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居抬眼望过去, 大邾工业不发达, 夜空本就比穿越前更澄澈, 而此刻江边无光,流萤一样的紫微星亮得不容忽视。
她定定望了许久, 才扭头问道:“殿下博览群书,能看观出些什么星象吗?”
她本意是想问问,陈定川能不能看出来自己是未来的天子,结果此人却道:“我也说不准……或许今年春夏之交,会有一场天灾。”
李时居惶然地“啊”了声。
早春时节,夜风寒凉,如同从天河里流淌出的春水,转瞬间就吹透了她身上的单薄澜衫。
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往身边人靠了靠。
陈定川看着他微微一笑,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肩头。
加上还放在家中的那件大氅,这得是他第二回为她披上衣服了。
李时居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衣摆,决定回京之后,还是得让荻花给她多备两身衣服。
抿了抿唇,她问道:“霍姣的那个孩子,是被殿下收留了吗?”
她不是傻子,结合那个孩子的销声匿迹,还有那日对青幔马车的匆匆一瞥,以及公主来信中对三皇兄的信赖,她几乎能下定判断。
风掸动着衣领,厚实的绸缎料子,冰冷挺括地竖起来,覆上李时居的面颊。
夜幕中,她听见陈定川的声音如天河一样平静而温柔。
“……是。”陈定川道,“他是霍承恩的孩子,霍宜年的弟弟。”
明煦帝当日被霍姣出言一激,险些怀疑四皇子是李慎的儿子。
结果答案却如此简单,近在眼前——
霍姣确实是不能再生育了,只是她和霍家的野心并未就此止步。
当霍承恩派人告诉她,自家妾室有了第九个孩子时,她便心生一计,顶着假肚子蒙混了十个月,然后直接将那个小男孩抱进宫来。
其实稍微一琢磨便能看出来,那个孩子她没见过,但是宫中人人都说,四皇子那张脸那双眼酷似霍姣,必然与霍家有脱不开的血缘关系。
于是李时居问:“殿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陈定川道:“其实,眼下他被我藏在了下层船舱里。”
李时居眨了眨眼,“您要将他送往江南?”
“时居,你总是那么聪明。”陈定川弯起唇角,“霍家遭逢劫难,族中已无男丁,我不能将他送回霍家老宅,以免有人利用他生出事端……南都有个鸡鸣山,你可知道吗?”
李时居说知道,“我听家人说过,十八年前,武德侯曾带兵将一位中贵人送到了鸡鸣山上。”
陈定川点点头,“那位就是先帝的大伴,一位学识极出众、人品也很公正的君子,我也有幸得过这位故友点拨,上回去南都,我便同他说了此事,对于定方……他是很乐意收留的。”
李时居慢慢叹了口气,虽然陈定川没说,但她也明白,那个孩子此次上鸡鸣山,有生之年怕是很难下山入世了。
其实他才是这场悲剧中的无辜者,从出生时便被抱进宫中,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一朝风云变幻,爹娘不是爹娘,兄弟不是兄弟,能苟活于世上,已要感天谢地。
“以后呢?”江风将鬓边碎发吹起,她的眸子里有波光一闪而过。
这一瞬间,陈定川很想伸手,帮她把耳边的碎发挽好。
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轻声道:“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毕竟我那两位兄长,都不能称得上仁善之辈。”
李时居默了默。
与沉沦的先帝比起来,明煦帝虽有夺位之志,但为人太过戏剧化,总是在猜疑。好在这十几年来,在朝臣的辅佐下,锻造出了一个太平盛世。
守业更比创业难,为帝王者,必须胸怀天下,以仁治国,而大皇子陈定夷虚伪阴刻,二皇子陈定南愚蠢好色,以他们两个的人品才学,确实都不足以坐好那个位置。
还好在原书剧情中,三殿下成就大业,没让那两人得逞。
按照故事走向,送往鸡鸣山上的孩子,应该能看到新帝登基之后的人间吧。
她悄声道:“那孩子天真单纯,只要没有谋反报复之心,就一定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但愿吧。”陈定川叹了口气,凝望着天河映照下,无波无澜的江水。
船行十日,到了第五天的时候,他们终于进入徐州地界。
沿河而下,由北入南,空气变得没那么寒凉了,两岸的树梢愈发翠绿,清晨醒来,竹林里透着青纱,江鸟啁啾不止,平添几分属于江左的哀怨。
船家在徐州停靠了半日,稍做歇息,并补充了船上的食材和日用,监生们连吃了五日河鲜,纷纷结伴往城内闲逛一圈,顺便尝一尝当地土产。
倒是陈定川和李时居趁此机会,检查了霍定方的状况,并给他更换盥洗衣物,拿了几个能长久保存的现烙大饼。
霍定方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状态还行,看见陈定川和李时居走进来,他猛地从榻上弹起。
“我见过你。”他盯着李时居。
气氛毛骨悚然,李时居心中擂起边鼓。
他们见过吗?为何她毫无印象呢?
