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禾已经不能确定,但是看到少女的泪水,他生怕这是真的,头脑发昏,他不觉开口:“没事、别怕……”
缇婴发抖:“你被我、被我……”
江雪禾伸手,抚摸她面容,擦去她脸上泪渍。他忍着痛意,对她微微露笑:“我不怪你,别哭……”
……江雪禾十分不解,他竟真的死了。
他死于师妹手中,魂魄却没有消散。他以魂魄状观望,看到缇婴哭泣,被叶穿林拥抱安抚。
缇婴心有愧疚,正符合江雪禾对她的了解。
她不是那种杀了师兄当做无事发生的孩子,她沉闷了很久,便告诉所有人,说她要用大梦术复活江雪禾。
江雪禾再次听到大梦术的“复活”,魂魄状的他跟随在缇婴身后,不禁撩目,怔了一怔。
然后他有幸见识到了大梦术所谓的复活——
他的魂魄被吸附到了肉身上。
他重新拥有了骨血,但是魂魄却无法与骨血完全融合。
缇婴“复活”了他,可以让他如常说话、吃茶,但作为魂魄的江雪禾知道,那都是缇婴本人的意志,她要这具身体做什么,这具身体就做什么……那不是真正的江雪禾。
而且缇婴灵力有限。
她灵力一枯竭,江雪禾的魂魄就会重新与肉身分离。
肉身会一日日腐败,魂魄会一日日消散。
这确实不是真正的“复活”。
江雪禾跟在缇婴身边。
他蹲下身,向她伸出手:“别哭。”
……他想这是假的,他却依然忍不住。
江雪禾想了想:“寻常来说,人死后魂魄混沌,不应有意识。然而我却有意识,还能跟随你……许是我力量强大,不因死亡而消散。小婴,也许你开天眼,就可以看到我,和我说话。”
缇婴大约也是那么想的。
但是在她付诸行动前,叶穿林来了。
叶穿林劝她不要执迷于悲伤,江雪禾之死不怪她。
林青阳和白鹿野也来劝她了。
江雪禾以魂魄模样旁观,见那些人围着缇婴,不住劝缇婴不要伤心,忘记江雪禾。
他们都不悲伤。
是了,他们本也不喜欢江雪禾,是江雪禾强要一段缘分。他强行要的这重关系,谁也不肯付出真心——
只有缇婴对他付了真心。
纵是不将他当心上人,她也当他是师兄。她关心他,在乎他,与他置气吵架,也会因为伤害到他而伤心。
魂魄模样的江雪禾静静地看着。
睫毛上沾了雪水,他抬头间,发现是春日雨雪,寒气凛冽。
千山又是一年春了。
缇婴依然用大梦术复活了江雪禾几次。
江雪禾尽力将魂魄与肉身融合……但是天地间的秩序是如此不容变更,即便是他,一时间也做不到。
江雪禾素来耐心。
他此时已经不管这是真是假,他总要拥有力量。
而缇婴开启法眼,终于能看到魂魄模样的江雪禾。
她眼睛骤然亮起。
那样明亮的眼睛,江雪禾为此看得目不转睛。
他不明白一切,但他安然自处,看着小师妹开心,他便也心情愉快。
江雪禾对她说:“你再开几次大梦术,等我弄清楚了其中法术,说不定魂魄能与肉身真正融合,这才是真的复活。”
缇婴连连点头。
师兄妹二人在洞天中,以一人一鬼的方式,琢磨此事。
江雪禾几次动念,想杀掉这个缇婴……他依然觉得这是地缚灵,可他又担心这若不是地缚灵,该如何是好?
平安无事了几日,有一日,叶穿林与白鹿野一同闯入洞天。
魂魄模样的江雪禾不被除了缇婴以外的人看到,他也阻止不了任何人,他眼睁睁看着叶穿林与白鹿野脸色难看。
白鹿野抬手,扇了缇婴一巴掌。
白鹿野:“小婴,留给你伤心的日子已经足够多了!你能不能清醒点,看看活着的人?”
缇婴捂脸,反驳:“师兄就在那里……”
白鹿野:“除了你,我们还有谁能看到?”
