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不在焉,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那青木君如今藏在何处,半仙之力如此庞大,到底要怎么才能藏得住……
莫非是分魂?
江雪禾眼皮一跳。
他想起玉京门的古怪,正要继续细想,耳边却忽而听到了哗哗水声。
江雪禾怔一怔,抬头。
他发现自己心事重重间,竟然打破了自己所设的结界,直接走向了淬灵池。
索性他带着风帽,白纱与蒸雾弥漫于视野,摇晃间,他什么也没看清,便已发现自己的唐突。
江雪禾面不改色,掉头便走,想趁着缇婴没发现之前,重新退出结界。
他转身绕路,眼前白纱微扬,他眼角余光看到了一抹颜色。
山石嶙峋,灵池水声叮咚,乌浓长发散在山石上,少女模糊的身影背对着他,露出一点雪白的肩胛骨,一弧浅白半山丘。
有凉风习习。
江雪禾抿唇。
他没有忍住自己那腔多余的操心。
他指尖在袖中轻轻勾了几下,灵池间的少女散在石壁上的发丝便如同被人捧起来一般,轻轻落在她肩头,为她遮挡了一点春、光。
少女瑟缩一下,却没有发觉。
功成身退。
江雪禾收回目光正要离开,不料,他又看到了她扔在岸边的一堆衣物。
软红色、青翠色、粉白色的绸缎纱料乱扔一气,也许还带着她的一腔怒意,还要脱下后踩踏一番。
江雪禾再次没忍住。
他从容淡定,运着小风,轻轻地为她叠好收整衣物。他在帮她叠衣时,耐心地整理那些快被风吹散的空白符纸,眼尖地看到一截粉蓝色。
他怔一怔。
他记得缇婴曾送他的那根发带,似乎就是粉蓝色的。
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这根……
江雪禾便想细看。
他运着小风,轻轻掀开她其他的衣物,要查看那粉蓝色的物件。忽而,他听到了哗啦啦的水声,少女浓郁起来的气息。
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将手中动作收起。
跫然足音更近,她似乎朝岸边走来,他此时出结界,难免会被她发觉——她灵根再弱,也不至于他在她面前捣鬼,她却发现不了。
江雪禾只好先屏住呼吸,仓促用了一个隐身术,藏好自己。
缇婴黑沉着脸上岸。
她根本没心情泡淬灵池,心浮气躁之下,不如不泡。
她雪白赤足踩到石岸上,一低头,忽然愣住。
她的衣物叠得好整齐……
缇婴脸色变来变去。
她忽然抬头,冲着空气怒叫:“江雪禾,你偷看我洗浴?!”
缇婴披着湿漉漉的小衫, 发丝黏脸,小腿滴水。
她浑然不知少女青稚沾了水,落在旁人眼中是何光景;自然也不知她那样赤足沉脸地发脾气, 不让人心烦, 只生出另一种焦躁沉郁。
江雪禾再次试了一下自己的隐身术——他没有放松,灵力也充裕, 缇婴发现不了。
他便安静地站在山壁藤蔓边的角落里,戴着风帽,垂着眼,任由缇婴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
他低着眼,能看到她玉鸽一样的脚, 看到她白皙的小腿肌肤,润着清清水光。
她那样不断地走来走去, 他心事便反反覆覆,异常的情绪撩动着他。
可江雪禾一向沉静, 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她, 便无论她如何叫嚷,也不肯现身。
缇婴站在离江雪禾隐身之处不过一丈的石地上。
她脾气发得自己都累了,也不见江雪禾现身。可是那堆衣物, 总不能是什么山间精怪给她叠的吧?
除了江雪禾, 谁会这么多事?
缇婴蹲下来。
她冷静一会儿,山间风吹在身上,她渐渐感觉到一丝凉意, 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用双臂抱住上身,眼珠转了转, 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嘀咕道:“好冷。我明天会不会得风寒?”
水声潺潺,除此之外没有声息。
缇婴不甘心, 又道:“就没有善良的山中精怪给我把天气变暖一点,或者干脆给我送一件衣服吗?”
