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随你便”在空荡荡的大厅抛过来丢过去,伴随着芈渡离开雪白殿宇的背影一并,慢慢被门外雪山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就好像这座剑尊殿内的人气儿,也彻底消失在风里。
风临深没有动弹,腰背依旧挺直如雪中青松。
只是他紧紧盯着眼前那杯凉了的茶水,眼神发散,似在怔愣。
很久很久之前,也曾在这里,他师尊摸着他的头对他笑。
他的师尊说:“临深啊,你与此方世界的天命之子有缘,很重的缘。”
“所以,今后如果有哪位女子让你感觉有缘,就一定要带她回宗门。”
“那就是此方世界的气运之子。”
可是,气运之子掌荣华繁盛,也会为这个世界带来灾难与波动。
他师尊没来得及告诉他,怎么处理气运之子的灾难。
因为,再后来,他师尊与其他大能共同陨落于蛊城,死相惨烈。剩下的弟子前去收尸时,不得不把他师尊烧焦的尸体一块一块捡起来,拼装好,才能入殓。
那一天,风临深看见了芈渡。
那时的黑发少女还没有现在那么意气风发,她抱着一柄血淋淋的断剑失魂落魄,浑身脏兮兮血呼呼,漆黑的眸子里竟然没有半点光芒,全无昔日璀璨漂亮的样子。
蓬莱宗大名鼎鼎的惜伤君,最疼爱芈渡的人,是那场战役中死得最惨的。
惜伤君生前是个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在修仙界内威望极高,人人爱戴。
就是这样的人,最后连尸体都没有,无法入殓。
葬在蓬莱宗的,只有一柄被鲜血锈蚀的断剑。
哦,对,他忘记说了。
那一天,也是风临深第一次见到蓬莱宗大师兄。
谢授衣容貌苍白俊秀,彼时正轻拍着芈渡的肩膀,小声劝慰着她什么。
可给风临深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只是谢授衣的容貌之俊秀。
而是对方看过来的眼神。
那是一种他说不上来的、能让人下意识躲避的,威严的眼神。
就是那一个眼神,让风临深始终相信,修仙界著名病号谢授衣,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入夜时分,苏沉烟终于批改完了宗门内的历代卷宗。
他本是惜伤君门下最爱玩好闹、叛逆难管的一个,如今却成了蓬莱宗内人人畏惧手握大权的审慎长老,主掌惩罚与审问。想必就算惜伤君亲自在此,也会为其巨大的变化感到惊叹。
想到把自己从垃圾堆里捡回来、最后却死无葬身之地的惜伤君,苏沉烟冷笑一声丢了毛笔,紫色眼眸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愧疚。
他抬起眼帘,看向窗外夜幕下黑暗而连绵的群山。
审慎峰地理位置有些偏僻,再加上此刻又是深夜,外面静悄悄的宛如死地。
偶尔有几声虫鸣,声音也不大。
苏沉烟看了一晚上的卷宗,此时心里正烦躁得很,也没注意窗外逐渐诡异的气氛。
他伸了伸胳膊,准备熄灭烛火离开审慎司。
就是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了一阵悠扬的树叶笛声。
那笛声万分熟悉,打着弯随风就飘进了审慎司的窗户里,好像在勾人的猫咪。
一听这笛声,苏沉烟动作停顿,瞳孔微缩,近乎是难以置信地连跑几步冲到窗台边上,支着半身向窗外看。
他眼睛里波光无声晃动,树叶笛声却俏皮地往上一扬,慢悠悠顺着远处飘飞过去。
那是在给他引路。
苏沉烟只思考了那么几秒,拔腿就冲出了审慎司,跑向了笛声指引的方向。
笛声时远时近,刻意与他保持着一个不慌不忙的距离,足够苏沉烟出现跟不上的情况。后者没想到笛声指引的路会这么长,跑得气喘吁吁,脚步却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很快,他就偏离了宗门建筑群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广袤的大山里。
大山内鸟鸣虫嘶吱吱啾啾,苏沉烟倒是不害怕孤身一人闯入深山,双足踏着深山内湿润的泥土往里面走。透过层层叠叠的、密密麻麻遮掩视线的大树与藤蔓,他一路追着笛子声义无反顾,终于在不知道多久后找到了笛声的所在地。
穿透密林,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
出现在苏沉烟眼里的——竟然是一泓隐蔽的、湛蓝美丽的大湖。
吹哨的人,就站在湖的正中央,手里捏着一只已被整齐折好的树叶笛子。
玄蝎依旧穿着深色轻薄的衣衫,脖颈到锁骨处悬着猫眼石与翡翠的长链子,灿烂夺目。
他将树叶笛横在唇边,再一次吹响。
笛声悠扬。
苏沉烟沉默地后退两步,双手微微发抖,连带着嘴唇都在隐约地颤抖着。
他耳朵里仿佛有雷声轰鸣阵阵,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玄蝎放下笛子, 隔着半顷大湖与苏沉烟四目相对。
半晌,他才感叹似地说:“你都长这么高了啊,弟弟。”
苏沉烟猛然往前一步,漂亮的紫色眼睛中带了近乎于悲怆的怒火。
他森然冷笑一声:“怎么, 魔城暂时安定了?不然你也不会来看我, 对吧?”
