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定川点点头,最后看一眼霍定方。
“定川,你去吧。”老人言简意赅。
“是。”陈定川没有多留念,衣袖拂动,快步走向山道。
先前他俩虽是兄弟,但一个是最受宠的小皇子,一个是最不受宠的庶子,往来甚少,更谈不上什么感情。
只是将他养在身边一个月,即便身上流着不一样的血,兄弟之情,却在逐渐萌芽。
叹了口气,陈定川望向烟雨迷蒙的南都。
人间太繁华,这山上孤独凄清,不知道霍定方,能安然度过几年?
而他呢?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可以拉起心上人的手,与她一起潇洒行走于市井之间吗?
没有回答,只有雨声近在耳畔,格外清明,滴答一点,滴答又一点。
在南都书院门前下马的时候,国子监生还没有抵达。
晚晴被乌云遮蔽,天是将暗未暗的混沌色,山长薛茂实早早听到来报,伫立在檐下一片灯笼光里相迎。
小厮将陈定川的驿马牵走,两人俱是拱手作揖——陈定川是皇子,但薛茂实年长,又有声名在外。这一礼,彼此心中都受得很妥当。
“薛山长,许久不见,怎生清瘦许多?”
其实算不上很久没见,数月之前,他奉明煦帝之命,往南都料理沈季柳的身后事,又留下授了几日课,便与继任的薛茂实打过交道。
薛茂实引他走进处理书院公务的正达斋。两两相坐,望着仙人之姿的陈定川,薛茂实不由叹了口气,“这山长可真不好当,学子不好管,还要应付衙门里的官老爷,我快要愁死了。”
大概是想起对面那人是皇亲国戚,薛茂实憨厚地抓了抓额角,“当然,知府还是很优待我们南都书院的,是我不擅长同官爷打交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殿下这样好说话。”
薛茂实的文章和棋道在江南一带颇具盛名,数年前,陈定川便请他为当年的会试出过考题,是以相识许久。
只是大多数有才之人,并不擅长管理,若非沈季柳暴毙,原也轮不到他这位逍遥闲人走马上任。
陈定川熟知他性情,并没有将他的埋怨放在心上。想了想,他问道:“听说书院年前收了一名神童?我很好奇,可否一见?”
看中才华而招入书院,确实是薛茂实的作风,山长憨笑道:“行是行,就是您先答应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
“您这回在南都待多久?”薛茂实小算盘打得很响,试探着问,“能不能为书生们细细讲解一遍《制艺丛话》呐?”
这本书乃是陈定川在薛瑄的帮助下,编写出来的科举参考书,里头的文章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
陈定川笑笑,反正李时居等国子监生逗留此处,也可以一并听讲。
他眼光扫过案桌上一副熟悉的字画,底下还写着“定夷”二字,略略诧异了一瞬,旋即点头道好。
正打算张口细问,却听见书院外一阵人仰马翻的喧哗。小厮笑容满面地走进正达斋,“殿下,山长,国子监生们已经到啦!”
南都书院作为江南第一书院, 每年都要承接各地前来游学的学子。
不过这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少不得一番推荐和考量,方能有短居游历的资格。
光是这一项, 便让山长薛茂实忙秃了头。
但是国子监生不一样, 一来他们大多出身不凡,不需要经过层层叠叠的查验手续, 二来他们成绩优异, 代表京中学子的最高水平, 可以与南都书生们相互切磋。
何况这一次,还有三殿下亲自陪同授课。
而南都书院要做的,只是提供食宿, 并准许他们随意在书院内走动, 或听课, 或读书, 或与书生们谈论古今, 相互增益。
很难说这一波,是南都书院还是国子监占得便宜更多。
薛茂实脸上浮出喜色,忙吩咐小厮:“叫书生们都起来, 帮国子监生搬运行囊……住所已经分派好了, 波光斋很宽敞,哪几间来着,就在我案头……”
他弯腰在桌子上寻了一圈, 却没看见事先写好的安排, 抬头定睛一瞧, 只见陈定川正捧着那张纸, 仔细查看。
“两人一间?”陈定川皱了皱眉头。
“是啊。”薛茂实不解地问,“我们自己的书生, 也是两人共住一间的。”
陈定川顿了顿,诚恳地盯着薛茂实道:“山长,我要替我的学生们,请求一件事。”
薛茂实叹了口气,礼尚往来,他知道现在轮到他说“但说无妨”了。
陈定川笑笑,“这回来的监生并不多,他们在京中大多住在家中,没有与人同宿的习惯,国子监一直鼓励他们自由读书,并不像南都这边聚集晨诵,是以每个人起床入睡的时间都不同……再说南都书院依山而建,闲置的屋子多得是,何必硬要他们两人挤在一间呢?”