天地寂静,依然无声无息。
缇婴心间冷笑连连。
她本因地缚灵的事,弄得十分不愉快,又心间踟蹰伤怀,不知该不该与师兄说。师兄如此小人行径,倒是让她忘了不开心,一心一意地想要江雪禾认输。
缇婴板着脸,腾地一下站起来。
她动作太快,热血上脸,头脑一虚,整个人便摇晃起来。缇婴摇摇晃晃,专盯着那水汽沸腾的淬灵池,只等她自己气血贫瘠下,自己一头栽进池中,摔个倒栽葱也无妨。
缇婴要掉下水时,她听到一声轻叹。
熟悉的沁雪芳菲自后拂来。
她的腰肢被一只手搂住了。
缇婴顺势转身,拽住身边拂来的随便什么纱帷,扑入了来人怀里。
她紧紧拽着那段纱,扯得厉害,把自己送到了那人怀里,还浑然不知,仰着脸,自认为凶悍而得意地盯人。
江雪禾手轻轻地托着她小腰,他想松手,她人就歪过来,他只好继续抱着。
不过师妹这样子……
缇婴看到风帽偏了偏,江雪禾的声音温润又沙哑,还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我又跑不了,还这么拽着我做什么?”
缇婴哼了一哼。
她松开纱幔,手朝上一打,挥开了那碍事碍眼的风帽。
江雪禾面上还有些没完全散去的伤痕,如同会流动的瓷器裂缝,在他脸上蜿蜒浮动。他的唇也不如往日嫣红,此时微微苍白。
真是一段冷雪。
她猝不及防地打开他风帽,他偏了脸,似想躲开她的目光。
缇婴朝前挤来。
江雪禾知道她没有旁的意思,她对自己一向如此,只是此时她衣着清凉又湿润,青天白日地朝他怀里涌,蓬蓬雪团毫不顾忌……
他脸色微变。
他稳着情绪,朝后退开一步。
缇婴是个得寸进尺的孩子。
他越退,她越要他抱。
缇婴将江雪禾堵到了山壁处,江雪禾退无可退,缇婴抓着自己手中拽下来的风帽瞥了瞥,又抬头看他,不满至极:“我为什么拽你?不是因为你在躲吗?你躲什么?”
江雪禾睫毛颤了颤。
缇婴饶有趣味地观察他低垂眉眼的模样——
他掩饰情绪时,一贯如此,温柔安静,宛如天上善心的神佛。
不过,想来握刀剜心的刽子手,也喜欢掩饰情绪,做出温情和善的模样哄人剖心挖肉给他。
江雪禾平声静气:“出了些小意外……我在想事情,误入了结界。怕你多心,所以才隐身的。”
缇婴纳闷:“我多心什么?”
江雪禾一滞。
他轻轻掀起眼皮,流波一样的眸光落到她身上。
缇婴不可避免地心跳快一分。
可她如今跟着他久了,她也学会了几分掩饰,便只是睁着圆眸,故作困惑地看他。
江雪禾便道:“……那是我想多了。”
他停顿一下,便伸手搭在她领间。他轻轻为她拢住领子。她一身潮湿,他竟也面不改色,就这样为她整理衣容。
缇婴渐渐有些不快:他看着她的身体,却如此平静?
她抬手,挡过江雪禾的手,往前一纵,到底撞到了他怀里。
他呼吸一滞。
缇婴敏锐地掀眼皮。
可他仍是温和模样,不见心慌难安、为情所迷之状。
缇婴抬手搂住他脖颈。
她想了想,脸上浮起一丝有些恶劣的笑,转到他面上:“我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你怎么会恍神走进来?你可从不犯错的。”
江雪禾默一下,低声:“我也会犯错。”
他手指微屈,轻轻地按压在她脸颊上,力道不轻不重。
缇婴被他弄得有点心悸。
她是一只湿哒哒的年少艳鬼,说话间眉目灵动,发丝沾唇:“我不信,我觉得你别有目的。你说你好端端的,碰我衣服做什么?你是不是效仿牛郎,想让我这样的小仙女飞不回天上去啊?”
