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居无语地整理衣袍上的泥土,“早知如此,我一定早早回来。”
沈浩思笑嘻嘻道:“那哪儿成啊,李兄难得来,我必然奉陪到底……再说这狗洞,不是挺宽敞的嘛。”
李时居回头一看,这倒是,偌大一个洞,仅用几个木箱对在外面作为掩盖,每日打扫的仆人肯定早就发现,并禀告给山长了。
然而至今没人戳破,把狗洞堵上,只能说明它的存在,是山长默许的事情。
——看来南都书院对书生的管理没有面上严格,私下还是挺允许他们自由发展的嘛。
书生们都住在镜湖另一边的平桥斋,与沈浩思告别后,李时居顺着紫薇花丛往波光斋走,心中还在琢磨着:哪天无事,还得一个人溜出去,再去河边搜寻线索。
反正回来晚了也不用担心,可以从狗洞里钻回来。
波心斋的一片屋子都已经熄了灯火,回到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锁上房门,点上灯烛,匆匆梳洗。
这里没有同住的舍友,更没有贴心的枫叶和荻花,她往冷冷清清、毫无人气的被衾上一躺,疲惫地若揉了揉眉心。
只是一睁开眼,恰好对上窗外远处的一点金红色,李时居下意识走到窗边,撩开半透的纱帘——原来她这间屋舍正在山下,而山顶上有一间疏阔的小院。
不知道里面住着什么人,但那盏明亮的灯火告诉她——里面的人和她一样,还没睡着。
夜风一下子涌进来,拂动她披散下来的头发,李时居放下帘子,回到床上,脑中忽然飘过一个念头——
川庐的灯火,好像也总是这样。
因为不用和书生们一起上早课,李时居原本想着自己能睡个懒觉。
结果卯时刚过,便被镜湖两岸震天的诵读声给生生惊醒。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1]
李时居双手捂着耳朵,在床上滚来滚去,企图寻找一个安静的角度再次入眠。
只是那诵读声宛如魔音贯耳,哪怕将整个脑袋塞入枕头的缝隙之中,也只能以失败告终。
她闭着眼,一脸悲愤地从床上爬起来,发誓接下来半个月都不会再熬夜了。
青盐漱口,黄粉糊脸,换上澜袍和冠巾,又喝了杯浓茶整顿精神。
李时居迈着方步走出波光斋,今天她还有个重要任务——会一会“江南第一神童”詹明德,必须得拿出良好的精神面貌,让南都书院的学子见一见国子监生的力气和手段!
提着一口气,她一路走到镜湖之畔,正好遇上了坐在石凳子上看热闹的高开霁和钟澄。
“看什么呢?”李时居也寻了个石凳,在旁边坐下来。
高开霁转过头来,用古怪的笑看着她。
“我们在看江南第一神童。”他清了清嗓子,往那边的书生堆里一指,“你猜猜,是哪个?”
李时居眉头拧起来,“这哪儿能猜中!”
不过她还是给面子地打量了一圈,嘟哝道:“没看到年纪特别小的呀。”
确实,对面的书生都穿着一样的书院长衫,朴素的青灰色,大概是起得太早,连每个人脸色也灰扑扑的,望上去一派沧桑疲惫。
沈浩思眼睛底下挂了俩硕大黑眼圈,不过那副小白脸的模样,已经算得上十分青春,嫩得能掐出水来了。
钟澄笑得肩膀直颤,“我们刚刚也一头雾水,直到有人叫了喊了他的名字,才将人对上了号。”
他凑到李时居耳边,小声道:“站在柳树底下,正在挖鼻屎的那个……”
李时居按照指示望过去——柳树下确实站了个人,没跟大伙一起念书,而是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掌心。
看明白了,那人刚从鼻腔内挖出老大一坨鼻屎,在掌心搓了搓,团成一个球,然后放在指尖一弹——
那鼻屎球不偏不倚,正好弹到了前面一位夫子的脑袋上。
夫子浑然不觉,还在摇头晃脑地领读,那人乐得咯咯直笑,得拼命捂着嘴,才不让自己笑得太过显眼。
他身边的书生好似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此人的荒唐,只是嫌弃地往旁边站了站,给他留出更多的玩耍空间。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让人惊讶的,李时居知道自己为什么刚才没猜中谁是詹明德了,因为这位“江南第一神童”,根本就不是个稚龄儿童——
而是个白发苍苍的老汉!
