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卉连连点头,蹦蹦跳跳去挑选肥瘦合意的肉片,从志义却轻轻敲了敲桌面,又朝外一指,示意李时居看过去。
馔堂外面,陈定川披了件天青色镶猞猁大氅,姿态优雅地走向敬一亭厢房,冬日光线稀薄,他的面目却如白玉般剔透,异常明朗。
李时居也是凡人,好色之心人皆有之,这样风姿清嘉的翩翩公子,看得她舍不得移开目光。
好在思卉一心放在涮羊肉上,无暇顾及旁人,从志义压低了声音:“听说那日判完张代,没多久人也绞杀了,陛下却没为三殿下论功行赏?”
李时居扼腕地摇了摇头:“没有,坊间都在传,兵部尚书赏金百两。”
“崔靖不是说了,张代是他送到北城兵马司的吗?”从志义皱着眉头,“兵部这是捡了好大的便宜啊。”
李时居附和着叹了声,“我最近去翰林院,感觉朝中对此事议论不多,陛下似乎不想张扬,除了亲鞫外,一切低调处之……难道就因为是三殿下?”
“就因为三殿下!”从志义很笃定,“这事儿要是换了大殿下二殿下甚至四殿下,恨不得将功绩写在纸上,印发成册,供天下百姓共阅之。”
李时居被逗得直乐,那厢思卉慢悠悠提醒他们:“祭酒说过多少回,莫要议论党争!我说……你们要是再不来,羊肉可都要被我吃光了!”
此言一出,李时居和从志义争先恐后抢光了锅中的肉片。
年后陛下上朝的第一日,先是颁布了一条圣旨——大理寺少卿魏才良表现不佳,留任原职,大理寺卿之位暂缺,由都察院御史云天青代管。
这件事在朝中引起的声浪似乎比张代砍人事件还热闹,不过对于李时居而言,全然没什么影响。
过年后的半个月恬淡而温馨,李时居给枫叶和荻花放了假,她自己则占尽地理优势,将国子监当成图书馆和自习室,每日雷打不动,去国子监中蹭吃蹭喝蹭书看,从天刚亮起,一直待到月上中天才回家。
陈定川呢,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有时她能看见川庐别业点灯,有时能看见他抱着书卷从翰林院离开,有时也能看见他点着一盏孤灯,一个人坐在敬一亭的厢房内写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崔靖不在身边,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孤傲宛如谪仙。
李时居好几回想走上去打个招呼拜个年,顺便问他要不要上家里吃铜锅涮羊肉,但回回,都因他急匆匆的神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而停住脚步。
一开始,李时居是这样想的——
毕竟是在过年期间,没得到父亲赞赏,又是老师一周年忌日,三殿下一定很难过,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旁人的安慰只是添乱,还不如留他一个人独自疗伤便好。
但是时间慢慢过去,李时居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的老师陈定川,似乎正在躲着她。
教谕和监生们返监后,日常的讲学又重新启动。
只是好一段时间都没再见到三殿下亲授,她有时看书写文章遇到问题,带着困惑求恩师解答时,陈定川却只是敷衍两句,然后说自己还有事,便赶她离开。
李时居很纳闷,却百思不得其解,陈定川的冷落甚至让她失眠了一段时间。
被帝师系统绑定后,她在这个时空的首要任务就是抱紧三皇子大腿、辅佐他早日称帝。
李时居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看着隔壁那一点如豆灯火,根本弄不明白自己这么谨慎敬业,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高贵的皇子殿下。
有一回,她甚至准备披上外袍冲过去问个究竟,只是临到跳下床榻之前,思及自己到底是个姑娘,大半夜敲响独居男子房门实在不雅,于是作罢了。
二月的一天,午饭后,崔靖抱着一个小箱子在正义堂窗外唤她:“李时居,李时居,你出来,殿下有东西让我交给你。”
“是什么东西?”李时居立刻起身走到廊下。
她心中很高兴,因为已经许久没收到三殿下的馈赠了。
“赏金。”崔靖鼓了鼓腮,将沉甸甸的檀木箱子塞进她手中。
第53章 障目
“什么赏金?”李时居打开檀木盒子一看, 被明晃晃的雪花银色刺痛眼睛,下意识关上盒盖,瞪大了眼问崔靖, “这是什么意思?”
