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这才回头,看向狗屋中的缇婴。
缇婴看到她,目中浮起讨好笑意,小声道:“娘,我饿。”
她说:“我想吃饭。”
妇人盯着她,目露犹豫。
半晌,妇人闷不吭声,抱起阿黄,进入点着一盏烛火的屋子,去与丈夫商量让狗睡人屋一晚之事。
缇婴蹲在狗屋中,她听到没有更多动静了,又眼睁睁看着烛火熄灭了,就赶紧慌张地推开狗门,手脚趴在地上,锁链叮叮光光。
她迫不及待去抢食阿黄剩下的不吃的狗粮。
她只有吃饱了,才会有力气施展自己小小的法术,给村民们赐福。
不光有村民,还有其他城中镇中前来求助的普通百姓。爹娘会拴着链子,让她去施法。她没有学过法术,全凭自己的感觉,有时会帮人,有时会害人。
帮人了会得到爹娘多加的一碗粥,做得不好了会得到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但是大家都说她是小巫女,她生来就是庇佑月枯村、是要被献给鬼姑的。
天然干净的一张纸,自然是旁人如何涂抹都可以。
缇婴听着大家的意愿做所有事,她只有很少的时候会不快乐——比如好饿、没饭、爹娘嫌她吃得多的时候,阿黄多剩她一点饭就好了;比如爹打得她好疼,如果轻一点就好了;比如娘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骂她,骂她也无所谓,可是娘总揪她头发,她总担心自己头发要掉光。
头发掉光了,冬天就头皮冷,狗屋里太冷了,她受不了。
深夜中,缇婴狼吞虎咽去吞食狗粮时,忽然偏头,怔了一怔。
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她应该很饿,但她吃下去后,竟有一种呕吐反胃的感觉,让她觉得并不饿。
就好像她平时吃惯了好吃好喝的,看不上这些狗食。
但是怎么可能呢?
微妙的一瞬疑惑很短暂,缇婴看到爹娘屋子的烛火又亮了,她害怕自己偷吃被打,连忙爬回自己的小屋中。
而即使这样,男主人出来,看到阿黄的狗碗中粥水洒出一些,在月光下如碎银,男主人勃然大怒。
他拍打狗屋:“小婴,出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出去就会被打。
缇婴紧紧拽着狗门,用身子牢牢抵着不让外面的爹进来。她眼睛漆黑又干净,隔着小小木栏与外面的男人对望。
男人愣一下,啐了她一口。
缇婴擦掉脸上的唾沫。
男人累了,嘟嘟囔囔道:“赔钱货,屁用没有,整天吃我这么多吃的喝的,还要老子养着……你怎么还没被献给鬼姑?”
缇婴不敢说话,怕他更生气。
她抵着木门,被那男人踹了好几脚也不肯开门后,男主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缇婴才松口气。
她蹲跪在这里,仰头看着自己栖身的寸息距离之间的小屋,又有几分困惑。
好小的屋子,她都没法躺下,只能缩着坐……但是她不好提要求的,爹娘说,小巫女是要奉献的,她整日要求那么多,不是个合格巫女。
若不是合格的巫女,鬼姑不要她,她庇佑不了村民,大家大概就不要她,不养她了。
那怎么行呢?
她对被抛弃有一腔恐惧与畏缩,就算她从来没有去过外面,她也知道如果没有爹娘给她屋子睡,给她吃给她穿,她会饿死的。
缇婴靠着狗屋,虚虚地叹了口气。
她要睡觉了。
明日天亮了,还要施法救人呢。
次日,缇婴果然被爹娘拽着链子,锁到了村口的槐树下。
缇婴坐在一张简陋的桌子后,稀稀拉拉的村民与外面来的镇民们前来排队——
“小巫女,我昨晚做了噩梦,你说,这是不是鬼姑对我有什么暗示啊?”
“小巫女,我家的牛丢了,是谁偷的啊?”
“小巫女,你前天算错了卦,你爹还管我多要了五文钱,你赔不赔?”