她惶然地抬眼望天,仔细回想在慈新寺听到的传闻。
是啊,那杭泉书院的书生并没有说过,“江南第一神童”是个少年儿童啊!
书上也就寥寥数笔,没提过他年岁几何,自学了多少年才成才,只在他得中状元后,薛瑄将人领到翰林院做纂修,仅此而已。
当时她只觉得奇怪,为何詹明德中了状元,却没在夺嫡之争中展现任何才能呢?
如今想来便能解释得通,因为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儿,是不可能在政治上有太长远的前途。
而明煦帝赐予状元,多半也是看在他苦读不易,不能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以资鼓励罢了。
李时居登时浑身松快起来,眼看晨读结束,众书生鱼贯走向授课的志阳舍,她便也抖了抖衣袖,如迎风展翅的仙鹤般,往那边走去。
那厢詹明德卷着袖子,漫不经心地朝波光斋张望。
他对国子监生李时居也很好奇。
自从他被薛山长带入南都书院,沈浩思便不余遗力地吹嘘他的好兄弟李时居多么惊才绝艳。
那《莫春者,春服既成》他读过,《生财有大道》他也读过。
才华他是佩服的,只是沈浩思说李时居正直青春年少,假以时日必将长成一代翩翩佳公子,他却不大相信。
文章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思想底蕴,李时居的放笔纵意、气韵精纯,已经达到了“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境界。
若非见过世间百态,胸襟高旷,焉能有此谈吐?
世间不会出现第二个陈定川,詹明德在心中断定,这位李时居,只怕年岁阅历不在自己之下。
因此当他坐在志阳舍中,看见薛茂实带着三皇子和一众监生走进来,一一向书生们介绍时,他彻底傻了眼。
——李时居,怎么会只是个姣好的少年模样?
詹明德腾地站起身,指着李时居鼻子大声问:“我不信你就是李时居,除非你现在与我比上一比!”
李时居丝毫不怵, 立刻站起身应战。
薛茂实和陈定川笑着对望了一眼,让出屏风前的一片空地,供两人比试高低。
又唤了两名刚入学的小书生来, 坐在屏风后记录两人话语。
一时间, 周围的国子监生和南都书生连书也不读了,字也不练了, 纷纷摩拳擦掌, 自动分为两派, 围在两人身后,为能代表自己书院最高水平的同窗鼓劲助威。
只有沈浩思,为难地在地心转了几圈, 最后还是集体荣誉感战胜了对好兄弟的崇拜, 委委屈屈地站回詹明德身后, 朝李时居做了个“你加油”的眼神。
李时居微微一笑, 向薛茂实拱手道:“请山长出题。”
陈定川是自己的老师, 如果请他来命题,南都书院必然觉得有所偏颇。
但薛茂实作为南都书院山长,于詹明德而言, 亦有伯乐之恩。
国子监生们小小的骚动了一下, 似乎还想再找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来出题目。
陈定川只是掖着手微笑,不为所动,李时居亦朝身后摆了摆手, “你们对我还不放心吗?只要有人给我出题, 我都有信心做到对方满意。”
这句话国子监生们听李时居念叨了好多遍, 以前没觉得多挑衅, 如今听起来倍儿有面,一时掌声雷动。
高开霁激动地朗声道:“时居兄!让他们瞧瞧厉害!”
