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芈渡最不安分热衷翻墙打架,叶醇傻乎乎就知道疯玩,苏沉烟叛逆阴郁还总跟别的孩子打架。
这仨人给历经万年岁月的天道本人造成了一定的心理冲击。
常言道长兄如父,在这里谢授衣就差当爹又当妈,最后不得不采取一些惩罚措施,才得以把不靠谱的师弟师妹们教导乖顺。
对此,师妹师弟产生一点童年阴影,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授衣在前面平稳地走,芈渡和叶醇在后边小碎步地跟着。
镇魔尊者一时实在没忍住,悄悄把师弟拉过来问:“哎,你觉不觉得大师兄比以前还吓人。”
叶醇森然冷笑一声:“那不还是被你逼的。”
“我说真的,刚才我就开玩笑地说了他和楚凄然有事,师兄的眼神就变得好可怕,”芈渡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地小声道,“但是楚凄然以前确实经常跑去看他啊,而且我还听说她......”
一句话没说完,叶醇眼疾手快,直接把芈渡的嘴给捂上了。
芈渡向他投去迷惑的目光,却见她师弟眼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悲愤,夹杂着“榆木脑袋你怎么死不开窍”的怜悯之情,看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师姐,多活几年不好吗?”叶醇慢慢地、郑重地说道,“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在师兄面前讲了。别说师兄,就连我听了都想给你脑袋瓜子开个瓢。”
芈渡:“???”
芈渡后知后觉,忽地警惕起来:“不对,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怎么听不懂你们的意思?”
她师兄弟怎么突然这么抽象?
叶醇怜悯一笑:“没关系,毕竟木头脑袋是不会开花的,你听不懂也是可以理解......”
他一句话没说完,前面的谢授衣骤然回头,平静的目光缓缓扫向了在后边慢吞吞溜达,甚至还在说小话的师弟师妹,旋即微笑:“怎么走的这么慢。”
芈渡和叶醇立时闭嘴,迅速分开距离一米远,都装作很忙的样子。
等师兄转头,叶醇快走几步到了芈渡前面,边走边警告道:“你自己要找师兄的死,别带着我和沉烟啊!我每天处理公务已经够惨的了,才不要干预你们小情......你们之间的事情。”
芈渡死皮赖脸粘上去,试图截住叶醇逃窜的去路。
“你做梦,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你你别想走......”
追打嬉闹声传得很远。
彼时,群山连绵,天幕一碧如洗。
蓬莱宗层叠古色古香的建筑之中,隐秘无声的禁地之内,寂静数百年的剑冢宛如坟地,无数长刀短剑深深刺入剑冢之内,宛如抹去不了的伤痕。
剑冢最高处,赫然立着一柄断裂的长剑。
长剑剑柄染着洗不去的鲜血,原本锋锐如雪的利刃被崩裂得豁牙露齿。
而就在此时,这柄沉寂百年的断剑,似乎再次感应到了未来的风云变迁。
它剑身微颤,如同活物一般,竟然发出了富有节奏感的嗡鸣声。
鸣声透骨,好似震怒,又似嗔罪。
南宫牧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医药峰的病榻上了。
他醒来时伤口依旧刺痛,可浑身轻盈爽练好似脱胎换骨,就好像周天经脉尽数打通一般。
他榻边还置着一碗未喝完的雪莲药汤,已然放凉了。
南宫牧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周身伤口已被妥善处理过,至少不再开裂流血。
而他正前方的座位上,有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纤纤十指正在剥一颗水灵灵的灵果。
他先是感觉一阵激动,在看清那女子的背影后,却又沮丧下来。
因为他发现,那不是芈渡。
芈渡不会穿这么颜色柔嫩的衣服,也不会把头发挽成这般精致的模样。
更不会精雕细琢,把灵果剥成一丝不苟的圆滚形状。
听到了背后的响动,那女子这才回过身来,把剥好的灵果端到了他面前。
柳成霜笑容很好看,柔声道:“你醒啦?醒得好快。”
南宫牧见她容貌陌生,立刻后退将后背靠在墙壁上,如同受惊小兽般警惕地看着她:“你是谁?”
