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居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隆福寺街小院子的模样,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胳膊。
高开霁方才一时恼火,扔了书后便开始后怕。没带个书童在身边,真打起来,他一个人难敌蔺文柏和李时居的两双手。
“你……你要干嘛?”
有双手搭在他手腕上方,没用多少力气,但是他忽然就感觉方才的嚣张气焰消失殆尽,有点害怕。
李时居脸上却挂着温吞的笑,含蓄地说:“可以写。”
“什么?”高开霁脑子没转过弯来。
“我是说,我可以写。”李时居清了清嗓子,朝着其他监生道,“诸位同窗明天都可以来抄写这五道判语题,而且以后若有不合理、不想写的功课,我也可以代劳。”
“你什么意思?”高开霁狐疑地打量李时居,“不会变着法子坑害我们吧?”
“时居兄!”蔺文柏似乎猜到了李时居的用意,“你要给大家当捉笔?”
李时居不否认,挺直了腰板,“我打小拮据,家中还有母亲侍养,进京本想投奔武德侯,但是他家中情况大家都知晓,如今借住在侯爵府中,总归不大好意思……反正我是诚心讨个营生的,今日这五道判语题不收钱,同窗们若是觉得我捉笔可行,往后有需要我帮助的,可以商量价格。”
高开霁的态度微妙起来,摸了摸荷包,“原来是看中了我的银子啊。”
李时居毫不避讳,“是,我既不偷也不抢,堂堂正正用本事换银子,开霁兄大可以广而告之,其他监生中有需要我捉笔,或是帮忙辅助课业的,都可以来正义堂找我李时居。”
高开霁看向蔺文柏,“文柏兄,你相信他吗?”
蔺文柏说当然,但是又吞吞吐吐起来,“那五道题,我今晚点灯熬油自己写吧,就不麻烦时居贤弟了。”
李时居一早便知蔺文柏谨慎胆小的性情,点了点头,毫不在意。
高开霁“啧”了一声,扭头望望众人,似乎大伙儿都在等着他发话。
他敛眉沉思片刻,忽而笑出声来。
“也罢,反正这是别景福的功课,你既然揽下,我又何必阻拦。”
外头铜锣一敲,到了馔堂发放午饭的时刻,他得意洋洋地,带了一群要好的贡生,晃着脑袋走出正义堂。
蔺文柏朝李时居看了一眼,也出门去寻霍宜年了。
李时居一屁股坐下来,一手按住肚子,一手翻起眼前的《大邾律》。
身上压了重担,一刻功夫都不能浪费,还好早上从志义给了两个肉酱大馒头,眼下还剩一个,刚好可以代替午饭。
她的指尖从第一道户婚题上滑过,往《大邾律》上找寻对应的条款。
上回的巧舌如簧·初级效果不佳,想来这次的一目十行也是这样,李时居不敢大意,好钢得用在刀刃上,控制着自己,能集中精力细看之处,便不用一目十行技能。
判词如下,得:甲妻于姑前叱狗,甲怒而出之。诉称“非七出”,甲云“不敬”。[1]
这道题的意思是,甲的妻子在婆婆面前骂狗,甲发怒而休了她,妻子主张其失误并不在七出之条,而甲则以妻子对老人不敬为由休妻。
李时居将那道题在心中默读了两遍,这大概就是别景福挖的坑了,对照大邾律上的七出之说,有不顺父母的条款,若是监生们来做此题,肯定有很多人会严格按照此条,判定甲休妻休得好休得妙休得呱呱叫。
但是这么简单,哪里有拿出来命题的必要呢?