南都书生们听了这话便不大乐意起来, 认为李时居口气太大野心太高,不由发出一阵嘘声。
詹明德从鼻腔里哼笑一声,抱起双臂,冲她抬一抬下巴,“少年人就是冒进。”
气氛有点儿焦灼,薛茂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承蒙三殿下和监生们的信赖,此次出题必定公允……”
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在四周逡巡一圈,最后停留在堂中书桌上。
那里摆着一本蓝底儿封皮的书,上有三个大字——《西厢记》。
论理来说,书生们并不应该读这样的淫词艳曲,难免分了心神乱了心智。但是薛茂实从来就不是个古板的教谕,他一直博采众长,坚信这世上的每一笔文字都有它的意义。
而此时,《西厢记》恰好给他提供了出题的灵感。
“平日让大家做八股文,都是从《四书》和《经义》里挑选题目,写得多了,亦有套路和技巧可言,看不出真才实学。”薛茂实清了清嗓子,“不如此次就以《西厢记》里的句子来出题吧。”
他信步走到书桌前,拿出《西厢记》翻了翻,指着其中一句,用眼神问了下陈定川的意见。
陈定川眼波一动,唇角微弯,轻轻点了点头。
薛茂实朗声道:“好!请李时居和詹明德以‘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写一篇八股,一炷香后,分别将文章念予记录的书生。”
他在桌前立下一炷“梦香甜”,这下无论是国子监生还是南都书生,都面面相觑傻了眼。
拿戏文做题目,这根本就是前所未有,以后也不可能出现的事。
沈季柳的教学方式比较死板,大多数书生一时间思维转变不过来,有几个人甚至连声诘问自己的山长:“太荒唐了,这怎么行?文章要用孔孟的口气说话,怎么能用风花雪月的典故亵渎圣人?”
反倒是国子监生见惯世面,没觉得此举有什么不妥。
钟澄、高开霁和蔺文柏聚在一起商量,这一句是以“转”字为眼,还是将重点放在“秋波”上。
屏风前的詹明德和李时居都没说话,两人背对着对方,思考此文该如何写作。
陈定川远远站在廊下,只见詹明德似乎一脸自得,毕竟从阅历上来说,他身为年长男性,年轻时也曾风流过,能精准拿捏揣摩到《西厢记》里张生的心态。
而李时居身为年轻姑娘,是否会落入下风呢?
他情不自禁地向李时居看去,只见她望着窗外,唇瓣翕动,似在低声念着心中构思。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下意识转过脸,朝他瞥了一眼。
陈定川登时心中一跳,似乎是缓了半拍似的。
这不就是——临去秋波那一转吗?
很快香就燃尽了,书生分别记下了李时居和詹明德的文章,吹干墨迹,双手交到薛茂实和陈定川手中。
读詹明德那一篇时,薛茂实面色舒爽,连连点头,而李时居的那一篇则令他眉头紧蹙,甚至拈起了胡须。
书生们和监生们早就心痒难耐,纷纷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两位高手过招。
许久之后,薛茂实终于走到众人面前,缓缓长出一口气——
“今日的比试……”他故弄玄虚地卖了个关子,嗓音高亢,整个书院都有隆隆回音,“国子监李时居获胜!”
李时居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肩膀已经被高开霁和蔺文柏拍得生疼,耳畔都是欢呼,宛如爆炸一样。
对面的詹明德不敢置信,拉着书生们一再要求,“能不能将李时居的文章给我们看一眼?”