缇婴怔忡。
白鹿野又狠下心,说道:“你体质一向亲近鬼怪,这不怪你。但你应当分得清其中边界,纵是师兄魂魄还没散,也必然在一日日散……你不能让他走得安稳些吗?你不能让活着的人,不再为你担心吗?
“你知道你将自己关在洞天中,说要复活一个人,在旁人眼中,像是已经疯了吗?
“你该正常一些。”
白鹿野与叶穿林不由分说地拽着缇婴,拖着她出洞天。
缇婴哭闹着说不要,但是两位师兄不由她任性。她被拖拽着,回头朝后看。
她的法眼可以看到一团模糊的江雪禾。
江雪禾安静地立在原地。
他看着她,看到她的泪水挂在霜睫上。她伸手想向他求助,可是身为鬼魂的江雪禾,不会有任何非凡力量帮助她。
他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
自那日以后,缇婴很多天没来。
再一次,缇婴开法眼看到江雪禾,已经过了十日。
她对他笑,说自己来迟了,以后会常来的。她说她会背着师兄与师父,悄悄来看他,依然会研究大梦术,想法子复活他。
江雪禾一句话不说。
他有时候痛恨自己的过于敏锐。
他能看出她面容的红润、眼睛的明亮、通身的快活与朝气,他能判断出她眼眸流转间,偶尔的心虚、不自然。
他便知道,其实她看不到他的这些日子,缇婴过得很痛快。
林青阳、白鹿野、叶穿林,都哄着她,围着她,对她呵护宠爱,不下于一个已经死去的师兄。
缇婴有点儿良心。
这点良心,让她不放心,回来看他。
但其实她快活的那几日,她心中已经时不时在遗忘他了。
江雪禾心间空茫。
他一言不发。
少女蹲在他身边,与他商量:“明日我再来看你,好么?”
他知道她不会来的。
心间如何难堪,面上都不好表现出来。
江雪禾声音喑哑、轻柔:“好。”
次日,她果然没来。
缇婴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由起初的一两日、改为了十来天,又由十来天,变为了一两月。一两月后,她再来时,喋喋不休、口若悬河,洞天外的花花世界让她流连不已,困于洞天的鬼魂师兄,连她那点浅薄的愧疚,都快要得不到了。
缇婴兴致勃勃:“叶师兄说带我去一个秘境,要半年。等半年后我再回来,咱们琢磨大梦术,复活你,好不好?”
江雪禾轻声:“……好。”
她笑起来。
她蹦蹦跳跳地与他道别,说不了两句话,她便觉得这里无趣,想要离开了。
她走出洞天前,江雪禾忽而开口唤她:“缇婴。”
站在洞天门口日光下的少女回头。
灿若桃李,钟灵毓秀,日光笼罩着她,金光烂烂,那是一个鬼魂再也碰触不到的明华艳丽。
她的时间在继续。
他的时间已彻底结束。
江雪禾低声:“你会忘了我吗?”
少女没有回答。
她离开了。
这道被困在洞天中的江雪禾魂魄,已经十分虚弱。
若不再做些什么,他很快就会散了。
他保持着生前的习惯,盘腿而坐,静然自处。
他的温柔娴静一如生前,淡然冷静也如生前,可是这世上最在乎他的人,也要忘记他了。
此时此刻,江雪禾才明白地缚灵所化的他心中最真实的畏惧——
无能为力看师妹走入混沌,是一重惧;
师妹嫁于他人,是二重惧;
师妹看破他的虚伪,与他人联手除他,是三重惧;
师妹彻底遗忘他,是他此生最惧。
如果她忘了他,他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魂魄江雪禾坐在洞天中。
他静看着恐惧的诞生,爱意的痛苦与无能。
他慢慢低下头,闭上眼。
他得想法子修行。
他得恢复力量。
他得杀掉这个虚妄中的缇婴、叶穿林、白鹿野、林青阳……破了这重真正的虚妄,回归现实。
现实中,缇婴也踩入了地缚灵的虚妄陷阱中。
那夜雨后醒来,她兴致勃勃,拉着师兄一同继续去山上找淬灵池。
她依然没有找到淬灵池,却在躲雨时,进了一个村子。
师兄张口向村人打听这里是哪里。
缇婴在后撑伞噘嘴,不耐烦地等着师兄交涉完后,他们好借宿。她无意中于昏昏暗光中朝前瞥了一眼——
拿着锄头的村人站直身,回过头。
淘米喂鸡的婶子僵硬地转过脖子,看过来。
村口戏耍玩闹的孩童们停了嬉闹,脸上带着放大的笑容,热情地看着客人。
他们亲切非常,齐齐开口:“小巫女,你回来了——”
下一刻,缇婴抛伞,甩出怀中几道黄符。漫天道光亮起,贴向村人时,缇婴纵去,出手便是一掌:
“你们早死了!