李时居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提笔在草纸上记下:“……细行有亏,信乖妇顺,小过不忍,岂谓夫和。”[2]
写下了开头,思路便立刻变得顺畅起来,等洋洋洒洒做完数百字的记录,周遭已经有好几位吃完午饭的监生回来了。
蔺文柏从袖中摸出两枚煮熟的鸡蛋,放在她的桌子上,低声道:“我和宜年省下来的,时居兄要挣家用,也不能饿坏身体。”
李时居颔首,收下了那份善意:“多谢两位兄长。”
蔺文柏笑起来,“音华听说别司业和高开霁如此行径,气得要去……要去把他俩给揍上一顿,还好被我和宜年劝住了。”
李时居哑然,公主这脾气风风火火,生在太平盛世没法上战场挥斥方遒,只能在弘武馆打打沙包踢踢木桩,可真是憋坏她了。
下午讲学的是司业王仪,蔺文柏的老师。王仪迈着稳重缓慢的步伐走进来,蔺文柏立刻回到位置上坐直身体,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直到散学时,他才提醒李时居,“中午吃饭时看见祭酒,三殿下明日回来,送给老师的束脩最迟拖到,时居兄可千万别忘了。”
李时居抱着十来卷厚厚的《大邾律》,丧眉耷眼地叹了口气。
掐指一算时间,只来得及回家途中随便买个便宜东西聊表心意,至于三殿下本人需不需要喜不喜欢,那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事了。
——没想到她两世英明,不曾为五斗米折腰,手握帝师系统这样牛逼哄哄的金手指,却会因送男人礼物这等小事而操碎了心。
黄梅时节的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 细腻漫长得仿佛一辈子都下不完。
陈定川站在紫宸殿中, 望着南窗外的长廊上,被雨丝风片吹得摇摇晃晃的竹帘, 微微走神。直到明煦帝一声轻咳, 才将他拉回现实中来。
“……老三, 你上回推荐入国子监的那个俊秀生,如今怎样了?”
长案上摆着香炉,龙涎香燃起来, 是淡青的一团烟雾, 遮住了皇帝的神情。陈定川忙躬身作揖, “李时居已通过内班考, 在正义堂中修业。”
二皇子陈定南咋舌, “我还以为也是霍宜年那样的草包呢,能进正义堂,想来三弟早早看出, 此人才学斐然呐!”
大皇子陈定夷也来了兴趣, “先前听说三弟破例为一白衣试考生申请了俊秀生名额,为兄十分好奇,到底何人能得你青眼相加, 只盼三弟引荐为善。”
两位兄长一贯如此。对着这个无足轻重的三弟, 他们俩的话通常就是这么客套地说一说, 陈定川也不会挂在心上。
他顺势点了点头, 脸上挂着恭谦的微笑,“再过半年, 我预备将他带入翰林院中编书,定请两位兄长到场。”
明煦帝喜欢看这种兄友弟恭的场面,他的手指在涂了金漆的髹木龙案上敲了敲,似乎想起了什么,抬眉喃喃道:“李时居这个名字还真有点耳熟,朕听皇后说过谁家的姑娘就叫小巨儿来着……”
话还没说完,紫辰殿的朱漆菱花大门被人猛地推开,十岁不到的四皇子陈定方跌跌撞撞,以一种张牙舞爪的步伐,从廊下奔至明煦帝的身边。
“爹爹!”陈定方撅着嘴,撒娇道,“母妃不让我吃甜瓜!”
明煦帝老来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最为溺爱,“朕的儿子,想吃便吃,赵安凡呢?让他给四皇子上甜瓜碗子来!”
司礼监掌印赵安凡从角落走出来,高高应了声,眼角余光扫过剩下的三位皇子。
皇帝“嗯”了声,补充道:“给他们三个也备上。”
“陛下,不能给定方吃!”霍贵妃提着裙角,姗姗来迟,柔美的仪容遮住了岁月的痕迹,连说话都是娇滴滴的,“这孩子犯咳嗽,已经五天了,也不见好转,我不敢叫他吃这些又凉又甜的东西!”
“原来是这样。”明煦帝一见霍贵妃便笑呵呵的,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搂紧了怀里的陈定方,“让尚食局给你做糖燕窝,好不好?”
陈定方不高兴地朝霍贵妃翻了翻眼,“小姑娘才爱吃那个,还是给我姐姐吃吧。”
明煦帝笑道:“好好好,赵安凡,你去把甜瓜切成块,放在温水里湃着,这样总算不凉了吧?”