玄蝎全无白日那般嬉皮笑脸的样子, 更没有因为苏沉烟挑衅的话语而愤怒。
他低声说:“你现在依然在怪我。”
“怪你?”苏沉烟喉头滚动,发出的笑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幼时离开魔城时遍体鳞伤, 靠捡垃圾为生, 受尽他人屈辱和白眼,甚至要靠讨好凡人活着。如果苏惜伤没有将我捡回来, 我早就被秃鹫啄死在荒郊野外了——这一切,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吗?”
“玄蝎,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说着,他骤然收起笑容, 冷冷地说, “我恨你。”
“恨我,没关系, ”玄蝎用那双与苏沉烟极为相似的紫眼睛看着他,半晌, 忽地笑了笑, 笑得又像自满又像自嘲, “这世上恨我的人有太多, 也不差你这一个。”
“可你是我的弟弟,玄烟, 我得把你接回魔城。”
苏沉烟脸色阴冷起来:“这句话你早在百年前就该对我说,现在说太晚了。我不会回去的。”
“蓬莱宗就这么好?那些正道是怎么看你的?”玄蝎往前一步,锋锐的眼神落在苏沉烟的脸上,语气尖利地反问道,“你忘了自己身上流着魔城王储的血?”
“无所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苏沉烟那倔强的脾气又上来了。他丝毫没有露怯,冷笑道,“我绝对不会跟你回魔城。对我来说,看见你的脸简直是酷刑。”
玄蝎蹙起眉,语气里有了斥责的意味:“小烟......!”
苏沉烟不为所动。
林间夜幕寂静,忽然而起的风将幽绿色树冠刮得晃成一团,那泓碧波荡漾的大湖也不再平静。
湖面上阵阵涟漪荡漾开来,玄蝎立在湖上,身后就是重重叠叠黑暗的背景。
“只要你跟我走,我会弥补你的所有过往,”最后,玄蝎垂下眼睛,语气放得缓和了许多,“当年将你送出魔城并非厌弃你,我也没想到你会沦落至此......很抱歉。”
苏沉烟嘴唇颤抖几下,抱臂神色却不为所动:“迟来的道歉毫无意义,魔尊阁下,请回吧。”
玄蝎又问了一遍:“你当真不肯同我离开?”
他这句话语气暗藏着某些侵略性的意味,身后似有黑焰滚滚浮现,凝聚成形。
林中狂风骤起,吹得两人衣摆飘摇。黑焰熊熊而起,转瞬间铺开滚烫炽热的气息,煮得玄蝎脚下的湖水都开始沸腾,咕嘟咕嘟冒着不祥的气泡,属于大能的压迫感骤然当头压下。
“这是在蓬莱宗,你疯了!”苏沉烟修为远远不及玄蝎。他只感觉喉头好似被人卡紧,一时间呼吸都开始困难,不得不弯下腰艰难吸了口气,“你随意闯入蓬莱宗本就不合规矩......”
