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定夷的气焰慢慢萎顿下去,“我本没打算指望你……先前在我授意下,计秋芳已经把路线图交给了李家小姐,姑娘家必定六神无主,只能回家交由父兄商量,此事理应由武德侯和李时维出面……只是我左等右等都等不了李时维南下的消息,打探后方得知,他悄悄去漠北了。”
前方的汉白玉台阶上,御史云天青匆匆而下,搅起漫天红尘。
或许,明日还是盼不来那场甘霖吧。
陈定夷低声慨叹,“那时武德侯落难,不是我不愿出面帮他,只是父皇另有谋划,没人同我说,我准备了三年,好不容易到了今日的位置,岂能为一个皇子侍读而前功尽弃?”
一片枯焦的桐叶掉在眼前,他不由蹲身捡起,喃喃道:“你说,李时维莫不是因当日我没帮他,所以才不理会那条线索吧?”
没有人回答他,陈定夷转头一看,游廊上空空荡荡,一人也无,他向来温顺听话的三弟,早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李时居回到京城的时候,国子监生大部队还在路上,她不便先回去上学,以免被人抓住问个没完,索性先回家休整休整。
胳膊上只是皮肉伤,她又身强体壮,这会连伤疤都看不出来了。
在侯爵府众人面前,她一概谎称无事发生,陪无聊的老爹老娘打麻将逛花园。直到在国子监开课的前一天,才请蔺文柏吃了顿饭,接上他帮忙带回的行囊和书籍,回仁福坊和雪宝大黑腻歪一阵,顺便收收心,整理乡试前的备考计划。
望着手上那本除了她以外没人看得见的炸药指南,李时居感到很头痛。
一方面,确实是暂无用武之地,另一方面,又只有她一人能阅读指南上的文字。
唯一的方法,就是由她将里面的知识整理抄写下来,假装成自己的发明……
李时居无奈地将厚书踢到一边,自己辛辛苦苦修业三年,眼下还是乡试要紧,考完试再当伟大科学家吧。
不过正事之前,她还得先回封信。
那是她人在南都时,计秋芳寄到侯爵府的。信上寥寥数句,说自己生了个小姑娘,陛下赐了郡主的封位。
那时陈定南还没出事,对二皇子妃没能诞下个带把儿的而愤懑不已,不仅没有登门看望安慰,甚至不准南筑的其他人去计府。
能把二皇子气成这样,计秋芳开心不已,陈定南越想无视这个女儿,她越要将小郡主的日常起居事无巨细写信告诉陈定南,甚至给女儿起了个姓计的小名。
那可是皇孙,又是郡主,陈定南再怨恨,也不敢跑到计府对计秋芳母女做什么。
李时居笑得歪在床上前仰后合。看完信,她一个轱辘爬起来提笔回信——约定以后一起去逛花园逛铺子,给小郡主买漂亮的衣服首饰和好读的开蒙书籍。
放下笔,叠好信纸,她仰头朝窗外看了看,对面的川庐还是一片漆黑。
要不是那日李慎无意间说了句“三殿下一直宿在刑部料理军火案”,她简直要怀疑陈定川将别院卖了,搬回那个特别远的川庐本院去了。
上回见面还是在马船之上,李时居幽幽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还是很有必要去道个谢的。
她越来越感觉,命运像是一根绳索,将她和陈定川牢牢绑在一起。
一开始是她刻意接近,后来嘛,好像就挣不开了。
摇了摇脑袋,系统突兀地响起来——
“请宿主查看任务!”
距乡试只有两个月,算一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李时居深吸一口气,点开面板,果然——
【主线任务】青春虚度无所成,白首衔悲亦何及
目标:通过乡试。
奖励:《古今会试录(共38册)》
李时居无声地疯狂呐喊:三年了!系统你终于舍得给我个好东西了!
但是38册是什么鬼啊!乡试在八月,会试在二月,中间只有半年时间,就算她有一目十行·中级技能,可是国子监也会给他们布置一大堆作业啊!
题海战术固然重要,可是也要结合实际!这么多书,足够摆满一整张桌子,读不完!根本读不完!
