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就到了回京前的最后几日。
自从第一天跟沈浩思在外吃饭喝酒发现了狗洞, 李时居本欲借此好好勘察一番,只是后来被每天被詹明德狗皮膏药似的贴着,始终找不到机会。
老顽童每天五杯浓茶起喝, 只睡两个时辰, 精力充沛异于常人。
每天天不亮就来波光斋敲门,呼唤李时居跟他一起绕着镜湖边步边背书, 坚持每天让陈定川或薛茂实给他们出题比个高下。
但凡是李时居从藏书阁借了什么书来看, 詹明德也一定要一模一样搞到一本, 然后和她攀比读书进度。
李时居自认自己是个J系人,只是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詹明德简直是卷王中的卷王。
先前南都书院没人跟得上他的节奏,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惺惺相惜的李时居, 恨不得引为毕生知己aka一生之劲敌。
最后还是陈定川出手, 单独给詹明德安排了几个难以完成的小作业, 并告诉他李时居只用了三五天就圆满完成, 获得国子监一致好评。
詹明德好胜心重,经不起别人刺激,当场宣布闭关三日, 誓要将他的时居贤弟比下去。
这下李时居终于能好好睡个饱觉了。
因为她这段时日被詹明德缠得不胜其烦, 所以事先跟蔺文柏他们说不要打扰时,大家都很同情地表示理解。
一觉睡醒时,抱着踢开的杯子浑浑噩噩坐起身时, 外面已经日上三竿。
时值六月上旬, 已过端午, 南都的热浪顺着门沿屋缝爬进屋内, 镜湖之畔虽然风景优美,但是潮湿却让体感更加闷热难耐。
起床洗漱后, 李时居换了身方便行事的衣服,悄悄掩门而出,趁着今日没人留意,必须得去码头上搜寻一番了。
计秋芳给的路线图已被她记在脑中——沿阳叶河而下,一直走到码头,那边有一大片芦苇,正适合作为藏匿之处。
只是光从南都书院走到码头就得花上半日,少不得提前准备好一整天的吃食。
是以李时居先往阳叶河边的小馆去了一趟,买了只现斩的红皮鸭,配了炒时蔬和香甜的米饭,吃完后还喝了杯红豆酒酿,才不慌不忙往码头走。
还好她中午吃得够多,因为当她耐着性子在芦苇荡中搜了半天,直到发现几艘停得很诡异的马船时,天都快黑透了。
皓月从水面上浮起,花香草气在暗夜中更加浓冽,李时居蹲在河边的树根后面,一边打空中飞舞的蚊子,一边思考接下来如何行动——
直接冲进马船上,带走军火作为证据吗?
且不论船上有没有人值守,她能不能将东西给偷出来,就算带着证据回到京城,缺少人证,也很难说明这玩意和二殿下有关。
要么现在回城,禀告陈定川,让他带自己去找南都的地方官。
可是这也太麻烦了,牵扯的人太多,很难保证不会走漏风声。
想到这儿,她又怀念起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
要是有个手机就好了,只要把一切拍下来,保证让二皇子和他的崔家军哑口无言。
可是就这样离开吗?来一次江南不容易,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可就白费她和计秋芳的一片苦心了。
摸了摸腰间的匕首,正准备冲上前时,她却被人拽了下衣角——
李时居悚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淡白的月光下,陈定川站在她身后,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后指了指远处一片被枝叶密密麻麻挡住的高地,示意她过去。
一肚子疑问不能说出口,她只能小心翼翼按照陈定川的指示行动。
四下阒无声息,唯有虫蝥遍地,她诧异地发现,陈定川一身长袍,走起路来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难怪她连他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
李时居心头疑窦顿生——难道,陈定川不是表面上那样的文弱书生,还习得了一身武功内力?
到了那块高地,她才喘过气来,换上一副笑脸,“老师什么时候过来的呀?”
陈定川理了理衣袖,不慌不忙解释:“中午。”
李时居反应过来了,睁大了眼睛问:“您跟了我一路?”
陈定川摇了摇头,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摊开在她面前——
“有人今天早上把这个塞进我门缝中。”
李时居一瞧,有些瞠目结舌,跟她手上那副计秋芳的地图一模一样,看来南都书院之中,还有一个知情者啊!
陈定川看她脸色,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当时还以为是你暗中搜寻的线索,因为不便前来,所以以这种方式让我跑一趟……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李时居茫然地摇了摇头。
陈定川用手指拨开枝叶,朝水面上查看,马船内已经亮起了灯火,看来确实有人在内看守。
在原书上,陈定川直到漠北军火案被薛瑄揭发后,才知晓崔皇后和崔垚、二皇子这些年相互勾结所犯下的恶行,但是凭着这两年对三殿下的了解,李时居猜想,他可能知道得更多。
搓了搓手,她试探着问道:“您知道那几艘船是怎么回事吗?”
陈定川轻声道:“虽然暂不清楚里面装了什么,但是我能猜到,或许与二皇兄有关。”
李时居抿了下唇,“为什么不是大殿下?”