薛茂实哭笑不得,“我这儿的屋子如此宽敞,竟被说成‘挤’在一处……罢了,既然殿下张口,我岂有反驳之理?”
他转头吩咐小厮:“雅志啊,带监生们去波光斋,一人一间,让他们自行挑选吧。”
那个叫雅志的小厮得令而去。
陈定川肩头微微松懈,还好他来了!要不然李时居就得和其他监生共用一间,多不方便呐!
“多谢薛山长。”他再次拱手。
薛茂实很洒脱地摆了摆手,唇角勾起一点精明的笑,“小事一桩……不过殿下看我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给咱们南都月刊题词一首,有些说不过去吧?”
陈定川哑然失笑,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向薛茂实遥遥敬了一杯。
“山长还说自己不擅经营,实在是太谦虚了。”
两人又在正达斋中商议了授课的具体内容,陈定川估摸着国子监生们差不多该收拾好行囊了,便寻了个借口,出门往波光斋方向走去。
那是南都书院最好的一片斋舍,就在书院中心的镜湖之畔,背靠一座小山,斋内遍地馥郁芬芳的花木,南都书院的书生都不能住在此处,可见薛茂实对国子监还是相当尊重和照顾的。
其实他也住在波光斋,就在山上头的一处院落,只是行囊等物早就被小厮接去安置妥当了,于是只能假作欣赏湖景,负着手,慢慢走到斋舍附近。
足足两日没见,陈定川不禁在心头琢磨,她可曾淋雨了?吃得还习惯吗?怎么短短一截路,偏偏耽搁到现在才到书院呢?
眼下刚到晚饭时间,若是她有空闲,他也很乐意携她在城中逛一逛。
她那么爱吃,面对南都土产的红皮鸭子、桂花糖芋苗和什锦豆腐捞,一定会眉开眼笑吧。
然而快走到斋舍前,隔着一片浅浅的紫薇花丛,他看见李时居站在院中,正和一名穿锦衣的书生说话。
两人其实站得虽远,中间隔着足够宽敞合乎礼节的距离,但是被檐下胭脂色的灯笼一照,那两道人影,便有些暧昧地融为一处。
书生他先前就见过,是先山长之子沈浩思。
陈定川停住脚步,下意识往阴影里一站,没由来的,感到心头涌过一阵酸涩。
其实沈浩思和李时居说话很正常。
先是戏楼中沈浩思对音华出言不逊,与蔺文柏大打出手,李时居顺势提出国子监和南都书院联考。
结果两人不打不相识,李时居用自己的实力叫沈浩思刮目相看、心服口服。
再然后就是办妖书案那会,他看过三法司的卷宗,便知道两人颇有些交情。
沈季柳受赵安凡指派的关键证据,正是李时居从沈浩思身上获得,并交予李时维,面呈给父皇,才令真相水落石出。
沈浩思回到南都之后,没少在书院里宣称李时居的机智和果敢,俨然成了李时居在南都的代言人。
这么一位故友到访,沈浩思急匆匆来拜访,聊表地主之谊,实属寻常。
陈定川很有耐性,他并不打算干涉李时居交友,于是定定在紫薇花丛外站着,背对波光斋,假装正欣赏镜湖上黑乎乎的天鹅。
夜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路过的监生并没有发现端倪,只是他心中不由嘀咕——沈浩思和李时居交谈也实在太久了!