李时居吹了灯,气短地躺在床上,将头贴在冰凉的席面之间。
罢了,不想了,明天还要去上学,五天之后还有一门升堂考等着她。
虽然诚心堂大多考生都能进入率性堂,但是她荒废了好几日功课,这个国子监最高学堂要求严格,“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后面的学习还要实行积分制,与能不能顺利毕业挂钩。
就算她在乡试中稳稳发挥,若是影响到积分,不能在会试来临之前顺利毕业,那就只能来年再战了。
第二天走进国子监,果然大伙儿都对进入率性堂忧心忡忡。
从志义从老家回来,晒得黢黑,咧着白生生的牙给大家发土产玉米大饼。
高开霁拉他坐下,“别忙了,你可看书了吗?”
从志义抓了抓脑袋,“看了,修道堂有是个考进率性堂的名额,我对自己还是有信心的。”
高开霁连连摆手,“不是说这个……我听师兄们说,率性堂每月考三回,初一试本经义一道,初十试论一道,诏、诰、表内科一道,廿十试经史策一道,判语两条,考试优异者给一学分,稍有欠缺者给半分,非常差的则不给分,要积满十个学分才能获准参加会试……”
他抓了抓脑袋,“我的天哪,我感觉所有的积分都会被时居兄拿走,而我八成要到后年,才能去贡院一试了!”
“啊?”从志义嚼了一半的大饼渣从嘴里掉下来,惶然道,“我现在改行去读算科,还来得及吗?”
李时居哂笑,“哪有那么夸张,据我所知,大多数率性堂生都能按期参加会考的,只是有人不自信,所以宁愿多学几年,保留个国子监生的名头罢了。”
反正她坚信,眼前几位同窗都是聪明人,只要潜心读书,毫不懈怠,一定不会沦落到留级的地步。
她也是在心中这么告诫自己的。
堂考很顺利,除了监生们没见到阔别已久的三殿下,其他一如往昔——李时居又一次拔得头筹,高开霁、从志义和钟澄紧随其后,就连蔺文柏也在前十之内。
从诚心堂搬到了隔壁率性堂,门前的槐树长得更高了,她的发育也愈加明显了,只能用更紧的布条和更宽松的澜衫来做掩饰。
好在大家早就将她视为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偶像,没事不敢去打扰学神读书,就算请教问题,也大多仰视或回避,态度谦虚,务必不让学神心生厌烦。
“时居兄,请问前年江南乡试中,梁惠王章句上一题该做何解?”
“时居兄,请问您的学习笔记能否借我一观?”
“时居兄,您和礼部的薛大人……”
对于正经学习上的讨论,李时居当然从不藏着掖着,不过想要通过她和薛瑄、陈定川的关系抄近道的,她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时间就这么飞速流逝着,由夏入了秋,李时居应付完白天的学习,还得回家照顾大黑——
雪宝的绝育大事因枫叶和荻花的心软而始终未能付诸行动,而大黑的肚子却一日比一日圆滚鼓胀。
一开始她们还以为是流浪小猫有了家,吃得太好了,直到李时居猛地反应过来,许久没有听见大黑半夜撕心裂肺的叫声——
她要有一窝小奶猫了!
第104章 心弦
在李时居的指挥下, 枫叶和荻花用纸板、软和的柴草和干净的棉絮给大黑做了个临时产房。
大黑从半夜就开始不吃不喝喘粗气,三个人连觉也不敢睡,守在产房外, 并安排罪魁祸首雪宝男士陪同生产。
好在大黑体格肥壮, 生命力顽强,先前流浪时也有过生育经验, 这胎没花太长时间。
枫叶和荻花在厨房钻来钻去, 准备沸腾的滚水和干净的纱布, 李时居则穿着浆洗过的围裙,化身接生婆,每当有猫崽子从大黑身下钻出来, 她就赶快捧起来检查。
——三个头上长黑刘海的, 一个纯黑的随娘, 一个纯白的随爹, 两个乌云踏雪, 还有一个半黑半白奶牛花纹。
八只小猫健健康康,连一个体弱的没有,虎头虎脑地瞪着胳膊腿儿, 企图在李时居手心找奶喝。
想到大黑一猫要奶八个娃, 实在艰辛,李时居又拿出来提前准备好的羊奶,为大黑减轻喂养负担。
一顿操作下来, 天都已经大亮了。她直起腰板擦了擦额头汗水, 弹了弹雪宝的小脑壳道:“以后要好好对老婆孩子, 知道了吗?”