她胡说一气。
用的是话本中听来的故事:天上七仙女下凡,被牛郎藏了衣物,回不到天上去。
江雪禾盯着她恍惚,恍惚后,他目中浮起一丝困惑。
他没有听过这种故事。
江雪禾的眸子落在她脸上游离半晌,缇婴见他分明没懂,但他竟也没问什么意思。他很慢地低低“嗯”了一声,模糊不堪地认了这个罪。
缇婴怔住:“……”
她认真道:“你在勾引我吗?”
江雪禾抵在她脸上的手指拨一下,看她睫毛闪动眼波流光,他悸动连连,语气更轻缓:“你指的什么?”
缇婴停一瞬:他没否认。
师兄妹二人静看彼此。
静水流深,雾气蒸腾。
半晌,缇婴无所谓地钻入他怀里,趁他抬手搂她时,手掠入他袖中,与他玩闹:“那我找找看,你藏了我哪件衣服……”
江雪禾腰间一侧。
他没想到她钻得那么快,连忙去握她的手,却只能隔着衣料抓。她这副模样,他又没有下手之处,只怕乱事,分外无奈。
江雪禾:“别闹。”
缇婴忽而一顿。
她脸色古怪,慢吞吞地看他一眼。
江雪禾喉结微滚。
他搂着她,半边白衣都被她弄湿,见她手从他袖中摸出来,拽着一长条物——
一条粉蓝色的发带。
江雪禾:“……”
缇婴:“你竟然真的偷我衣服?”
江雪禾大脑轰地空白,想大约是自己当时心乱,慌张之下收走了她的那根发带。本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被缇婴抓到,便显得他确实别有用心……
江雪禾听到缇婴语调怪异地问他:“师兄,你真的是偷衣贼?你真的会做这种事?你怎么、怎么……”
她说不出糟糕的词,便支支吾吾,悄悄看他。
江雪禾定定神。
他绝不能被她真的看作坏人,得她日后提防。
但是发带在此,铁证如山,他只好认了。
江雪禾道:“何来‘偷’?这本是你给我的,我在梦貘珠的幻境中见你不会梳发,才给你用。但你之后却像是忘了一样,我只好自己取回。”
缇婴目瞪口呆。
她反驳:“这本来就是我的啊。”
江雪禾:“可你已经不要了,给了我。”
缇婴要再说话,江雪禾快她一步,拿捏住她:“我可有与你确认?我是否问过你?是你嫌发带沾了无支秽的血,我洗净后给你,你也不肯要。
“既然给了我,如今我不过是拿回来而已。”
缇婴气得跳起来。
他实在强词夺理!
可她胡搅蛮缠起来,还要胜过他的“理”一分。
她快速将发带往后一抛。江雪禾抬手要夺,她当机立断挡住他动作。她挺起胸扑撞过来,江雪禾当然不好再动手。
江雪禾与缇婴一道侧头:发带飘飘然,落到了淬灵池中,浮在一片雾濛濛的水间。
江雪禾低头。
缇婴眸子圆润又漆黑。
她问:“你是不是真的想要?”
江雪禾:“……嗯。”
缇婴问:“为什么?”
江雪禾心平气和:“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得到别人的贴身物件,第一次收到礼物。”
缇婴愣住。
缇婴:“可我没有‘送’啊。是我不要了的啊。”
他目光落到她脸上。
他温柔而平静:“对我而言,那是一份牵绊。”
缇婴怔忡。
她依然心硬,回过神来,缇婴坚持:“我没有‘送’。那是我的发带,我不喜欢不相干的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收藏我的东西。很恶心。”
缇婴以为他听她这样的话后,会如往日一样沉默。但江雪禾却反问:“我是不相干的人?你觉得我恶心?”
缇婴奇怪地看他一眼,若有所思。
地缚灵困住师兄的虚妄……让师兄改变了一些?那是什么样的虚妄,如她的一样可怕吗?
她心中这样琢磨,口上便心虚气短起来,小声:“你当然不恶心啊……”
江雪禾松口气。
他目露一些笑,心想:她应当还是对他有些不同的。她应当不会忘了他吧……她应当不会嫁给别人吧……
缇婴抬头,忽然狡黠问他:“师兄,我把发带送给你好不好?”