“死人于此作怪,是什么怪物,出来!”
她目光冷厉阴鸷,施法杀人比任何时候都要狠快。
一个个活人倒在血泊中,看着她,死不瞑目。
缇婴面无表情地一脚踩上去。
漫天飞舞的黄符,变成了雪白纸钱,向她身上浇洒而来。
倒在地上的死人们睁着眼,麻木地张口咏诵:“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魄来临……十方俱灭,黥人咒身……”
缇婴大叱:“一派妄言!”
一重水系法术从她手中拍开,万千波涛骇浪向前袭去。
死人们从地上爬起,围着她:“小巫女,我们一直在等你。小巫女,你怎么不救我们了?
“小巫女,你带外面的人回来了啊……”
缇婴脸上一点点失去血色。
她捏诀的手发抖。
她另一只手向后探,缇婴颤声:“师兄……”
她回头,看到身后一团幽黑。
江雪禾不在。
缇婴怔一怔。
她沉下了脸,回过头来,面对这些行尸走肉。
她明白了:“是地缚灵?”
她森森而笑:“我把你们变成地缚灵,你们回来报复我了?你们把我师兄弄哪里去了?”
他们咯咯笑,向她伸手:“小巫女,欢迎回家……”
缇婴一掌袭杀而下。
睫毛上溅了两滴血。
真可笑。
早就死了的人,哪里有血?
看来是她不小心进入了方壶山下的月枯村,不小心进入了昔日那个巫女村,将地缚灵引了出来,也顺便连累了师兄。
问题不大。
缇婴阴沉地这么想着。
她踩在一地尸骨间,一边杀戮,一边心不在焉地想:她十岁时就能杀掉的人,纵然变成了地缚灵,她依然能再杀一遍。
他们想让她害怕。
他们想摧毁她。
她很久不这样杀人了。
缇婴浑浑噩噩地想着,觉得这一切回到了十岁前。
大家觉得她天真无邪,她其实双手沾满鲜血,早已杀人杀得麻木。平时的胆怯懵懂是假的,是刻意的……真要让她动手,她才不是好人。
也许比不上出身断生道的师兄,可死在她手中的活人,实在不少。
一整个月枯村,都是被她杀光的……
缇婴垂下眼,想到江雪禾。
她心中浮起些燥意。
她要赶紧解决这些人,杀光这些人,破开地缚灵的虚妄,找到江雪禾,带江雪禾离开这里。
淬灵池不找也罢……不能让江雪禾知道她做过什么。
阿难应当就是地缚灵,是追着她来的。
她希望江雪禾眼中的缇婴,干净无邪,懵懂可爱。
前师父说了,被迫的坏事,不是她的错。
缇婴这样杀戮间,忽然听到有人自背后叫她。
那粗哑的声音唤她:“小婴。”
缇婴回头。
她看到枯树下,站着一对夫妻。
妻子怯怯,丈夫满面忍怒。
丈夫向她伸出手,压着火气:“快回家!这像个什么样子?你以为你和外面小孩一样么?你是巫女,是我们的小巫女,是要庇佑所有人的……回家!”