他几乎能听见腹中饥饿的肠鸣,依照对李时居的了解,她一定也饿得抓心挠肺了。
犹豫了半晌,陈定川转过半侧身,准备抬步走向紫薇花丛的另一边。然而就在此时,他听见沈浩思和李时居说话的声音,随着脚步声逐渐靠近。
“你一定没去过夫子庙吧!阳叶河畔有夜市,这个时候最热闹,有好多好吃好玩的,还有画舫!画舫里的姑娘可美了,虽然我知道时居兄是正经人,但是远远欣赏一眼,也会觉得心头畅快!你想去哪儿?我一定奉陪到底!”这是沈浩思,在得意地炫耀着南都的风土人情。
果然李时居笑道:“夫子庙和阳叶河我小时候去过的,只记得处处点着灯笼,金灿灿一片,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来的路上还想着,一定要去河上长廊转一转。”
沈浩思抚掌大笑,“那太好了!我知道那儿有家不错的馆子,叫曲浮楼,做的一手好酥油八珍糕和炉焙鸡,他们家的栀子酿更是闻名江南,只可惜你来得早了些……”
李时居说无妨,“我一时半会不会回京,往后有的是机会品尝佳酿。”
说话间他们已经快要走到紫薇花丛,只是陈定川早在沈浩思请求的那一刻,就已经惶然地悄声离去,站在远处的长廊上,看着他们两人并肩走出了南都书院。
失落吗?嫉妒吗?
他也说不上来。
唯一能肯定的,是哽在喉头的一点艰涩。
早在发现她女子之身那日,他便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会干扰她的步伐,不会阻止她一切行动。
只是若她真选了沈浩思,他会觉得那人不甚明澈,终究不算匹配她的绮丽风姿。
漫无目的地在书院内转了几圈,忽而遇上薛茂实身边那名叫雅志的小厮,说是薛茂实邀请他和书院的夫子们一同吃饭,在波光斋找了好久,总算才碰上他。
薛山长的好意,陈定川不好拒绝,只能应下。
花厅里摆着长长的桌子,桌上满是珍馐和美酒,十多位夫子们正襟危坐,没人动筷子,显然都在等他。
陈定川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与大家举杯共饮。
只是饭菜再可口,夫子们的恭维再顺耳,这一整晚,他也三心二意,食不知味,略带倦意的眼光,不时瞥向书院大门。
——李时居,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南都是出了名的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与宏阔京城不同的是,这种繁华里带着一些奢靡委婉的情致,一杯一杯的美酒灌下去,更叫人骨头酥软,无限沉沦。
曲浮楼临阳叶河而设,窗边摆了一长排桌椅,虽然不是最好的位置,但是他们临时而来,没有预定,能坐在这儿欣赏风景,已算得上幸运。
旖旎的胭脂色浮光在金光闪闪的河面上飘荡,幽怨的箫、动情的琵琶和女孩子娇俏的笑声一同在耳畔回响。
禁不住沈浩思的盛情邀请,李时居含笑品尝了曲浮楼的几道名菜,若不是她实在饿狠了,这几样滋味,实在不称她心意。
炉焙鸡有些凉了,不是现烤出来的,鸡皮不够焦脆,傍炖目鱼虽在时令,又没有那几日在游船上现打捞出来的河鱼鲜美,酥油八珍糕油脂不够,蜜却放得太多,若是无事时配一杯清茶细细品尝尚可,这么囫囵下肚,只会糊成一团,黏在上颚。
她放下筷子,默默叹了口气。
穿越前也常去南京,对红皮鸭子和牛肉锅贴印象极深,天知道她有多想品尝那几样,再来一碗冰凉爽口的桂花糖芋苗。
然而沈浩思似乎对自己推荐的菜肴很满意,一叠声地问李时居好不好吃。
她不好当面唱反调,只能喝酒说话,来转移对面书生的注意力,并试图套出一点关于军火案的蛛丝马迹。
将妖书案的真相说了一遍,沈浩思感慨万千:“霍姣就这么死了?可真是便宜了她!”