难道是第一次烧尾宴上,她的面容被霍定方瞧见了?
可是即便那一回,她也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按道理来说,是不会被认出来得呀。
好在霍定方很快就给出了答案,“我在三兄家借住时,看见你在隔壁院子里走来走去。”
李时居松懈下来,怎么就忘了这一茬,陈定川将他藏匿在川庐中那么久,看到邻居的面容,这确实说得通。
办完正事,从下面爬到甲板上时,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俗话说,春雨贵如油,雨中江景更是朦胧美好。
李时居回到房间,往榻上一躺,就着雨声读完了一本《夜航船》,而船工和监生们也从城内赶回码头,稍作休整,便继续向南都航行。
只是这场雨下起来,却好像没了终点。
离开徐州,过江之后,雨粒越来越大,不曾断绝,一开始大家还有雅兴欣赏烟雨江南,然而连着四天四夜过去,连船工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船下的水位已比先前长了好几分,水流湍急,河面上已不见轻舟小船,只有他们这样福船改造来的大游船,才能安然平稳地行驶于水面之上。
阴雨连绵,大伙儿心情都不大好,躺在船舱内长吁短叹,李时居却想起来那晚和陈定川夜观星象,他蹙眉望着天河,说或许会有一场天灾。
是啊,水位上涨,庄稼绝收,两岸农民的日子,又怎么会好过呢。
运河的水流越来越大,出发时清澈见底,如今却浑浊不堪,显然是要爆发洪水的先兆,好在赶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抵达南都郊外的顺庆县,天还没亮,李时居尚躺在床上,便感觉船身轻轻靠在码头上。
是到南都了吗?她迅速翻身下床,拿起案头的秉烛,往窗外看去。
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是陈定川的身影,不过他右手还拉着一个小小的孩童,两人都是一身玄衣,短暂向船家告别后,在夜色中走上码头。
李时居怅然地趴在窗台上。
她知道要送霍定方离开,只能选在这样的时刻,然而对三殿下的不告而别,心中多少有些失落。
第二日清晨,他们终于抵达南都码头,众人这才发现三殿下不在船中。
船家笑笑,解释道:“殿下有事,提前离开了,不过他命我转告诸位——两日后,南都书院见。”
殿下的来去,岂是他们这些监生可以过问的。于是大伙儿说说笑笑,将注意力转到南都迥异于京城的风景上,将此事全然抛诸脑后。
一路往南都书院而去,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能见到几名城中百姓,都在忧心忡忡地念叨着这几日连绵的雨水。
“集市上的菜价又涨了,一捆小青菜要五个铜板!”
“我家米也不多了,如今一天一个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样。”
“可不是么!别说这些了,我听讲,城南几家大绸缎铺子的货物都在江上翻了船,人财两空啊!”