前面的都还好,一听到“赔钱”,缇婴心中就涌上恐惧。
她连忙:“我赔、我赔,你别告诉我爹……”
她慌慌地要赔钱,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钱。慌乱之下,她从自己发间扯下了一根发带想赠予人。而看到发带粉白清薄的颜色,缇婴怔了一怔,有什么被压制的记忆要努力冲破……
她正发呆间,“啪”的一巴掌,挥了下来。
她连人带发带,都被发怒的男人一掌打趴了。
躺在地上蜷缩一团的缇婴,看到自己鼻端流了血。她害怕惶然时,又突然发现那血消失了……她摸自己鼻尖,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缇婴心中又一重古怪浮起:怎么回事?怎么好像是,有人替她挡了伤一样?
周围人漠然摇头观望,缇婴的爹对她又踹又打,缇婴的娘不忍心地别过眼,不看这个方向。
爹打了半天,然后无所谓地对来人说:“这算赔钱了吧?”
来人无语,与爹吵了起来。
他们的争执远离了缇婴,缇婴轻轻松口气。
她被一个人扶了起来,那人碰到她手臂时,她颤抖一下,肌肉猛缩:“别打我。”
妇人声音尴尬:“小婴,我是娘。”
躲在臂弯下的少女抬起一只眼,悄悄看她。
妇人抿着唇,将她拉扯起来。
她似乎想表达对缇婴的关心,伸手要抚摸少女发髻、帮她掸去发间尘土。
缇婴本能地朝后一躲,说:“别碰我头发。”
妇人手一僵。
缇婴想了想,说:“我会秃的。”
妇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她半天,讪笑一声,不说什么了。
缇婴重新被按到桌后坐着,被重新要求给陌生人们施法。缇婴苦恼非常,既觉得自己不通法术,又觉得自己应该通,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妇人道:“你好好施法救人。都是因为你还不够年龄,不能被献给鬼姑,咱们村中才有这么多坏事发生。这都是你的错。”
缇婴点头:“我会快点长大的。”
妇人抹泪:“你一定要救我们,帮我们……”
缇婴娇声娇气:“我会的。”
她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她应该不会法术,便只好糊里糊涂给人施法,一会给人看病,一会给人算命。她心虚自己说的每句话都不准,自己根本没有帮到别人,一直在坏事……
所以中午时,她被爹扣压了饭菜,一点不给她吃,她也没有怨言。
到晚上的时候,她只好又偷偷爬出狗屋,与阿黄抢吃的。
这一次她运气没有那么好,被爹抓到了。
她被打得脸有点儿肿,缩回自己的狗屋中。
但是没办法。
爹娘说她太麻烦了,她不敢说痛……
大约别人也会痛,但别人都没说过,也许是因为她确实麻烦吧。
她深深愧疚于自己是一个无能的小巫女,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成为一个厉害的可以帮助大家的巫女。
献给鬼姑后……也许就好了。
大家都会开心。
缇婴怀着这样甜蜜的心愿,睡了过去。
这样的日子是她的日常。
缇婴起初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经常有不习惯的想发火的感觉,但是被打着、被骂着、被人不停劝导着,她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她每一天,都在盼望着被送给鬼姑的日子。
也许她确实不是真正合格的小巫女……她怎能对爹娘有怨气呢?
也许正是因为她不诚心,鬼姑才迟迟不来带她走吧。
这一日,缇婴又如往日一样,被锁在村口槐树下,帮人批命算卦,卜问凶吉。
中途,她打了个喷嚏。
对面的人脸一下子黑了。
在槐树下站着监督她的爹过来,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扇下来。
缇婴却聪明了很多,装作自己坐不稳的模样,摔到地上。她屁股被脚镣硌得痛,但是爹的巴掌没有落到她脸上,她便又有一腔小得意。
爹骂她:“偷奸耍滑!”
缇婴鼓起勇气:“不是的。”
她说:“爹,天冷了,我好冷,我衣服太薄了。”
爹一愣,爹不可思议:“你是小巫女,你怎么可能冷?又想骗我给你花钱裁衣?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养育之恩的?”