“尊者叫我来照顾你,”柳成霜见他对外人的靠近很排斥,便后退几步,与其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她说,等你醒了,就让我带你去熟悉宗门。”
听见尊者这两个字,南宫牧这才微微松懈下来,目光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拿过那碗残余的凉药汤,一饮而尽。
雪莲滋味甚苦,但远不及南宫牧的过去更苦。
“尊者似乎很关照你呢,”见他主动喝药,柳成霜双手拄着下巴,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蓬莱宗里大家人都很好的,以后没人会再欺辱你了。”
“说起来,我也受过尊者的恩惠......”
说到这里,柳成霜忽然想起芈渡那天曾对她说过的话。
她还欠一个选择,没有告知尊者。
柳成霜爱慕剑尊,也就是靠这份爱慕,她熬过了家里人的鄙夷与冷眼,熬过了全村人惨死时的绝望。
若是能成为剑尊的亲传弟子,日日陪伴跟随在他左右——不,哪怕不是亲传弟子,哪怕只是小小一个婢子,柳成霜觉得,自己都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可是她真的能放弃蓬莱宗吗?
放弃那一声声真情实意的“柳师妹”,放弃练剑场演示过的剑招,放弃藏书阁里曾与大家一起读的心法?
柳成霜心乱如麻,低着头不说话了。
南宫牧听过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微微蹙起眉,质询似地问:“尊者,救过很多人?”
柳成霜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笑道:“那是自然。尊者慈悲,救下的苍生没有一万也有九千。”
“也包括你?”
“也包括我。”
南宫牧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半晌后才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没关系。”
纵然他只是芈渡所救万万苍生中的一个。
纵然他与芈渡的相遇,算不上多圆满。
南宫牧也依然有自信,能让镇魔尊者看到自己。
他要像那个所谓的谢师叔一般,堂堂正正地站在芈渡身边。
这个夜晚, 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柳成霜惴惴不安,南宫牧心思翻涌,弟子们匆匆来往于各峰之间。
苏沉烟还真在宗主殿美滋滋喝了一壶好茶,拍拍屁股转身回审慎司了, 徒留他叶师兄皱着脸抱着空茶叶箱子, 持续肉疼。
过些阵子药宗使者团便会到场, 宗门里各峰长老都有的忙。
目前来看,最清闲的还是镇魔尊者。
迁野村一事算是结束,师兄又回了宗门亲自把关, 芈渡今晚本该是最能好好睡觉的一个。
但她做梦也没想到, 自己竟然会面临新的困境。
——谢授衣原本的住处离一念峰很近。
他喜静谧,住处偏僻人烟稀少。纵使谢授衣已然近十年未归宗门, 叶醇依然记得每隔一段时间派弟子前去打扫, 因此那处房舍并未荒废, 甚至干净整洁得很, 能直接拎包入住。
但谈起近些日下榻一事时,谢授衣却笑着抚了抚胸口, 轻声道:“那处虽好, 只是太冷清了些。我近些年身体越发虚弱,也想近近人气。”
说着, 他那双美目有意无意扫向叶醇,似有暗示。
叶醇:“......”
叶宗主是何许人也, 当即就会了师兄的意, 毫不犹豫道:“师姐的一念峰热闹, 灵气又充溢, 不如师兄搬去一念峰与师姐作伴?”
镇魔尊者哪哪都好。
就是一到这种走感情线的场合立马掉链子,脑子绝不往恋爱那方面想。
芈渡听了师兄后半句话, 注意力彻底被“身体越发虚弱”给拽跑了,哪里有闲心想别的弯弯绕绕。
她尚在忧虑之中,闻叶醇之言又怎么会犹豫,当即举手表示:“睡我那里睡我那里!我把小白龙赶出去灵草灵禽全给丢出一念峰,师兄你放心休息便是!”