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缇婴脑海中,好像忽然被谁加了一重锁。
她停顿的一刹那间,记忆变得一片空白,怔怔看着这对夫妻。
丈夫朝她走过来,啪地伸手,在她脸上打了一巴掌。
她被打倒在地,懵懵抬头。
她小声:“爹,别打我,我疼。”
妻子将一个像狗圈一样的锁链套在她脖颈上,安慰她:“小婴,你乖一点,好好做巫女,被献给鬼姑……大家都会感激你的。”
妻子温柔问她:“好不好?”
记忆一片空白的缇婴,惶然低下头。
手脚都被套上锁链,记忆中的恶人长着她亲身父母的脸,折磨着她,诱哄着她。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在面对一切时,没有一点反击之力,也生不出反击之心。
缇婴小声:“好。”
她声音更小:“……别打我。”
……被父母牵着锁链、像狗一样被牵走前,她扭头,看到村中的孩子们无忧无虑地玩耍。
有一个妹妹被自己的哥哥张臂保护,不让其他人欺负。
缇婴痴痴地想了半天,在心中向遥远的巫神宫卑微许愿:
“……我想要一个哥哥。可不可以?”
第119章 仙人抚顶15
在巫神宫所统御的中州范围, 巫女是有可能成为神女,进入巫神宫,供奉大天官的。
不过, 月枯村的巫女, 却不会成为神女,也不会去巫神宫供奉大天官。
可以说, 此地的巫女,剥离于巫神宫的掌控。
此间之人,不信奉巫神宫,不信奉神女与天官,却会豢养巫女与神子。
方壶山外月枯村, 是秽鬼林进出的必经路段。秽鬼与无支秽被封于秽鬼林,此地灵气被秽息扰乱, 便容易诞生一些奇妖恶鬼,来欺压百姓。
有一类妖, 统御了此间妖鬼, 名唤“鬼姑”。
鬼姑自称是无支秽下第一人,恶鬼之王。鬼姑可以惑人、吞噬记忆、植入记忆,靠着这些手段, 它无往不利, 在秽鬼林周遭,人间谈鬼姑而色变。
好在鬼姑有软肋——好吃善男信女,童男童女。
人间只要每五年供奉一童男或童女, 它便会庇佑此间五年,不出来作乱, 甚至会打跑其他那些张狂的污秽妖鬼。
这片混乱地方,一直将有灵气的巫女供于鬼姑, 换得人间平安五年。既然人与妖定了契约,谁也没有打破契约的意思,此地便没有巫神宫发挥的余地。
或者说,方壶山月枯村守住了秽鬼林朝下的第一线,让巫神宫有更多精力去对抗秽鬼潮,巫神宫便默认了月枯村不同于他处的奇怪风俗——
巫女不晋为神女,不学神术,不入本宫。月枯村的巫女,仅供于鬼姑。
缇婴便是这样的小巫女。
她诞生之初,被测出身怀灵根,周遭村民惊喜且畏惧,将她看作是这一代要被供出的巫女。
他们养着小巫女,会赢来至少五年的风调雨顺。
他们养着小巫女时,并没想过小巫女日后会杀了鬼姑,打乱他们与妖签下的契约,毁了他们遵守的祖法。
他们要的是一个被献祭的小巫女,而不是一个想做英雄救他们的小巫女。
在这个虚妄世界中,缇婴被地缚灵所压的千万恶念封了记忆,乖乖地被扣上脚链手链,被推入一个与狗洞差不多大的小房中,关了起来。
她茫茫然。
夜里风声赫赫,她听到几声狗吠,趴在自己的小屋栏杆处朝外看。
与她相挨着的狗屋旁,蹲着一只黄狗。黄狗津津有味地吃着她爹娘送来的夜食,得主人拍头夸奖。
那年轻妇人摸着狗的脑海,眉目温柔:“阿黄,真乖。你要做有用的狗,知道吗?啊,今夜好像会下雨,你睡在这里会不会淋湿?”
妇人看着天色,犹豫一下,说:“我与夫君商量一下,今夜要不抱你进屋子睡一宿吧。”
阿黄欢喜地绕着主人叫。
阿黄又回头,看向身后另一座狗屋——已经是个小少女、并非幼女身材的姑娘蜷缩着身子,趴在木栏边,剔透的眼睛看着他们。
阿黄低头看看自己碗中的狗食,又叫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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