“上回抓张代的赏金啊, 你忘了吗?京兆府海捕文书公告,缉拿归案者赏银五十两, ”崔靖努着嘴, “要不要点一下。”
“不用不用, 既然是三殿下让送来的,肯定不会有假。”李时居摸了摸脑门,大概是被金钱刺激到了, 感觉头懵懵的。
“那行。”崔靖扭头就准备走。
“等等!”李时居抱着箱子叫住他, “那个张代不是你送往北城兵马司的吗?为何让我拿赏银?”
崔靖歪着头说:“可人确实是你抓住的呀, 我不过是个顺路跑腿的罢了……三殿下向来赏罚分明, 说是给你的, 你就好生收着吧。”
他掸眼打量李时居单薄的冬衣,轻咳一声,学陈定川温润但惜字如金的模样:“三殿下说, 让你去买件新衣裳吧。”
李时居低头打量自己一眼, 昨天刚浆洗过的棉袍,虽然袖口有磨损的痕迹,但是分明还能是穿的嘛。
她追上崔靖, 用谄媚的语气向崔靖打探:“殿下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崔靖转眼看看她, 感觉自己在这场地位争夺战中重新占领上风。
“没什么啊。”他故弄玄虚地抬了抬下巴, “和从前没什么区别。”
“哦——”李时居看穿少年的心思, 拉长了音调,“我听说有人很喜欢吃思卉姑娘做的涮羊肉, 最近每天午饭前都在馔堂后厨学上半个时辰……我就是想不明白,明明那道菜做法简单,崔公子又是天生聪慧,哪里就需要用这么多时辰呢?”
“你别乱说!”崔靖慌张地四处张望,脸猛地涨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李时居哼笑一声,话风迅速地转过弯,“……后来我想明白了,可能是片羊肉需要一手好刀功,想来你要从头学起,少不得多下苦功。”
她温言絮语道:“也不知道三殿下喜不喜欢吃羊肉……既然将赏金给了我,我也得好生感谢一番才是。”
崔靖叹了口气,“三殿下最近不是躲着你……他只是有些落寞,几天后二殿下就要同计大学士的千金大婚了,陛下有意请京中各位王公贵族之女到场观礼,给咱们殿下选三皇子妃。”
李时居听得悚然一惊,“我昨天才回侯爵府,没听说啊。”
崔靖道:“侯爵府现在朝中无人,哪能知道那么多消息……”
李时居咋舌,“给三殿下相看的姑娘多么?”
崔靖点头说多,“据我爹分析,咱们殿下光风霁月,光是往那儿一站,换了谁不心动?再说殿下又不像他的两位兄长,未来的三皇子妃能当一辈子闲散王妃,虽然不够风光,但那些心疼自家贵女的达官贵人,都觉得这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李时居语塞了片刻,心里不知怎么,感觉有点空荡荡的。
“选妃不是好事么?殿下为何落寞?”她想了想,问道。
崔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有什么好的,我们殿下生性自在,不喜欢受拘束,更不喜欢与连面都没见的女子成亲……那些贵女我见过不少,个个都眼睛长在头顶上,刻薄跋扈得很……”
大概是想到侯爵府中也有位贵女,崔靖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咽回去。
李时居却打趣他,“所以咱们思卉姑娘多好啊,是不是?”
崔靖瞪着眼,再不愿跟她说话了,一扭身从廊庑的栏杆上翻了出去。
李时居抱着怀里的五十两纹银,惶然地站在廊下吹风。
该怎么形容心中的滋味呢,她又不是尼姑,和陈定川这样霞姿月韵的男子相处了这么久,说一点都没好感,那肯定是假的。
但是这份好感并不多,李时居向来有种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洒脱,更何况她心中明白,陈定川日后会登上帝位,从古至今,又有几个皇帝没有后宫佳丽三千呢?