玄蝎漠然地冲他露齿一笑,掌心内催生黑色烈焰:“没关系,等你回到魔城,这里的火焰自然会熄灭——到时,我再亲自来蓬莱宗与镇魔交涉。”
“眼下,只要能将你带回家,我什么都不在乎。”他强调道。
苏沉烟越发感觉呼吸艰难,眼前晕眩间周遭事物仿佛融化的水墨。
长发紫眼的美人死死按着脖子,仰着头的样子好似即将被溺死的飞禽。
他本就不擅长战斗一类的术法,双手徒劳在空中紧攥几下,嘴唇开始出现缺氧性的深色。
恍惚间,他看见玄蝎跨过广阔湖面向他走来,身上黑焰缭绕,宛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便是魔修的本性。
苏沉烟是如此,玄蝎亦是如此。
正如他亲口所说的,在把他弟弟亲手接回魔域之前,玄蝎什么都不在乎。
就是镇魔尊者亲自前来,也拦不住今日的他。
可就在玄蝎即将走出大湖,来到窒息得近乎昏迷的苏沉烟面前时,他周遭林间的烈风忽然停了。
不是缓缓停息,而是时间暂停般骤然无声,就好像有人按下了这方空地的静音键。
纯粹寂静与静默之间,树冠停摆,湖水镜面般定在原处。
笼罩在苏沉烟头顶的那股蛮横威压,也倏忽间清风化雨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如同岸上快要干死的鱼得到第一口水那样,惊吸了一口林间湿润空气灌入肺内,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擦着眼角渗出来的泪水,眼底却半点恐惧与慌乱都没有。
“你完了,玄蝎,”苏沉烟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扶着胸口连连喘息,甚至还有闲心幸灾乐祸一句,“你完了。”
玄蝎蹙起的眉头更深了。
他后退半步,锋利的眉眼死死盯向正前方那没有一丝光亮的树林,林内没有风声,却分明响起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软绵绵的树叶上闲庭信步。
不多时,那处黑暗里,出现了一道熟悉的、月白色的身影。
身影欣长,月白色长衣上绣着云雾般的暗纹,在黑暗中好似跃动着萤火与光点,带着圣洁优美的气质。
来人长发被一根白玉簪子束起,容貌藏在阴影处看不真切,只能看清他线条利落的下颚,与浅淡薄唇边蓄着的那一抹笑意。一串水头极好的碧玉珠悬在他苍白手腕上,颜色鲜明。
“魔尊驾临,有失远迎。”
清淡如金石鸣响之音落在草地上,月白色长衣的男子立在湖光之外,轻轻地笑:“还望玄蝎阁下多多包涵。”
他似身负疾患,原本好听的声音轻飘飘的,宛如自天外传来,落不到实处。
甚至,话语中还会夹杂几丝隐晦的咳嗽声。
但男子无疑是俊美的,俊美得像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圣人,让人升不起亵渎之意。
与男子温和有礼的态度完全相反,玄蝎一听见这道声音,眼角就狠狠抽搐了一下,面上有瞬间露出惊异的神情,周身缭绕的黑焰也立即气势委顿了不少。
他咬着牙,眼看着月白衣的男子缓缓走到月光之下,将苏沉烟挡在了身后。
“谢,授,衣。”
玄蝎面部肌肉绷得紧紧,紧咬的牙关里一字字蹦出来,好像恨不得把这个名字嚼碎了咽下去。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另一边,苏沉烟被男子揽到身后,连续艰难喘息几下,心有余悸似地摸着胸口。
他心虚似地垂着眼睛,也低声唤道:“大师兄......”
听见师弟轻声呼唤,谢授衣旁若无人地俯下身,温和地为苏沉烟拂平衣物上的褶皱,旋即笑道:“你看看你,那么多年了修为还是没长进,今日倒让魔尊阁下看了笑话。等改日,我叫你师姐来锻炼你,如何?”
平日里牙尖嘴利、最善嘲讽的苏沉烟,此时在他面前是一点脾气没有,说什么应什么。
就连手上的小动作都减少了许多,一副学生见了教导主任的模样。
谢授衣训完了师弟,这才笑容清浅地望向玄蝎,眼神平和:“不知魔尊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蓬莱宗没能迎接远客,是我们的疏忽。若是魔尊心有不平,明日我便让阿渡亲自去魔城赔罪。”
去魔城赔罪?