李时居点头说是,然后话锋一转:“沈兄在南都,可曾听说过漠北来的船队?”
“崔家军?”沈浩思不解地拧起眉头。
“就是先前驻扎在漠北的军队, 领头是漠北都尉崔垚。”李时居耐着性子解释道。
不是她想问得这么直白,而是沈浩思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天真无邪的世家公子模样,只在沈季柳出事后, 才算有了一点点磨砺和成长。
也不必担心沈浩思会顾虑太多, 或者被他人假以利用。以李时居对他的了解,沈大公子酒量甚差, 偏偏又喝了这么多栀子酿, 只怕转头就忘了。
“哦……漠北, 那就是从北边来的船队啊。”沈浩思打了个酒嗝。
不过李时居还是找了个借口。
她点头称是,“我在《天工开物》上读过造船术,很好奇北地船只的构造, 与南都造的船有何不同。”
沈浩思眼神发懵, 舌头僵直得快要转不动了, “北地的船……好像, 没见过。”
他赶苍蝇似的挥了挥胳膊, “我成天在书院里,薛茂实……那薛老儿比我爹看我还紧,要不是今日国子监生来, 他顾不上我, 我哪儿能有出门溜达的机会!南都的事啊……除了吃喝玩乐,旁的我是真的不清楚,李兄若有感兴趣的, 还不如问阳叶河上的姑娘!”
说完他举着杯子咯咯笑了, 李时居也抿着唇笑, 心说也是, 沈大公子哪儿能对这些事情上心呢。
不过沈浩思的一问三不知,至少给李时居提供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如果漠北军的船只真的将军火囤在南都一带, 至少也没有大张旗鼓,而是进行得非常隐秘。
否则阳叶河上不会是这般享乐糜烂的风气。
好在计秋芳当日给的路线图她已经默默记诵在心中,虽然图中没有画出详细地址,但是她在南都这么久,多在外头行走,总会找到蛛丝马迹。
对面沈浩思已经醉意浓重,捂着嘴直打呵欠,李时居唤过小二来结了账,又请他们帮忙,扛起快要睡着的沈浩思,走出曲浮楼。
江南的韵致,在于遍地的小河小湖,和顺着流势铺设的青石板路。
夜风夹带着水面的湿气,扑面而来时比白天更加清寒。
站在路边,沈浩思猛地被吹醒,站直了身体。
“我喝醉了?”他问李时居,脸上有点慌,“被薛山长看见,一定念叨个没完。”
李时居说是啊,“要不要沿着阳叶河走一走,散散酒气?”
沈浩思说好,于是两人沿着砖道,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李时居很清醒,嘴上应付着沈浩思,双眼不住往河上的船只逡巡。
只是走出繁华的城区,她还想往城郊再看一看时,沈大公子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在路边,连声说要回去。
“唉呦,累死我了!”沈浩思揉着小腿,神情委屈,“国子监每月给你们排几节骑射课啊?都是吃肉喝酒长大的,李兄的体力怎么能比我好这么多!不行!我今儿逛够了,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李时居挤出笑脸,“我这不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江船嘛……你知道京城的,哪儿能和南都比呢?”
沈浩思是一位极度有家乡自豪感的同志,三言两语便打消了他的埋怨,当场撸起衣袖,表示能陪远道而来的李兄走到天明。
不过时间确实是不早了。李时居看一眼天上的星辰,时值夜半,等他们走回南都书院,只怕得敲三更的梆子了。
若是真在河边逗留通宵,势必会引起薛山长还有陈定川的留意。
看来今天的搜寻只能到此为止。
“我也累了,咱们回去吧。”李时居拿折扇一敲沈浩思的脑袋,步履轻快地往书院方向走。
回去的路上,行人显然少了很多,南都书院的大门已经紧紧锁上了,不过这难不倒从小在书院长大的沈浩思,他熟门熟路地带李时居从围墙下的狗洞里钻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