪禾声音将缇婴唤回现实:“小婴,好了吗?”
缇婴抬头。
她看着戴着风帽的安静师兄。
她眸子轻轻闪了一闪。
缇婴偏脸问:“我看好了,你想看吗?”
江雪禾摇头。
他轻声细语:“你看就够了。若有想告诉我的,告诉我便是。”
缇婴问:“那万一我没有想告诉你的呢?”
她眼神叛逆、反骨、警惕、审度。
江雪禾仍是温和:“不告诉也无妨。”
他指指淬灵池:“淬炼灵力,更加重要。”
隔着风帽,江雪禾看到缇婴眼眸闪烁,脸上表情也阴晴不定。
她眼睛盯着他的风帽看了半天,却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慢悠悠地“嗯”一声,转身朝身后的淬灵池走去。
江雪禾又叫住她。
少女回头。
江雪禾温声:“可以把梦貘珠给师兄用一下吗?你去享用淬灵池,我帮你护法。我想先通过梦貘珠,找一下青木君的踪迹。”
缇婴“哦”一声。
她满不在乎,随手一挥,将怀中的梦貘珠抛给了江雪禾。
他安然收好。
缇婴见他那副模样,心中不屑地哼了哼:装什么装。
装得这般人模人样,可她记忆回来后,清楚记得一切——
她记得江雪禾是如何将她困于怀中,如何掐着她的下巴说“我才是你的家人”;
她记得他那一瞬悠然气度后掩藏的杀戮心、暴戾魂,她也记得他扣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诱惑,逼迫她与他一道驱咒杀人。
生就恶鬼魂,却总在伪装娴雅良人。
糊弄她罢了。
缇婴因发现师兄的一点真面目,而心中生起些窃喜。这短暂的窃喜,战胜了她因地缚灵而产生的烦闷暴躁感觉。
缇婴若无其事朝淬灵池走去,眼中丝微的调皮笑意在扫到地缚灵虚弱的身形时,又忽而一滞。
她脑中想起了一件被她从未在意过的事:
月枯村的当初村民们,是从哪里得知的十方俱灭黥人咒?
当初她被献于祭台上,隐约听到村民们邀功,问话“道长”。
那道长……和十年前出现在人祭场、十来天前出现在月枯村的道人……该不会都是同一人吧?
缇婴的脸色,重新沉冷了下去。
江雪禾一直在观察缇婴。
她面色忽热忽冷,让他琢磨不清。
他不知她在经历地缚灵的事情后,会心情如何;又如何看待他这个表里不一的师兄。
缇婴走入了树荫,走向淬灵池。江雪禾目色一闪,画了个结界,屏蔽掉外界对她的影响。
地缚灵已经散去了,江雪禾拿着梦貘珠离开。
他登上山巅高处,借天地灵气催动梦貘珠,施法寻找青木君的痕迹——
在柳叶城时,梦貘珠显示,青木君最后逃出的生魂,到了方壶山地界。若无意外,在方壶山催动梦貘珠,应该可以找到新的线索。
梦貘珠虚浮于半空,隐隐发光……
新的梦境,当真展开。
江雪禾毫不犹豫,踏入梦境。
这重梦境,皆此方天地生魂与死魂的眼睛、记忆,勾勒出了一段已经过去的真相。
千年前,青木君的神魂逃到方壶山,暗自隐藏蛰伏,多年未出。
却忽有一日,那道神魂重新出现,转世投胎,重新修行。
有天道之力助他修行。
那神魂力量渐渐加强,终有一日,八十一道雷劫降下,金光加深,仙音浩渺……
旁观的江雪禾平静的神色微顿。
幸好,那逃出来的青木君神魂修成,却困于因果未满,即使卧薪尝胆、造化连连,依然没有修成真仙。
糟糕的是,那人没有修成真仙,却在天道护持下,已修成了半仙之躯……
江雪禾面色微微变了。
梦貘珠的幻境如水雾般,在那人修成半仙后,一切构造变得岌岌可危。江雪禾抓紧时间旁观,却见隔着漫长时空与距离,幻境中的青木君神魂回了头,眼睛向他看来。
他看不到半仙的真容,然而隔着时空时光,隔着虚妄远途,他尝试着的窥探惊动了那位半仙。
半仙声音浩然悠长,带一丝古怪的笑:“看够了吗?”
江雪禾一凛。
幻境中的半仙身形放大,伸出的手掌变成巨山,向江雪禾袭来。
江雪禾极速后撤。
那半仙一掌击于他身,他绝不能掩藏实力,否则会死于半仙之手。
全力一击下,江雪禾面色苍白,丝血渗于唇角。
半仙手掌再次扣来,江雪禾快速打散幻境,逃了出来。
江雪禾一口血噙于喉间。
方壶山山巅云雾缭绕,雷光凛凛,江雪禾缓缓睁开眼,手掌扶于地上,微微发抖。
他摘下风帽,看向自己的手掌,看到手掌上的丝丝裂缝血痕。
江雪禾垂下眼,心中暗沉。
青木君逃出来的神魂成了气候,已有半仙实力。但因敕令影响,半仙始终成不了真仙。
多年来,人间、修真界、妖界,从未听过有人晋为半仙。
此人一直藏着。
那青木君不想让人知道他有半仙实力,不想打草惊蛇。他吸取千年前的教训,做恶事学会了扯一层天道的皮囊,靠着天道的遮掩,藏头藏尾,暗中进行着他不为人知的谋划。
江雪禾在千年前,为自己与缇婴设下大梦术这个布局,希冀大梦术转死为生,化解一切仇怨与天地间的仙魔恶念;
而与他相对的天道,选择了相助青木君,要世间重新回到仙魔混沌之境,回到民不聊生、魔气纵横的过去。
他们的敌人,既是青木君,又是另外的江雪禾自身……
江雪禾仰头,看着漫漫长空,万里浮云。
他微微笑了一笑。
——各凭本事吧。
此事,得知会缇婴一声。
江雪禾整理好衣容,缓缓向淬灵池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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