摇了摇头,她让这份心思随冬风吹散,然后抱着一箱银子,欢欢喜喜地去盘算该怎么花去了。
这个冬天来得晚,走得也晚。
漫长的季节里,监生们要取暖,便总是聚在馔堂里吃铜锅涮羊肉配二八酱,久而久之,这道菜甚至在京中各大书院流传开。
三年后,这道菜被天子所推崇,追根溯源,发明它的竟然是当朝新科状元李时居,是以这涮羊肉又有了状元一品锅的美称。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在的李时居拿着从天而降的五十两白银,正带着枫叶和荻花在长宁街的钱庄外排队。
这日正是休沐,难得消停的大晴天,长宁街上人潮如海,十分热闹。
大概是刚立过春,风依然是凉的,但凉得柔软,凉得带了些微醺的暖意。
“怎么这么多人啊……”枫叶站在大堂中央,探出半个脑袋往前方张望。
“因为二殿下要迎娶大婚啊,这可是陛下登基十几年来的头一桩大事!”荻花喜欢跟人唠嗑,每天买菜的功夫,都能从集市上的大媳妇小姑娘那里听来一兜子八卦。
确实是大事,毕竟明煦帝的第一位王妃去世太早,大皇子的嫡长子身份尴尬,大皇子妃顾氏出身平平,六年前的大婚又恰逢漠北军叛乱,帝后无心亦无力大肆操办。
而如今却不同了,边境无人敢犯,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明煦帝广开贸易之路,天南地北的商贾云集此地,均是想一睹皇后之子与内阁大学士之女的风姿。
果然,她们听了半天,那些排队领票号的,在长宁街游玩的,指着天香酒楼的小传单讨论吃哪道菜的,都是从各地赶来,准备观看二皇子婚礼的游人。
李时居掐手指算了算时间,还有六日,便是陈定南和计秋芳的大婚之日。
云氏已经派周嬷嬷跟她提过,皇后传口谕,那一日云氏和李时居也得进宫观礼。
好在如今有了一叶障目技能,李时居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会被人认出来的事,可以坦然自若地进宫赴宴了。
她曾在国子监的同窗身上测试过,果然只要唤醒那个技能,同窗们迎面走来,也认不出她就是李时居。
只不过这个技能能维持多久,她也不敢确定。
为了以防万一,李时居还是准备戴一条面纱。
反正只要声称自己脸上过敏,以侯爵府现在被边缘化的情状,应当也没人硬要凑上来看个究竟。
她带着枫叶和荻花在钱庄里换了四十两的银票,如今手头宽裕不少,这笔钱可以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因为要进宫赴宴,不能丢了侯爵府的脸面,这些京中贵女也像前世的女明星一样,出席重要场合从不会穿重复的衣服,所以李时居拿出了五两银子,在布庄挑了几匹云缎。
她没有选最华贵繁复的纹样,而是选了质地精良的素缎。
有荻花和枫叶这两位女红大师在,再朴素的衣料也能设计出别致的花样,且不入俗套。
这不就是设计师量身高级定制嘛!