笑话,天下宗门千千万万,任谁也不敢把芈渡那混世魔王放进城里。
镇魔尊者的破坏力,堪称修仙界一绝。
谢授衣这表面礼貌客气,实则往死里护犊子的说辞,简直把玄蝎都给气笑了。
他呵呵森然冷笑几声,旋即骤然敛起笑容,沉沉道:“谢授衣,你和你师妹,没有一个好东西。”
谢授衣微笑,开口前又咳嗽了一阵。
咳嗽声在山林间荡过来荡过去,昭示着谢授衣身体状态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虚弱。
蓬莱宗的大师兄,根骨俱毁,修不成仙,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全修仙界都知道的事情。
“魔尊谬赞,”谢授衣声音依然浅淡温和,带着近乎严苛残忍的不动声色,“时候不早了,魔城那边事务繁多,魔尊若是无其他要事,自请离去即可。”
这是在赶人了。
魔尊玄蝎脸色阴沉沉如同生锈的金属,极为难看。
他望着躲在师兄身后好似找到主心骨的苏沉烟,沉默半晌,才勉强扯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起来:“谢授衣,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谢授衣笑意更深,温柔的浅青色眼底却带着冰冷如同昆虫般的无机质光芒。
他转了转苍白手腕上颗颗分明的碧玉珠串,含笑颔首:“悉听尊便。”
两人对峙了几秒,最终是玄蝎先沉不住气。
谢授衣背景太深,太难把控,玄蝎看不透他的脾性与过去,也看不透他的笑容。
这种人最是棘手,他还不想招惹谢授衣。
魔尊大袖一挥,阴阳怪气地盯了谢授衣一眼,呵呵一笑:“你们蓬莱宗倒是团结,聚起来一个两个都来阴我,不愧为修仙界正道第一宗门。”
“玄烟是我魔城的人,他体内流着王储的血,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我会带他回去,一定。”
一言罢,他重重嗤了一声,深色影子陡然间翻滚起熊熊漆黑烈焰来,整泓大湖都被那烈焰燃烧得滚烫,空气凝滞扭曲,热浪腾升而起。
谢授衣脸色却依然平定自若,甚至还能微笑着向魔尊点头告别。
就好像,就好像他从来不会为外物干扰到自己的情绪。
永远理智,永远温和,永远包容。
却比风临深还要冷心冷情,无喜无悲。
玄蝎走后, 林间才重新恢复往日的静谧安宁。
谢授衣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最小的师弟。
苏沉烟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头蔫脑站在大师兄面前,还没等谢授衣发话便主动认错道:“大师兄, 我错了。”
就连他也没想到, 早在数年前离开蓬莱宗隐居的师兄, 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还帮他解了围。
听见师弟心虚的认错声,谢授衣不禁眉眼微挑,道:“错哪儿了?”
苏沉烟老老实实:“不该明知有诈, 还往这边来。”
谢授衣抬起胳膊, 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苏沉烟的脑袋,声音提高了些:“既然知道, 为何还犯?今日若是我不在此, 你就真要被困在魔城了。”
苏沉烟缩头缩脑后退几步, 这才问:“师兄是几时回来的?”
“刚到没多久, ”谢授衣淡淡地笑,“到此便看见你被人欺负, 巧得很。”
他上下打量师弟一眼, 见对方衣物褶皱神态疲惫,便开口说:“先回去歇息吧, 我们边走边聊。”
两人这才往审慎司所在之处行去。
一边走,苏沉烟嘴也没闲着, 带了些怂恿的意味:“师兄回来怎么不跟我们说一声。师姐可是想你的很。”
听见“师姐”这两个字, 谢授衣唇边笑意变得高深莫测了些。
他没有回头, 月白长衣擦过细嫩树枝, 发出微弱的窸窸窣窣声,口中却只反问道:“你知道我是为什么回来的吗?”
苏沉烟摇摇头, 试探性地问:“因为关心我们......?”
谢授衣:“......因为阿醇跟我告状了。”
苏沉烟当即浑身一激灵,全神贯注地等着他大师兄说下文:“二师兄告什么状了?”
谢授衣:“告你师姐的状。”
月白长衣的男子目光放远,语气依然温和可亲,脚步缓慢,就好像在跟苏沉烟说什么关心的话:“听说你师姐前脚答应阿醇不乱跑,后脚半夜骑着妖龙冲上云霄,激起蓬莱宗弟子一片动荡,你二师兄想追还愣是没追上,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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