雪宝大概是被这阵仗吓坏了, 揣着手乖乖窝在大黑身边,懵懂地眨了眨眼。
枫叶问:“八只小猫, 加上两只大猫,咱们要养十只么?只怕每天给它们做猫饭都来不及呢。”
李时居奉行着既然养了,就好好对待的观念,不像平常人家那样给猫吃剩饭残渣,而是精心挑选牛肉、鸡肉、鹌鹑、鱼肉等,切成碎末,再混合新鲜鸡蛋黄一并蒸熟,一年下来,雪宝和大黑已经吃成了这一带最油光水滑的两只猫。
这样精细的养法,喂两只倒也罢了,若是十只猫,工作量就得翻五倍,恐怕得专门添个人手给猫做饭梳毛铲粑粑。
李时居拍了拍手,“咱们留两个吧,剩下的待两个月后,可以送给别人喂养,崔靖上回还念叨呢。”
枫叶早就看上了那个一半黑一半白的奶牛猫,不过荻花和雪宝感情深,她搂着雪宝圆滚滚的肚子道:“我已经认它当弟弟了,要不姑娘留一只喜欢的吧。”
李时居想了想,“乌云踏雪吧,据说白手套最绅士了。”
于是说定了,李时居开始对照心中提前登记的名单,安排起小猫的去处——
纯白的送崔靖,三只黑刘海分别给高开霁,钟澄和蔺文柏,纯黑的送回侯爵府。
还有一只乌云踏雪,和她挑中的那只宛如双胞胎。
“或许三殿下会喜欢你。”她伸出手,摸了摸小猫崽温顺的小脑袋。
街道上敲梆子的声响慢慢远去,就快要到她去国子监上学的时候了,于是枫叶和荻花自告奋勇接手收尾工作。
这个时代还没有先进的外科手术,所以只能让大黑自然绝育,好在雪宝早就已经噶了蛋蛋,大黑只要乖乖待在家里,也不会有再次怀孕的风险。
不过这一日,李时居从国子监回来的时候,却看见隔壁川庐别业的灯笼挂起来了,崔靖小朋友正坐在自家院子里,一边和枫叶说话,一边逗弄着窝里的小猫崽子。
气氛温馨恬然,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得肩头乱颤耳根发红,李时居特意没有上去打扰,站在门前廊下看了会书。
直到夕阳快要落下,书上的字快看不清了,她才耐着性子问道:“崔靖怎么来了?三殿下可在屋内吗?”
崔靖猛地站起身,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道:“三殿下还在衙门里呢,是我路过门外,听见院内有小猫的叫声,才进门叨扰枫叶小兄弟的。”
枫叶做了小书童打扮,但却红着脸,不敢看李时居,指了指厨房:“崔靖带了春饼和红皮鸭子,荻花正在往碟子里装呢,我去帮忙。”
说罢,她低着头往廊下走了。
李时居会心地笑了笑,走上前去,“小崔公子,那只纯白的小猫,便是先前答应要送给你的,只是它现在太小了,待两个月后你再来接吧……不过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
崔靖抓了抓耳朵,“真可爱啊,像个雪团子……就叫它小团吧。”
李时居笑眯眯说好,装作不经意问道:“二殿下的事还没办结啊。”
崔靖沉沉叹了口气,“何止呢,挖出萝卜带出泥,我们崔家是勋旧,和霍家那种新贵不一样,皇后软禁了,二殿下被关在宗正寺,那可是陛下的正经儿子,不能杀,更不能放出去。还有我那个堂伯崔垚,被押入天牢等待秋后问斩,也不怕您知道,他给我爹写了好几封信,我爹连看都不看,直接烧了。”
“唉。”李时居不知能说什么,只能跟着感叹。
成王败寇不就是这样,当年明煦帝一场宫变,换来了名正言顺的帝王之位,而陈定南想复刻老爹的丰功伟绩,结果却以囚禁收场。
善恶终有报,说到底,他不该为了这点军火,在漠北害了那么多条无辜性命。
尽管崔靖和崔墨走在朝堂上也如陌路,但他们还有血脉相连,崔靖很是唏嘘了一番,才继续道:“对了,三殿下让我给你带话,下个月乡试和明年春天的会试陛下都交给他把关,你是殿下的学生,要避嫌,这段时日他也不回常会国子监了……他说叫你不必挂心,将全部精力放在备考上。”
李时居哑然失笑,“殿下觉得我会挂心?”