监生们头一回感受到民生之多艰,心头唏嘘不已,中午在路边茶棚歇脚时,有几名监生已经洋洋洒洒做起了文章。
不过城内有一处却被堵得拥挤不看,高开霁拉着巷口卖水果的大爷问了许久,买了个顶大的一个甜瓜,才得到解答。
“那是慈新寺,很灵的,买卖不好做,只能多去烧香拜佛。”
高开霁苦笑,“这是天灾,求佛有用吗?”
大爷斜眼看他,“反正我们这儿出状元,据说他们去京城参加会考前,都要来上香,你说灵不灵?”
这话说得众人都很兴奋,高开霁当场表示,怎么说也要挤过人潮,去那慈新寺上柱香。
李时居兴趣缺缺,她信仰马列主义,也不觉得菩萨能保佑每一个来上香的人。
再说都是来求佛的,有人求钱财名誉,有人却是求雨早点停,如果她是菩萨,也会选择保佑后者,然后对前者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啊。
奈何她孤掌难鸣,既然监生们都要和高开霁一同上慈新寺,她便只能到这所古刹里转一转,看一看建筑风景。
第96章 对手
在慈新寺东山脚的幽径旁, 有一片竹林,时节正好,那竹叶翠绿欲滴, 遮蔽云天, 山风起时,秀竹婆娑弄影。
此刻, 竹林下却满是攒动的人头。
李时居一行人跟着烧香拜佛的南都居民往山上走, 一路竖着耳朵, 听百姓言语——
这慈新寺始建于五百年前,乃是南都最负盛名的古刹,号称群峰抱一寺, 一寺镇群峰。
庙内寺宇依山而建, 布局严谨。主殿供奉佛祖释迦牟尼、药师佛和阿弥陀佛, 东院供奉观音菩萨, 西院供奉文殊菩萨, 是南都学子们的必拜圣地。后山的天王殿上则有一座硕大的弥勒菩萨金身,在此处祭拜,则保佑着南都子民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若在往常, 那文殊菩萨殿中必然门庭若市,不过今日,大多数香客却挤到了后山的天王殿内, 祈求天灾早日结束。
监生们嘴上说随便看看, 也被环境感染, 变得很虔诚, 收起了嘻嘻哈哈的模样。
来都来了,大伙儿拈着香, 便从大雄宝殿拜起,一路行到了后山,最后齐聚在西院中,说什么也得给最切身相关的文殊菩萨烧上一炷。
西院中人丁寥落,只有一名书生模样的青年俊秀,正站在檐下三鞠躬,口中念念有词。
高开霁跟谁都是自来熟,等那书生将香插在铜炉上,他便从蒲团上站起身,走过去拍了拍那书生的肩膀。
“我们是从京中国子监来的,请问兄弟在哪个书院就读?”
“杭泉书院。”那书生神情很惊讶,“国子监……我知道,那可是太学啊,据说和南都书院齐名,是不是?我还是第一回见到国子监生呢!”
高开霁对这位书生的马屁感到很受用,不过他从未听过杭泉书院的名头,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恭维对方的话来。
“杭泉啊,听起来就是个好地方……”蔺文柏走上前来解围。
那书生自豪地笑了笑,“那可不,十五年前,我们那儿也出过乡试解元呢。”
大伙儿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寒暄过后,高开霁便问书生:“贤弟可曾去过南都书院?”
书生点头说去过,“来到南都,哪能不往那儿走一遭,南都书院惯例,院墙上贴书生写得好文章,像我这样的寻常学子,能看上一眼,已是受用良多啦!”
蔺文柏笑道:“哪一篇写得最好呀?”