陈定川神色凝重:“那马船的帆上有字,漠北军。”
李时居眨巴了一下眼睛,也是,近在眼前的答案,要是他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就不配那样的名声了。
反倒是她,带了漠北军船只的预设,忽略了船帆上最明显的字眼。
不过对面那人却抬眼望着她,眸色深沉如海,“你又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呢?”
李时居心中一顿,因为吃得太多尚在食困的大脑飞速转了一百八十个弯。
能直接告诉他那里头是军火吗?
很显然不能,此事如今只有二皇子和崔家人知晓,她是从原书上获取的信息。
作为一个和崔家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人,她知道这个内幕,会显得太奇怪了。
能说是计秋芳告诉她的路线吗?
好像也不能,计秋芳先前困在南筑,后来回计府待产,与外人相处极少,为数不多主动见过的女客就是武德侯府大小姐。
而她眼下可是在国子监念书的李家族亲,与二皇子妃毫无干系,这个说法无异于主动暴露身份,实在是太冒险了。
要不随便找一个借口,用巧舌如簧·中级技能强迫三殿下相信?
就不说系统同志能不能答应,就算陈定川一时听了,事后回过味儿来,大概也会觉得诡异。
毕竟对面那人是未来的皇帝,是她辛辛苦苦抱了那么久的大腿,还有两人之间暗暗流动的暧昧,她实在不忍心给这段关系蒙上阴霾。
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圆,是以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说真话。
“薛瑄薛大人,同我表兄关系很好,白衣试那会,我也承蒙他帮忙。”李时居觉得心跳很快,口干舌燥,“有一回他喝醉了,说起自己身世,我方知道,他的爹娘都曾在漠北军中做事,十多年前,因军火失踪,背黑锅而死……”
觑了觑陈定川的脸色,昏暗之中似乎没有太大变化,她便继续道:“自从知道了这件事,我便对漠北军很上心,后来入国子监,这才知道漠北都尉就是皇后的胞弟崔垚。”
“在国子监里读了那么多书,我便想明白了,丢失的军火又能送到哪里去呢?漠北那儿一马平川,并不是藏东西的好地方,火药这玩意嘛,一个不慎,又会引发爆炸,如果换作是我,就会将硝石、硫磺和木炭分开来。”
说到这儿,李时居停了一下,毕竟接下来要说的话太大胆,很怕未来的皇帝不高兴。
陈定川还在眺望马船的灯火,声音很轻地飘过来,“你继续说。”
她舔了下嘴唇,“这件事我偷偷琢磨了很久,漠北军要打仗,军火必然是最重要的东西,为何会忽然失踪了?如果不是被蛮族偷去,就是被自己人藏起来了……蛮族啊,只怕没有那个手段,那就是自己人做的,如今党争越演越烈,您也知道,崔垚在十多年前便做下准备,至今隐忍不发,一定是为了在万不得已时,将那些火药用来对付大殿下,以扶持二殿下上位……如何神不知鬼不知运往京城呢?水路不如陆路盘查严苛,只要将那三样拆分开来,就能躲过一路关卡,或许是个很好的选择……”
她的话说完了,陈定川也转过头来,眉头沉静地看着她。
“数过了,八个人。”他轻轻笑了一声,“我们上船。”
不知道是不是对自己格外信任,反正陈定川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身手。
李时居也跟着尚女官和陈音华学过招式,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其中一艘马船,船上的人却丝毫未曾察觉。
船舱中一团漆黑,越往里走,越能闻到空中飘着一点硫磺的味道。
气氛有点紧张,但李时居知道自己八成是猜中了,带着一点欣喜的目光看向陈定川。
那人也赞许地看过来,并伸手抿了抿她的额发。
这是他们头一回肢体接触,李时居感到自己老脸一红,不容她害羞太久,陈定川当先推开一门,摸进舱内,晃亮火折,果见壁角竖立着六七只大木桶。
陈定川立时吹灭火折,割断绳索,掀开桶盖,小心拈起一点,对着门缝里溜进来的一点月色查看。
在他掌心之上,淡黄色的粉末闪闪发亮,叫李时居想起了那夜天上的星河。
“是硫磺。”李时居低声说了一句, 然后回头看了看地上的六七个木桶。
这这只是一件舱房,其中便藏了这么多硫磺,上船那一刻她便留心数过, 每一艘马船上便有八间舱房, 此处停了七艘马船。
略微一算,便知道这些硫磺造成的火药, 足够将京城炸成底朝天。
陈定川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 脸色霎时青了下来。
“三殿下, 怎么办?”李时居轻声问。
“不能让这些东西抵达京城。”陈定川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必须要禀告父皇。”
李时居眉头蹙起,“崔家势力不容小觑, 等我们赶回京中, 这几艘马船必然已经转移地方, 再说你我二人的只言片语, 没有证据, 陛下只怕不信。”
“这是当然。”陈定川想了想,“一共八个人看守七艘马船,依我看, 并不是每艘船上都放了火药, 咱们运气好,误打误撞,这艘船和看船的人就是最好的证据。”
李时居咀嚼他的话, “您不会是想连船带人一并劫走吧?”
陈定川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温柔地笑了下, “果然还得是时居, 一语就能猜中我的心思。”
李时居深吸一口气,“您想怎么做?”