谢授衣眼眸深深地凝视着芈渡,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好,麻烦师妹了。”
叶醇在旁边小声哼了哼,不忍心再看芈渡,慢慢地扭过了头。
那一刻,他忽然难得地感觉自己有点对不起师姐。
黄昏时分,芈渡亲手在一念峰的布景湖内点起了莲花灯。
莲花灯惟妙惟肖,烛芯轻飘飘地跃动着灼眼火焰,在水光荡漾间泛起明亮温暖的火光,一下子整个湖泊都是耀目的光影,十分漂亮。
芈渡下水点灯,谢授衣就坐在岸边看她点灯。
他垂着眼帘浅浅地笑,那双素来平淡温柔的眼里迎着星辰灯火的颜色,仿佛要把人溺死。
“这里,倒是比曾经更热闹了些。”
芈渡挽着袖子,深一脚浅一脚趟水上岸,指挥那些打白工的鸟儿给她叼着灯。
听了师兄的话,她笑了起来:“热闹吧!”
“这些年蓬莱宗弟子没少在外面捡灵兽幼崽什么的,捡来了就放生到蓬莱宗养着。小白龙嘴刁也不吃小崽子,久而久之漫山遍野跑的都是动物。”
“阿醇和沉烟都很厉害,把宗门管理得井井有条,我只负责游山玩水就是了。”
芈渡说到这儿自嘲地笑了笑,旋即俯身坐到师兄身边:“师兄你也是的,没事多回来看看嘛,自己一个人待着有什么意思?”
谢授衣笑而不语,只是轻轻伸手,拂去芈渡肩膀上飘落的一片树叶。
“不必担心我。”
事实上,谢授衣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适应了寂寞与孤独。
彼时他无身躯更无情绪,在秩序中日复一日徘徊往复,以意念俯瞰,或者说守护此方世界。
自修仙界诞生以来,他独身一人,始终如此。
“阿醇今天把珍藏好久的茶水拿出来泡了,我自然也不能输给他。”
说着,芈渡站起来,张开双臂,似乎是在拥抱身前那倒映星辰与灯火之光的辽阔湖泊。
白鸟飞腾,锦鲤头顶着明亮灿烂的莲花灯往前浮游,仿佛亿万燃烧的珍宝落进此方大湖之中,摇曳的美丽火光映衬得连湖光潋滟都像蒙了一层光纱,美得几乎让人惊叹。
“我要把一念峰最漂亮的夜景送给你。”
芈渡喜穿黑衣,利落长摆被夜风吹得扬起,身后是华美到极致的莲花灯湖。
她那双漂亮的漆黑眼瞳里盛放着自得而纯粹的笑意。甚至还有求夸奖的意味。
谢授衣定定地看着她,白衣飘扬在火光之下。
半晌,芈渡似乎听见谢授衣喟叹了一声:“阿渡啊......”
叹息声里似带着遗憾和无奈的意味,又像是在亲昵地责怪,芈渡不是很能听懂。
她只是觉得,在这场莲花灯湖的美景之下,师兄那素来平稳无波的眼神,似乎也带了些缱绻。
不知是在缱绻灿烂的花灯,还是在缱绻谁。
灯火之中,两人分食了新做出来的金乳酥。
说是分食,其实主要力量还是芈渡。
谢授衣不喜口腹之欲,只是象征性拈了一小块慢慢品尝,速度远远比不上重度甜食爱好者芈渡。
昔日,两人百年间曾无数次如此分食过点心。
修士大多辟谷,蓬莱宗里偶尔做的点心难吃到令人发指。有时山下凡间集市做了当季的新花糕,芈渡就连夜翻墙跑过去买,有时嘴甜还能哄得老板给她多塞几块。
她害怕叶醇和苏沉烟抢她的点心,一路抱着点心跑回当时住的地方,才肯安心。
可芈渡每次都会把谢授衣喊来,大方地跟他一起吃。
她和谢授衣的关系,似乎与普通师兄妹的关系不太一样。
从百年前,到百年后,始终如此。
毕竟芈渡死都不会给叶醇分哪怕一块点心,她不抢师弟们的就不错了。
金乳酥香甜浓郁,配着夜景吃别有一番滋味。
芈渡和谢授衣并排坐着,随便交谈些过去的旧事。谢授衣浅笑着讲当时芈渡被师尊罚练剑法一百遍,在庭院里抱着大树死不松手的事情,芈渡则表示自己记性不好,记不得了思密达。
不知说了多久,周遭鸟鸣声渐渐静了下来,似是倦鸟已然归巢。
芈渡双手拄着下巴,忽然轻声道:“师兄。”
“嗯?”