缇婴苦闷。
她说:“不是的。”
真的冷啊。
难道因为她不是合格的小巫女,她才觉得冷吗?别的巫女都不怕冷?
缇婴耷拉下脑袋,反省羞愧一番,重新爬到桌前帮人算命,不敢再说自己冷了。
她的鼻尖被冻红,脸颊凉如冰雪。
她咬牙说服自己:不冷。
正在这时,一片冰凉降到她鼻端。
她深吸口气,又打了个喷嚏。
爹暴怒:“你又怎么了?!”
缇婴呆呆道:“爹,天真的冷了啊……下雪了。”
她屈膝坐在矮桌后,仰头看着天空中漫漫洒洒飞下来的雪花。
雪花晶莹,天地微白。
缇婴心中忽而一顿。
她眼皮一扬,幽黑的眸子,向飞雪之后看去。
那里,徐徐行来一个人影——
一个戴着风帽的雪衣少年,款款行来。
衣如鹤扬,身如雪清。他从雪中走出,风帽飞扬间,面容不现,已见翩然风雅之气。
缇婴的心猛然“咚咚”跳起。
不知缘由的情愫如攀蔓,缠绕她心间,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从飞雪中走出的少年。
在缇婴眼中一身通白、清静雅致的少年郎,在他人眼中,带着一重血色。
他们都闻到了那弑杀寒意。
爹娘脸色大变,村民脸色大变,齐齐站直:“你是何人?!我们村子不欢迎你,小巫女不欢迎你!”
风帽扬起。
少年抬起了脸。
隔着纱幔,坐在木桌后的缇婴,隐约窥到少年下巴脖颈处的一道道血痕,如枯枝般向上缠绕,实在阴森可怖。
他彬彬有礼:“在下江雪禾。”
他向前伸手:“小婴,过来。”
缇婴怔愣。
村民们冷笑:“你是什么恶鬼妖魔,来哄骗我们的小巫女?小巫女不会跟你走的?”
这少年却并不看他们。
隔着风帽,他看的人,是坐在那里、发丝凌乱、面颊染灰的小姑娘。
小姑娘却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
她看了半天,悄悄地说:“我不认识你。”
江雪禾眸子一顿。
他目光落到她脖颈上的狗圈,手与脚上的锁链。沉重的铁链压着她纤细的手腕,她手腕被磨出了一圈嫣红。血痕被转移到他手腕上,她自然是不知的。
她说一句话,就要偷偷看眼身边人,十分不安。
江雪禾心中骤然剧痛。
他的杀意再无法掩饰——
他每日给她买漂亮衣衫喂她吃饭哄她睡觉,将她惯得娇气任性跋扈肆意。
他对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将她养得娇妍可爱,是世上最漂亮的灼灼桃花。
他不肯她被任何人采摘。
而今,她却在他不在的时候,被困在地缚灵的恐惧噩梦中,被弄成了这副模样。
地缚灵夺走了她的记忆。
是了,地缚灵要织就心中恐怖来对付缇婴。缇婴最害怕的,不就是她的童年吗?
缇婴眼睁睁看着,这个虽然看不清面容、却隐约觉得非常好看的少年哥哥,身上的气势在一点点发生变化。
好像有数不尽的黑气笼罩住了他,在他脚下形成一团黑雾,宛如腾云驾雾。
然后,无数藤蔓从四面八方飞出,绞杀向这里的所有村民,包括她爹娘。
飞雪之下,一片浓郁血腥弥漫。
众人尖叫跑躲,缇婴一下子站起来,手脚上的铁链重得她身子摇晃,脸色煞白。
缇婴哆嗦:“你、你、你……”
爹娘惨叫:“小婴,快阻止他,快救我们!”
村民们在地上滚爬,一道道蜿蜒血迹延伸向她,向她张开求救的手:“小巫女,救我们,救我们!”
缇婴发抖。
缇婴慌张道:“我、我救、我救……”
她怎么救啊?
紧张畏惧之下,她手心掐紧,忽而掐出了一个发诀,指尖燃起一团水色雾光,映着她眉眼。
她想不到自己能使出这种不知名的法术,一下子呆住。
爹娘:“小婴,救命!”