至于最后剩下的五两银子,则还是依照先前分配的标准,分成两半,留着侯爵府和自己宅子日用。
到了赴宴前一日,她向国子监告了假,然后提前回到侯爵府居住。
云氏对她的安排十分满意,不过对于生辰那夜遇上张代之事,李时居到底害怕她过于担心,便隐去不提。
吃过晚饭,李时居拉着她的手,来试准备好的衣裳。
如今宫中偏爱用织金的衣料,李时居却觉得那样的太奢靡,人人都穿着金丝银线的衣服,难免会陷入攀比的窠臼。
她偏爱别致的纹样和鲜艳的衣料,对于大邾朝的潮流趋势来说,有一种复古的情致,也等于宣告自动退出小姐们的争奇斗艳。
荻花给她做了一件暖和的对襟大袖短袄,粉嫩的杨妃色,还没上妆,便衬得人眉眼盈盈,裙子上绣着猫蝶瓶安的杂宝纹,随着走动摇摆,看起来灵动活泼,
给云氏准备的则是翠蓝灵芝纹的圆领袄,下面配绿色万字飞燕纹裙子,裙摆上绣了一圈展翅欲飞的白鹇。
因为婚宴在中午开始,第二日清晨,李时居和云氏便乘车入宫。
守在门外的武将竟还是尚之玉,女官通传后,尚之玉亲自走到马车边,放他们一行入宫。
经过陈音华上回的说明,尚之玉已知晓国子监生李时居就是武德侯的女儿。
两人隔着窗帘,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大概是因为上次学防身术时留下的好印象,一脸严肃的尚之玉甚至还对她颔首微笑。
有了“一叶障目”的技能,果然走动起来方便随意多了,李时居惬意地负手闲逛,研究巍峨的宫阙和漆金的殿堂,就连迎面走来的陈音华也没认出来。
趁着迎亲的队伍还没进宫,云氏被女眷们拉走,三三两两站在广场上说话,陈音华狐疑地走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示意她往太液池边的假山石说话。
“你是李时居么?”公主又一次被迫戴上金丝冠子,不得不伸手撑着脑袋。
“是我啊。”李时居说得理所当然,“可要我证明吗?”
她不等陈音华同意,就开始报菜名似的念叨:“你跟着尚女官在弘武馆里习武科,平日你我,还有霍宜年和蔺文柏总是一起在馔堂吃午饭,昨天中午的菜是宫保鸡丁和香酥茄子,你还说那鸡丁里的蜂蜜放多了,太甜腻。”
“没叫我殿下,还真是你啊……”陈音华茫然地打量她,“你是怎么做到和平日看上去完全不一样的?难道就是一层面纱的作用吗?赶明儿我也要弄个面纱!”
李时居笑了笑,指着眉眼含糊道:“我也化了浓妆呢。”
陈音华凑上来,认真地研究起她的眼妆,结果身后钻出来个宫女匆匆来报:“公主在这儿啊,贵妃正四处找您,迎亲宴上需要您陪二皇子妃做些准备,这会正在演练呢。”
“我这就来。”陈音华叹了口气,朝李时居无奈一笑,然后扶着冠子走远了。
于是天地间又只剩下李时居一人,这是难得走进后宫游玩的机会,没有束缚,她姿态从容,笃悠悠地往宫室与宫室之间闲逛。
东北角上又一处倚园北墙而建的摛藻堂,顺着堂前长廊走出抱厦,下面有一方东西长的矩形水池,池上横跨单券洞石桥,桥石上雕着浮碧桥三个大字。
她立在桥上看碧青的池水,因为冬雪初初融化,那池水清澈得胜似水晶玻璃,当中还有几尾红色的锦鲤游动,极为可爱。
李时居独自端详片刻,想来今日宫人大多忙于二皇子的婚礼,无暇顾及池中游鱼,它们该有多饥饿和寂寞啊!
恰好荷包里放了些充饥抵饿的酥黄独,她干脆蹲下身,用指尖拈了些酥黄独的粉末,丢入池中喂鱼。
结果那几尾鱼只是抖抖尾巴,凑上来看了几圈,随后该干嘛干嘛去了。
李时居正纳闷,忽然听见背后有人温声道:“这宫中的鱼早就被喂刁钻了,只吃御膳房烘烤的虾干,对姑娘的面点,自然是不会垂青的。”
声音如此清冽,如此熟悉,宛如林籁泉韵。
李时居猛地一惊,整条脊梁都绷了起来。
李时居扶着琉璃廊柱站起来。
既然来参加此次宫宴, 少不得碰上陈定川,她早就做足了心理准备,昨晚躺在床上时, 还一遍又一遍地复习自己的人设, 确保对话中不会露出马脚。
深吸一口气,她转过身, 垂下眼眸, 朝对面那人浅浅行了一礼。
侯爵府的大小姐从没见过三皇子, 所以面对眼前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她硬是装出一副遇见生人的神态,更将那句“殿下”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应当是陈定川正在打量她。
李时居眼观鼻鼻观心, 突然有些惶恐。
自己早就习惯了以男子身份和他相处, 可全然不清楚, 三皇子在面对女子时, 又是如何模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