“当然可以。”不等薛茂实回答,陈定川和李时居异口同声道。
李时居朝他望了一眼,只见那人脸上也堆砌着真诚的笑意,想来应当为自己胜过詹明德而高兴。
薛茂实说好,为了方便所有人欣赏李时居的大作,他干脆搬了梯子过来,现场指挥着小书生,将那一长卷纸直接贴在了窗棂上。
詹明德双目灼灼地盯着李时居的答卷,心跳得速度慢慢缓下来。
实在是写得太好了,这样的才情和韵致,比自己高了太多。
头一句破题,“想双文之目成,情以转而通焉”[1],便叫他想起了《九歌》里的“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后面几股,都围绕着“目”来写,以“目若传之”、“目若停之”为一股,“转之不易受”、“转之不可却”为二股,拟作崔莺莺眼波流转的来去情状。
一篇即成,收结之语却停在“秋波送情,悟禅恰在个中”,将临去秋波那一转,化为了张生的“情禅”,可谓举重若轻,余韵无穷也。
书生们都不作声了,先前闹得最凶的那两个,现在脸红脖子粗,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而监生们很给自家同窗的面子,由高开霁带头,一齐鼓起掌。
陈定川也笑得眉眼温柔,看来《四书》和《经义》这些枯燥的课业反而限制了李时居才华的发挥,生动有情的戏曲,竟然更能体现她的真实水平。
他想到这儿,带着赞许的目光四下张望,却没有发现众人称赞的对象。
李时居呢,恰好趁着大家的注意力在自己的文章上,便不声不响地绕到屏风后面去,看了看詹明德的大作。
“……莲步轻盈,袜亦足以凌波……能不销魂于那一转乎!相赏于风尘之外也!”[2]
她口中默默念着纸上的黑字,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他文笔华丽,又化用了《洛神赋》,写得也不差,要不然薛茂实先前也不会露出那样得意的神情。
李时居在现代读了不少言情小说,自然明白感情最美好的阶段就是窗户纸快要捅破前的暧昧,有拉扯有张力,看得人一脸姨母笑。
而主角们一旦表明心意,反倒索然无味,只叫人想把书卷抛下。
詹明德差就差在太懂男女□□,少了那一层朦胧美好的感觉。
初看是很好,只是与自己的文章对比起来,便落了窠臼。
从屏风后转出来,詹明德已经快步走上前,一把揽过她的肩头。
“时居贤弟!”小老头现在心服口服,甚至留意不让那只挖过鼻屎的手触碰到她的澜衫,“你的文章太好了!太好了!我现在承认,你就是李时居!”
李时居有点汗颜,这算是通过自己的文章证明了自己就是自己吗?
陈定川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后,拉下了詹明德不太礼貌的胳膊,然后恍若无事发生般和薛山长徜徉而去。
詹明德嘿嘿笑,抓了抓头,“是我鲁莽了,贤弟莫怪。”
李时居说没事,不过还是有点好奇,“明德兄为什么号称江南第一神童呢?”
詹明德摆了摆手,“都是他们起哄,说我是老顽童呗……老我承认,但是我哪里顽了?到底哪里顽了?”
他的连声反问让整个屋子里的书生和监生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经过这一番较量,国子监和南都书院先前暗搓搓的较劲好像瞬间化解,沈浩思带着先前去过京城的几名同窗在两派人之间跳来跳去,一时要给书生们介绍国子监多大多好玩,一时要给监生们说明南都有多少美酒美人美景美食。
于是游学生活的开端便这么平静顺利地滑了过去。
詹明德这一回的文章虽然不能同自己比,但李时居也承认,他是穿越到这个时空后,在课业上遇到的最大竞争对手。
所以李时居也不曾懈怠,坚持每日要同詹明德一起学习读书,试图总结他的学习方式,看看能不能为自己所用。
而詹明德也在默默观察李时居,是如何在这样的小小年纪里,写出这么灵动而深刻的文章。
三个月下来,他最大的感受是:旁人读书,可能就是诵读字句而已,詹明德自己蹉跎了这么多年,一来确实是家中贫寒没能找个老师引导,二来他当真只知道死记硬背,等到吃了几次亏,才明白要“求甚解”。
可李时居却不同,她读书之心专到极致,好像真的把书读进了脑子里,可以做到深刻理解,举一反三。
时间过得飞快,雨季渐渐走远,大概是慈新寺真的神奇,众人担心的天灾并未到来。
由春入夏,三个月眨眼便过去。
系统交代的人物应当可以顺利搞定,但李时居还和焦虑,毕竟军火案的线索,至今还没有半点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