缇婴着着急急,再顾不上自己哪里学的奇怪术法,硬着头皮向恶人冲去:“别害我爹娘!”
江雪禾杀人如喝水。
他先前被困于地缚灵对他的恶念中,他靠鬼魂修行,又夺舍了活人力量,才重回尘世间。
一旦弄清楚那个虚妄恐惧的原委,他便恢复自己本身的冷酷,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地缚灵最可怕的本就不是自己多厉害,而是人深陷于自己的恐惧,无法清醒。一旦清醒,地缚灵就没什么难对付的。
江雪禾杀尽那个虚妄中的所有人,破开了幻境,回到现实中,便发现缇婴不见了。
淅沥小雨中,他张开法眼锁寻,用自己与缇婴之间精忠阵的牵绊找人。她在地缚灵的虚妄中受到什么伤,那些伤全都会转移到他身上。
鼻尖渗血、手臂发青……
江雪禾冷冷地看着自己身上出现的变化。
他习惯了所有伤痛,这些小打小闹的伤也不被他放在眼中,但是身上伤出现得越多,他心中杀意便越重。
他确认地缚灵一定遮蔽了小婴,让小婴沉浸于旧日噩梦,才让小婴受伤累累。
唯一的庆幸是……他们不知道他与缇婴之间有精忠阵,他们不知道他们杀不掉小婴。而他会追着这些痕迹进入他们的恶念噩梦中,报复回去。
江雪禾杀人杀得从容淡定。
他好像又变回了从断生道出来的夜杀。
只要他想杀,没有人能逃出他的掌心。
地方很快躺了一大片尸体,血流成河,江雪禾冷漠无比。他又眼睁睁看着那些尸体再次爬起来,变回人,向他扑来。
他再次杀掉。
他当然知道作为外来者,自己不可能杀得掉小婴噩梦中的地缚灵,但是……看他们多死几遍,也是快意。将他们抽筋断骨、凌迟削肉,亦是畅快!
不掩饰杀意的白衣风帽少年,便如恶魔临世般。
他踩着一地血污,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直到缇婴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朝他挥出幼稚可笑的法术。
江雪禾当然不会如自己那个噩梦中那样,被她刺中。
他拽住她手腕,稍微运力,将她人扣在了自己怀里。
缇婴挣扎不掉,浑身僵硬。
眼见阴鸷森冷的杀气包裹着她,却像逗弄一样,并不向她斩杀。她慌得睫毛颤抖,却偏有一腔反覆,被坏人扣在怀里,她也咬着唇,不肯呼救认输。
风帽的纱幔拂过她的脸。
清清润润,像她记忆深处漂浮的一片羽毛……
缇婴失神间,听到扣压她的少年声音喑哑,不冷不热:“打我?”
缇婴咬牙:“怎么,不行吗?”
江雪禾漫不经心,另一只手再度挥杀,将袭来的人放倒。
江雪禾淡声问缇婴:“为什么打我?”
缇婴惊住。
她脱口而出:“你杀害我的家人,我反抗你,很正常吧?”
江雪禾眼眸中瞬浮一团血色氤氲。
可惜缇婴看不到。
她被少年紧扣住手腕,被他转个身,被迫面朝他。但是纱幔阻隔,她看不到他的脸。
这少年再次俯过来,掐住她下巴。
他声音沙哑而阴凉,如毒蛇一般冷酷又玩味:“家人?
“我才是你的家人。”
他捏紧她下巴,声音低柔之间,如同施下咒术一样,渗透她的骨血:“只有我是你的家人。”
缇婴大叫:“你杀我爹娘!”
他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闻言低笑,握住她手腕,手指在她灵脉上一拨,拿捏住她。
江雪禾幽声蛊惑:“我不光要自己杀,我还要你杀。”
他蓦地抬手。
他摘下他所戴的风帽,一把扣在了缇婴脑袋上。缇婴眼前一黑又一亮,视野被纷纷扰扰的白纱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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