崔靖耸了耸肩,“这是殿下的原话。”
“……好,我知道了。”李时居微微颔首,唇边不受控制地露出一抹微笑。
送走崔靖,吃完晚饭后,她走上二楼,拿出书箱里的各种注疏讲义,在桌上一字排开。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读得太多了,有的书本已经卷了页面,有的连封面都掉了,常用的毛笔上已让拓出了一圈黑手印。
但李时居不敢懈怠,一目十行看得太快,只怕还有疏漏,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这些篇章,一字一句地将句意衍生出来,在纸上模拟可能会出现的考题。
她将过往写的文章拿出来再加以完善,与阅卷官的程文逐句对比,学习他们常用的词语和句式。
看得多了,李时居也有了自己的心得体会,不时摇头喃喃自语:“这样的文章,还不如我写的呢。”
不知是因乡试临近而隐隐紧张,还是对完成系统任务太过焦虑,有时猛地从文书中抬起头来,脑仁会微微酸胀和疲惫,仿佛电脑主机被用猛了,里头的硬件也因过热而闹起了脾气。
仲夏闷热难耐,写不出满意的文章,干脆搁下墨笔,信步往仁福坊的街道上走去。
天色向晚,天河横亘,路边的夜市也准备收摊了,她百无聊赖地问了问街坊邻居今日的收成,聊了聊东家女儿西家婆婆的八卦,这才觉得心头畅快不少。
然而直到她睡下时,隔壁川庐的灯光,却还一直亮着。
八月初,朝廷颁布了各省、直乡试入试的名额,京城属北直隶地界,可以参加乡试的生员近五千名,大概是考虑到这几年三甲均被江南学子霸占,是以北地学子的名额比去年又增了不少。
不过国子监生们对此并不在意,只要是进入率性堂的监生,都足够获得推荐入试的名额了。
离考试的日子越近,来上学的监生便越少,毕竟每个人的学习节奏不一样,告假回家读书更能静下心来不受旁人影响。
不过李时居却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一方面是因为她原本就是个不会被别人带偏的人,另一方面,大家都走光了,她反倒觉得堂舍里安安静静,十分自在,想到什么还能随时去藏书楼里查找资料。
这一晚,李时居忽然想到了一篇前朝的判文。
为了找到出处,便在藏书楼了翻了整整一晚,爬上爬下,累得趴在桌子上直喘气。
原本只是想略微休息一下,缓过劲儿来便继续看书,没想到书架的淡淡檀香和书籍的油墨味儿实在是太好闻太催眠了,她一个没留神,便阖上双眼,陷入了无边的美梦中。
连蚊子嗡鸣过耳畔,飞蛾撞在灯笼上都没听见。
陈定川是临时决定回来的,因为夜已经很深了,所以没有惊动任何人。
崔垚的案子很复杂,涉及好几条律法,朝中争论不休。明煦帝懒怠多管,直接把权力放给了陈定川。
而陈定川却是个负责到底的人,既然接手了这个烂摊子,他便打算寻找前朝类似的案例,以权衡今下的判定。
藏书楼的灯火昼夜不灭,他步履轻快地穿梭在书架之间,刚挑了几本案卷,放在手上细细查看,忽然便听见了一声淡淡的梦呓——
“状元……我要考状元……”
他耳廓一动,辨认出了熟悉的声音,还有匀长缓慢的呼吸声,于是脚步放地更轻了,悄悄向声音来源处靠近。
她趴在书架前的一方长桌上,侧着头,双眸紧紧闭着,显然睡得很沉,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