“对不起。”
这道歉声没头没脑,谢授衣侧头看她一眼,见芈渡难得地敛了眼睛,怔怔地望着脚下的湖水。
她说:“我还是没能找到......那个东西。”
“不怪你,”谢授衣反而笑了笑,轻拍她的肩膀,“蓬莱宗找了近千年的东西,若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找到,此方世界也不会沦落至此。阿渡,你本就无错,何须对我道歉?”
“如果最后也没能找到,”芈渡慢慢地说,“你会死吗?”
谢授衣没有立刻应答。
他只是抬起手,将莲花灯湖,将湖后面山岭漆黑的剪影,将山岭后连绵的天地指给芈渡看。
夜色沉沉,恍如每一个蓬莱宗的夜晚。
“我不老不灭,何谈死亡?”谢授衣声音里依然带着温柔的笑意,有些虚弱,但充满平和稳定的力量,“我只是会回到此方世界之中,回到天地之内,等待无数轮回后秩序的重启。”
他见芈渡神情似有怆然,便又笑着岔开了话题:“说这个未免太远了,快把你的糕点吃完,已经是该入寝的时间了。”
芈渡应了,一口将金乳酥吞到肚子里,随即起身抹去了唇边的点心渣子。
蓬莱宗是天下第一正道宗门,论财力,能甩其他宗门好几条街。
甚至能压过长明城一小头。
而一念峰贵为镇魔尊者之住处,莫要说客房,就是会客大厅都有好几座。
谢授衣身体不好,睡眠质量也差。
芈渡舍不得师兄睡冷冰冰的客房床榻,直接把自己平日里睡的地方贡献了出来。
尊者的居室内铺设了地龙,桌椅摆件都是最好的配置,房内还有南海夜明珠散发幽幽的光亮。
听了芈渡的提议,谢授衣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重复了一遍:“你要我睡你的床榻?”
芈渡拍着胸脯表示,自己鲜少回一念峰,偶尔回来了也不怎么睡床,房间干净得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绝对适合师兄休憩。
谢授衣笑容有些古怪,却并未说什么,只慢慢由芈渡领着,进了她的卧房。
卧房内的确干净整洁,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清澈的草木香气,是芈渡身上常有的味道。
她为师兄掌了一盏灯,妥善铺设好床榻被褥,刚想笑着说些什么。
——却见谢授衣慢条斯理解了束发的月白丝带,回身坐到了榻边,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看着芈渡。
他发丝如瀑,落到被褥上时还带着些许弧度,看起来与平日里那个端方温柔的大师兄有些不同。
硬要说的话,芈渡感觉,此时的师兄竟有了些惑人般的意味。
“阿渡今日也辛苦了,”他含着一抹笑意,轻声开口,“但这间卧房,似乎只有一张床榻。”
说着,谢授衣将苍白修长的手掌搭在柔软布料上,长长发丝遮掩住眼底暗色。
“阿渡若是不介意,便与师兄......”
芈渡脑瓜子当即嗡地一声响,好似听见了平地一声炸雷响。
她甚至被吓得一激灵,身体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然响亮地蹦出了一句:“不必!!!”
这一声不必,结结实实打断了谢授衣未说完的话。
也打破了刚刚屋内无端腾起的、微妙的暧昧气氛。
谢授衣:“......”
他脸上微笑不变,眼里却明明白白写着“啧”这个字。
好在屋内光线较昏暗,芈渡又好像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了似地噔噔瞪后退好几步。
她愣是没看懂师兄眼里那抹不爽之情。
“我身体好,晚上也不怎么睡觉的,”芈渡退了几步,忽然意识到自己言语行为似有不妥,赶紧找补道,“师兄休息便好,一会儿我就去外面练刀——对,我一会儿去外面练刀。”
芈渡猛劲点头:“是啊师兄, 饭可以不吃,刀不能不练啊!”
她一边说,一边就转身迈腿,几乎仓皇失措地就往门外窜, 生怕窜晚了跑不出去。
就在她腿即将迈出卧房门槛之时, 谢授衣忽然在背后叫住了她。
“阿渡, 今日怎么如此慌乱,”谢授衣含笑看她,浅青色眼眸定定与其对视, 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你我自幼相识,也曾睡过同张床榻, 不必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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