李时居在联考中的那篇《莫春者,春服既成》被沈浩思抄写下来,带回南都书院四处张贴,她也因此闻名,此事人人皆知。
再加上后来的《生财有大道》直接被书坊老板誊抄下来,命人刊发成册,传遍了大邾的每个角落。
众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时居的文章在同龄人中已是第一。
而帝师系统中,她的声望值也由此提升到了3000多点。
因此蔺文柏问出这个问题,大家都笑眯眯看向了李时居,等待书生的嘴里说出那个熟悉的名字。
结果书生却不假思索,朗声道:“当然是詹明德的《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1]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面面相觑。
詹明德是谁?这人的名字,为何从没听说过?
如果真有那么厉害,为何上次沈浩思带人来京,没叫这位詹明德参加联考呢?
书生继续解释道:“詹明德,号称江南第一神童,先前也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读书,数月之前才来到南都,这篇《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引得人人诵读,一时南都纸贵,京中竟不知道吗?”
众人摇了摇头。
国子监生是真的不知道,毕竟李时居从一入学变成了众人难望其项背而存在,大家都盯着她的文章,心心念念就是成为与她比肩的监生。
不过李时居却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詹明德这三个字,她确实见过。
在原书中,此人曾被提过一笔,正是次年春闱的殿试状元。
她记得在薛瑄的视角中,他曾加班梳理过那三甲的姓名来历,对于詹明德过往描述的文字,慢慢在李时居脑海中浮现开来。
此人出身邓州农村,祖上三代皆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方圆十里连个童生开的义塾都没有。
詹明德小时候跟着他爹赶集,在镇上的私塾外,偷听富家子弟如何念书,就这样开了蒙。
后来他长大成人,靠自己开垦山田、贩卖谷稻赚来的钱买书自学,然后直接参加县试、府试和院试,连中三个案首,才在邓州一带扬起名来。
而且詹明德不仅文章写得好,一手书道更是炉火纯青。
明煦帝正是看在他不容易的份儿上,钦点其为状元,并赐下“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牌匾,供他挂在家中,并授予他正七品的翰林院修撰之职。
这样的成长环境,“江南第一神童”称号确实实至名归,简直就是生长于温柔富贵乡的国子监生的对照组嘛!
书生叹了口气:“神童可不是一般人,家中贫寒,全靠自学,若不是薛山长上任,好心资助他到南都书院来,只怕我等凡人是见不到那样的锦绣文章了。”
李时居在心中默默掐算,难怪原书没怎么提过这号鼎鼎大名的人物。
这就对了,因为妖书案沈季柳自缢,才让新山长上任,给了詹明德念书的机会,这么看来,一切都是原身李时居无意导致袁鼎死亡的连锁反应啊。
如果没什么意外,明年科考考场上,她将要和这个詹明德同场竞技。
衣袍遮挡之下,她不禁若有所思地摩挲起手指上的老茧。
现在,她对这个詹明德,真的非常好奇,迫不及待赶到南都书院见上一见。
鸡鸣山并不算高,但是山脚下布了八卦阵,山上竹林掩映,终年云烟围绕,人迹罕至,竟有几分仙境之意。
屋舍只有简单两间,院子外围着篱笆,几只肥鸡扭着屁股,咯咯叫着,从地上啄起米糠。
院门之外便是山道,下山的路只有一条,此刻有三个人静静站在路边,踟蹰不前。
从宗正寺放出来小半年,这是霍定方第一次泪流满面。
“三兄。”他小声咕哝着,狠狠地抹了把眼泪,然后抱紧身前那个人的大腿。
陈定川蹲下身,温柔地擦了擦小男孩脸上的泪花,“你要听爷爷的话,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霍定方一顿一顿地点头。
三兄和姐姐为了让自己活下来,做了很多事,他不是傻子,他心里都清楚。
小小少年梗咽数回,那句“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始终没有说出口。
“好……的……”他依依不舍,但还是懂事地收回胳膊,回到白发苍苍、但面白无须的老人身边。
陈定川也有点鼻酸,他站起身,朝侯老行了一礼。
“以后,就拜托您了。”
“好说。”老人托住了他的胳膊,语调里有一种看尽世态炎凉后的沧桑和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