霍贵妃走过来,在龙椅下首的小杌子上坐下,埋怨道:“方儿都要被陛下宠坏了。”
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有说有笑,让侍立一旁的三位年长皇子都默然不语。
陈定川首先打破这个局面,“父皇,国子监中还有事,我先出宫了。”
明煦帝随意地一挥手,“去吧。”
陈定夷和陈定南也想跟着离开,却听见皇帝一手揽着小儿子,漫不经心道:“老大、老二,你们两个留下。”
这是有重要的话,要同最欣赏的儿子们交代的意思,霍贵妃很识趣地站起身,拉着陈定方说:“你父皇有事,咱们晚点儿再来,好不好?”
陈定方把脸一拧,“不要,爹爹这儿敞亮,再说我的甜瓜还没吃上呢!”
明煦帝笑着扭了扭小儿子鼓鼓囊囊的脸颊,默许他留下。霍贵妃和陈定方颇有眼色地行完礼,一前一后,从紫宸殿退了出去。
黄门鹄立在檐下,殷勤地为翩翩而出的霍贵妃撑起一片干爽的天地,而陈定川身边,只有崔靖小步跑过来为他打伞。
宫伞用明黄的油毡,绣着华丽的云纹,宛如夕照下的流云。
而崔靖的伞是三殿下马车里常备的,竹青色的一圈油纸,像池塘里的浮萍。
陈定川平静如常,他准备出宫回川庐,霍贵妃却往云香殿方向走。
下了台阶,二人分道扬镳,陈定川朝她微微颔首,霍贵妃轻点下巴,目光偏向崔靖,淡笑一声:“是皇后的表侄啊。”
崔靖不敢多少,规规矩矩行礼,唤了声:“殿下。”
霍贵妃摆摆手,沿着抄手游廊迤逦远去。
陈定川从皇宫出来,太极门前上了马车,自甬道转上贡街,一路朝川庐方向而去。
车内光线暗黄,空气闷热浑浊。
他掀开车帘,呼吸着略带潮湿的风,忽然便看见街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四五本厚重的书册,在街边缓步溜达,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模样。
“崔靖,停车!”陈定川目色柔和,朝那道身影叫了声,“李时居,你在做什么?”
李时居把一粒碎银放在店家手中,微微一愣,朝声音的来源处张望。
“三殿下!嗯……老师!”她小跑过来,站在车下,说话的模样有点慌。
“怎么了?”陈定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眉心皱起来,“今日我不在,有人为难你了?”
李时居顿了下,没直接回答,“学生要向老师送上束脩,学生……学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
崔靖捂着嘴,“噗嗤”一笑。
陈定川望他一眼,心平气和道:“雨未停,上车说吧。”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邀请自己上车,李时居受宠若惊,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衣摆,确定没有沾染太多泥水后,才小心翼翼地登上他的马车。
空间简直称得上窄小,但是坐在其中的三皇子却丝毫没有局促的感觉。他身上除了淡淡的茶香,还沾染了龙涎的浓郁气味,叫人脸颊发烫。
李时居后背贴着车壁,将怀中的《大邾律》抱得更紧了些。
“那些虚礼,我并不在意。”陈定川沉声道,“我愿意做你的老师,也是因为俊秀生一事因我而起,我……不能看着你因为别景福被赶出国子监去。”
车轮动起来,厢内有些摇晃,李时居垂下眸子,“您不在意虚礼是您的事,束脩是我本就该奉上的。”
陈定川默然一瞬,缓缓张口,“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何录你为俊秀生吗?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因为你是武德侯的族亲。”
他苦笑一声,看着李时居没那么相信的眼神,“武德侯把控军权多年,在朝中风评不佳,连父皇都有所忌惮,可我的老师……却认为武德侯为人赤诚,值得一交。”
这话说得李时居心跳加快。若非袁鼎要在除夕那夜登侯爵府大门,或许他就不会因一条罗帕而送了性命,而自己,很可能还在那个世界当勤勤恳恳打工人。
“……我那晚也同你说过,李家遭难,我做不到袖手旁观,让你入国子监,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如果他日你学有所成,登杏榜入翰林,比送束脩这些虚礼要合我心意多了。”
“恭敬不如从命。”李时居咧嘴,捏了捏袖中事物。
其实束脩她已经买好了,只不过拿出来送到那人面前,总觉得不够像模像样的物件,有些丢脸。
还不如三年后送票大的,拉上薛瑄一起,直接帮三殿下登基,也算对得起他了。
陈定川似是看出她的窘迫,“监生头一年至关重要,多在课业上下功夫,往后有了长进,我带你去翰林院,跟着我编书修史。”
这算是实习吗?李时居眸光一亮,“有……酬银吗?”