江雪禾睫毛一颤,眼波流离,光华粲然明亮。
缇婴亲昵地搂着他脖颈,一改自己在他来之前独自泡水时的阴郁黑脸,娇滴滴道:“我可以把我的贴身之物送你,可以让你拿着我的发带。我把它当礼物送给你,是我愿意送你的……
“这就是、就是……信物!”
她本想说情人之间的礼物,但她一时想不起来那个词叫什么,便直言“信物”。
江雪禾大约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质疑。
缇婴厚着脸皮把话说完:“只要你亲手把发带拿到,我就送你了。”
江雪禾:“当真?”
缇婴翘下巴:“哼。”
江雪禾抬手便要施法,缇婴连忙抓住他手指:“是要你亲手拿到。”
江雪禾想了想。
他抬目看向那漂浮在水面上的发带,再低眼瞥缇婴。
缇婴对他露笑,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江雪禾便温声:“好。”
他轻轻推开缇婴,一步步朝淬灵池走去。
缇婴站在原地,心肝噗通,目不转睛地看着清水一点点漫了师兄挺拔的腰身,继续朝上。他的袍袖松松地落在水面上,背影又长又秀,端有一段他人没有的气韵。
发丝浮在水上,缠上他宽阔肩膀。
他一步步朝下,手一点点够到那根发带……
但是不够。
缇婴忽而施法,让水面上的发带又飘远了一些。
江雪禾回头。
隔着漫漫水波与氤氲雾气,缇婴看到师兄形状狰狞而游离的伤痕下的面容。他睫毛上沾着点点水雾,眼睛又黑又静,十分的气势凛然,又十分的秀色可餐。
诡异妖冶,柔与厉轮替,笼于一人身上,缇婴难以抵抗。
缇婴蹲了下来,伸手撩拨水面,朝他泼水。
她故意道:“我又没说我不能施法。”
江雪禾挑一下眉。
他接受她的说辞,继续朝更深的水中走去。
在缇婴的折腾下,发带不断飘离,江雪禾不停地改变方向。缇婴看得心间燥热,见水已漫到他心怀处,便恍惚想到自己旧日偷看他洗浴时的光景。
那时,她怎么敢想像,她还有能戏耍他的这一日?
江雪禾却也不是任由缇婴吊着玩。
在缇婴再一次施法时,他声东击西,运起法术小小攻击她,水泼到她脸上。滴答答,缇婴气急败坏跳起来,在她跺脚抖水时,他眼疾手快,抓到了那根又要飘走的发带。
江雪禾将湿漉漉的发带握在手中,轻轻松了口气。
他怕那调皮的师妹又生出什么戏弄之心,便低下头,直接将发带缠到自己手腕上。
江雪禾感觉到身后有气息贴来。
他没有动。
少女从后扑来,抱住他腰身。她暖热凌乱的气息贴着脸,张口,在他耳后咬了一口。
他睫毛如翼振振。
少女黏糊糊的气息拂在他耳后:“师兄……”
她的手,被他拽住。
他在水中转了身。
下一刻,缇婴两只手腕被他托住,人被他抱了起来。她惊叫一声,江雪禾带着潮气的面容贴来,侧过脸来吻住她。
缇婴后仰,看他下颌骨的线条发呆间,人被他团抱起来。待她回过神时,自己与师兄气息皆起伏凌乱,她感觉到腰后冰凉,有物阻挡。
她胡乱地回头看一下,原来她被他带离了淬灵池正中,被他带到贴岸处。
少女纤纤腰肢抵着石壁,口上支吾,被他托着腮,亲了又亲。
他亲的和平时不一样,和她之前钻入他风帽中也不一样……
气息纠缠,将断不断,如黏糊糊的蜜浆流在口中,勾得她不禁张臂抱住他后背。
她像小猫一样,被侍弄得舒适,闭眼哼哼。
缇婴含糊道:“师兄……”
她听到江雪禾低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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