陈定川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那张纸条是谁交给我的呢?”他垂眸凝思, 又摇了摇头,“罢了,你先出去吧。”
李时居咬住下唇,“殿下是想让我去找衙门的人吗?可是这一片有八个守卫,您留在这儿太危险了,而且您有声名威望,比我可信多了,您去吧,我留下。”
陈定川定定看了她一眼,月光抹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像朦胧的雾气,“……我留在这儿危险,你就不危险了吗?”
这话说的没错,其实要她一个人留在这儿,还真没有百分百把握。
李时居嗫嚅了一下,犹豫的空当,陈定川却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在她面前亮了一亮。
“拿我的玉牌去找知府庞瑞,如果他不见你,师明亮作为刑部侍郎,如今也在南都衙门巡察,他的儿子师文耀不是你同窗吗?”陈定川笑了一下,“师文耀跟他爹在一处,有他作证,不会有假。”
“什么都逃不过您眼睛。”李时居叹了声,“可是万一衙门的人还没来,您先被发现了,这该如何是好?”
陈定川带着无奈的笑,“我是当今三皇子,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他低下头,将玉佩的绳结从她的腰带上穿过,“我的剑术和拳术师从尚昭……就是尚之玉的爷爷,那位已经去世很多年的武状元,八个人一起上也未必是我对手,你还不放心为师吗?”
衣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因为离得很近,李时居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她靠立在身后的船板,感觉四肢百骸都快要不属于自己了。
“去吧。”他轻轻笑了声,缓缓推开舱门,一拉她的衣袖,走向右舷。
来时这艘船离岸边仅一步之遥,此时竟随波动,向水中央飘去。
江面上静得吓人,只有林中风啸,夹杂着偶尔一两声虫鸣,船头和船尾都有浓重的呼吸声,大概是守卫也累到了极点,将睡未睡。
不敢打草惊蛇,也不能沿用来时的办法,李时居在陈定川的指示下,一手攀住船边,然后将身子挂到了船外,慢慢往下游动。
陈定川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李时居,只怕船边滑溜,她失手跌入水中。
发出声响都是小事,万一被江水呛入喉中,落下病根,他会后悔方才让她先走的决定。
还好李时居身手敏捷,水性也不藏,他望着水面波澜不动,片刻后芦苇荡摇了摇,飞起几只江鸟——李时居已经成功上岸了。
陈定川放下心来,慢慢缩回放火药的屋子,将门关好,靠着墙壁缓缓坐下去。
不管她能不能将庞瑞和师明亮带来,只要她离开险境,悬着的心便已放下一大半。
至于他自己,永远有备用方案。
陈定川摸了摸腰后的匕首,结合方才听到的守卫呼吸的距离和频率,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身上湿透了,澜衫黏腻地裹在后背,瑟瑟发抖,小腹也隐隐作痛,应该吸了太多的凉风,岔气了。
但李时居不敢耽搁,上岸后,从码头一路跑到了南都衙门。
夜半时分,大门紧闭,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开始动起了脑筋。
硬闯进去,肯定不是好办法,那些衙役狗眼看人低惯了,就算有陈定川的玉牌,说不定也会被当成无端闹事的闲人。
可以用技能吗?
可是系统上次明确说过,同科考无关的事,一概不准使用巧舌如簧·中级。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蹲在地上换了口气,四下打量着眼前的景象,寻找突破口。
檐下挑着高高的灯笼,衙门的墙垣很高,翻进去是不现实的。
为了最大程度缩短时限,最好能同时惊动知府庞瑞和师明亮师文耀父子,引起所有人的重视,一并证明她国子监生的身份,最好能当场调动驻军,将江上马船一网打尽。
李时居的目光停在了门口申冤的大鼓上。
只是衙役们为了防止有人破坏知府的清梦,每到夜幕降临,便会将棒槌给收了回来,鼓面也会蒙上钉板。
而此时能使用的,只有自己的赤手空拳。
李时居深吸一口,站起身,抬起胳膊握紧拳头,将大鼓击得咚咚作响,一定要将庞瑞和师家父子全部惊醒。
其实她身上的力气已经不多,那到底是一双写字人的手,拍到第三下时,她已开始觉得胳膊举不动了。
只是想到船舱内,陈定川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神,她好像被注入了一阵强心剂,强迫着自己要支撑下来。
“三下……五下……十下……”
大概是数到了二十几下,身边的大门被衙役们猛地推开。
“什么人?”为首的那个恶狠狠,衣衫凌乱,显然是从床上爬起来的,“为何在半夜击鼓鸣冤?附近两条街的人都被你吵醒了!”
果然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李时居很高兴,两只胳膊放下来的时候,她才看见鼓面上一片血红,低了低头,衣袖已经被染成了晚霞一样的颜色了。
“你……你的手!”衙役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慌张地吩咐身后一人,“去请大夫!”
“不急。”大概是太过紧张,李时居感觉鼓膜了嗡嗡作响,她用鲜血淋漓的手去摸腰间的玉佩,“三殿下有难,请庞知府和师侍郎受我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