陈定川笑了,点了点头。
“从最低等的校对开始,月银一两。”
李时居喜笑颜开,简直想抱紧陈定川的大腿,高呼一声万岁了。
自己这个老师拜得可真不赖,不仅不用她自掏腰包送礼物,还送了份事业单位的实习offer。
一两纹银,按照现在的市价,可以换足足一吊钱,也就是一千枚铜板啊,覆盖房租外还略有盈余,她可以请从志义吃大肉包了!
陈定川的唇角重新勾起,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许久没有看见一个人露出这样真诚的笑容了。
就连车厢内的空气也变得清爽,闷在胸前一下午的浓云,此刻豁然散去。
他将视线转向李时居的衣袖,“所以,你打算送我什么?”
李时居没藏着掖着,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是一方小小的覆斗铜印。
陈定川将铜印翻过来,念出上面的字。
“任尔东西南北风。”[1]他低声笑起来,“这是何意?”
李时居清了清嗓子,不敢居功,“幼时结交一位友人,做了首吟诵竹石的七绝,其中最后一句,就是这任尔东西南北风,学生认为,此句与老师极为贴合。”
陈定川问:“哪一位故人?”
“姓郑,”李时居老老实实回答,“许多年前就去世了。”
陈定川没再追问,而是瞥了眼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向崔靖道了声,“停车。”
李时居不明所以,是三殿下又不开心了吗?自己好不容易送人东西,不会被当成垃圾丢掉吧?
下了车,眼前竟是天香酒楼。
陈定川朝李时居一弯唇角,郑重地将那枚铜印收入腰间荷包中,然后向酒楼偏了偏头。
“没吃晚饭吧?”
李时居控制不住地眉开眼笑,屁颠颠跟着陈定川走进大堂。
当然,身后还跟着向来形影不离的崔靖。
往二楼雅间去的路上,崔靖双手抱臂,边走边打量她,“可以啊,三殿下头一回请监生吃饭,我看再过段时日,都可以赶上我的地位了。”
李时居挑着眉头一笑,大咧咧在陈定川身边坐下。
王公贵族到访,许掌柜亲自出来伺候。看见李时居时他很高兴地颔首,“小公子有些日子没上我这儿来了!”
李时居笑道:“许掌柜生意兴隆啊。”
许掌柜说是啊,“托您的福,比去年五月的利润翻了好几倍呢。”
说着便自作主张,让小二取了店中最贵的一坛流霞仙酒,赠予三位贵客品尝。
有了好酒,陈定川只点了烧鹅、煎鲜鱼、胡椒醋鲜虾,并三五道清淡爽口的小菜,正适合这溽热的黄梅时节。
就着窗外愈发黯淡的雨景,三人边饮边吃,谈论着文章和朝事,慢慢的,便有了微醺之意。
崔靖年纪小,酒力薄,头一个醉倒在桌边,李时居怕舌头一滑,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何况手边的《大邾律》还在提醒她今夜的功课,便晃了晃脑袋,放下酒杯。
陈定川倒是毫无异色。
外头飘过一阵歌谣,似乎某间馆子里,还有留京贡生正借景抒情,高声朗诵起《送东阳马生序》。两人侧耳听了一会,都没说话,良久陈定川用很轻的声音说:“曾经,我也有老师……可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令自己的老师,失望了。”
李时居垂下眼眸,她记得三皇子的老师正是那个无辜惨死的袁鼎。
陈定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顿了顿,他接着说:“你与我年纪相差不多,甚至你比我的侍读还大一些,咱们虽有师徒之名,却也不必拘泥于师徒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