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居忽然好奇起来,“请问殿下贵庚?”
睡得不是很沉的侍读小弟崔靖耳廓一动,掀开眼帘报了句,“今天就是三殿下二十三岁生辰啊。”
难怪今天的陈定川与往常很不相同。
李时居“啊”了一声,起身朝陈定川深鞠一躬,端起酒杯敬贺道:“学生祝老师寿诞……生辰快乐!”
眼前的清俊皇子才二十三,只比前世的自己大两岁,比现在自己这副身体大六岁,很难不让人发出年少有为的慨叹,套上“寿诞”这样的字眼,太过老气横秋了。
室内光线黯淡,在料丝灯摇摇欲坠的映照下,陈定川眉眼皆带了笑意,颊上还有被美酒染上的薄薄红晕,他很郑重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谢谢你。”
既然知道了大佬生日,那么眼前的这顿饭,就有点食不下咽了。
李时居站在地心里踱了两步,惦记起她许久没用的巧舌如簧。
要不要去许掌柜那儿刷一刷技能,抢在三殿下前面埋单,浅表一下心意呐?
但是自己买完那方铜印后,早上领到的膏火钱便剩不了许多了,就算许掌柜在巧舌如簧的影响下好心给她打折,可那份编书修史的实习工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口袋里这几枚铜板,真的很难撑到下个月国子监发钱的时候啊。
陈定川似乎看着她心中纠结,垂眸笑道:“我在许掌柜这儿吃饭,向来是挂账的,不止我这样,皇室子弟在长宁街上花钱,每月都有司礼监的太监来送钱补账,这顿饭钱,你千万别跟我客气。”
李时居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大臣们能容许宫里这样往外掏钱?”
陈定川笑着摇了摇头,“这街上一半铺子都是皇亲国戚和大臣的亲戚们开的,大多数情况,不过是钱从一个口袋流出来,从另一个口袋流回去,顺便让许掌柜店小二这样辛苦挣钱的人拥有一份活计,能在京中立足,京城也能成为天下繁华之都,让更多的番邦和外朝使臣到此领略大邾风光。”
原来这也是种外交手段啊。
李时居懊恼地回到位置上坐下来,看着外面游人如织,连绵的雨季并没有抵挡大家吃喝玩乐的身影。
雨丝轻细,淅淅沥沥地打湿了檐下砖瓦,叮咚作响,宛如琵琶三两声。
陈定川摸了摸荷包里一方铜印,“今日的束脩,便算是你送我的生辰礼吧,我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过生辰礼了。”
这话说得李时居心头困惑起来,他可是天潢贵胄啊,就算再不受宠,他的父皇、母妃和兄弟,竟没有一人送上祝福、为他祝贺吗?
他俩说了半天话,崔靖终于熬过了酒意,挣扎着爬起身来。
陈定川给他点了碗醒酒粥。崔靖扒拉着碗里菊花苗金绿的叶片,忽然默不作声地从腰间拔下一把镶了玉石的小匕首,按进陈定川手心,闷声闷气地说:“生辰礼,送殿下。”
陈定川斜眼看他一眼,将匕首扔回他的粥碗边,“晚了。再说,这是母后过年时赏你的吧?”
崔靖兔子一样咬住下唇,慢慢将匕首收回来,抬眸看眼陈定川,神色竟有些委屈。
陈定川没理会小侍读突如其来的情绪,他朝李时居手边的《大邾律》投去目光,“今日给正义堂讲学的,是别司业吗?”
李时居闷声说了句是。
陈定川对别景福为人不置可否,他只是慢慢地夹着菜说:“别司业的出身,你事先应该做过功课,他勤恳读书,能有今天的位置实属不易,对于李时维背后的侯爵府和伴读经历自然心怀嫉妒……如果他难为你,你可以和我说。”
李时居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陈定川笑一笑,“你很聪明,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凡俗小子,我不知道武德侯和李时维是否教导过你,但很显然,你对朝中局势也不是两眼一抹黑。有些话,我今日边跟你说明白了,我的两位兄长如今都已知晓李时维表弟成了我的门生,三年会试过后,你多半会被扯入党派之争,届时李时维能否回京,李家是个什么状况还未可知,但是只要我还在,便不会让你走上绝路,只是以后的朝堂,想如云家那样不群不党,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了。”
三皇子说的那么明白,李时居不好装糊涂。反正系统同志已经承载了袁鼎的遗志,她也没多余的选择,于是肃然答道:“老师所言甚是,学生必定紧跟老师步伐……”
敲打完李时居,这顿饭也快吃到终点了。师生二人难得敞开心扉,陈定川又说了说朝中规矩和忌讳,将几位内阁、六部尚书的来历秉性全部介绍了一遍。
很多内幕李慎和李时维在过去几个月中都未曾提过,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信息,李时居听得脑中晕乎乎,勉力与原书剧情中出现的人物一一对应起来。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崔靖去许掌柜那儿挂完账,将马车驶到天香酒楼门前,陈定川和李时居才从二楼下来。
陈定川率先登上马车,李时居被微风吹得头脑清爽,立刻表明,“您请先行,我可以自己走回家。”
陈定川略一颔首。车帘放下,轮毂在波光粼粼的街道上向前方行去。
李时居在路边站了会,消化着今日陈定川给的信息,并默默记下了这个日子。
——五月廿五。
他说她是第一个送他生辰礼的人,她要让自己成为今后每年都按时递上他生辰礼的人。
在未来皇帝心中占有这么一席地位,想来心头竟有些甜蜜滋味。
李时居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赶快回家。
毕竟还剩四道判语题呢!
回到侯爵府中,李时居疲惫地脱下束胸,简单洗了个澡,换上凉爽舒适的寝衣,方在桌前坐下。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外面最后一丝余晖终于落下,华灯早已点上,金红的光流了满地。
能听见窗外鸟声啁啾,赵管家带着几个家丁在院中乘凉吃酒,云氏和婆子们在隔壁院子里打叶子牌,隔着两三道围墙,胡同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人们享受着盛夏晚晴的美好时光。
她却不动如山,坐在书桌前,挥舞着手中半旧的笔杆,将《大邾律》的书页翻得哗哗作响。
一个个簪花小楷如行云流水,自笔端飞速倾泻而下。
一目十行让她看书速度变得飞快,然而最后一个字写完时,天上的星子已变得稀薄,一缕淡蓝的光从东方析出,还是已经到了黎明时分。
想到国子监里还有那么多同窗等着抄作业,李时居来不及打个盹,换上襕衫,背起书箱便往贡街赶。
幸好她这一晚上的功夫没有白费,几名贡生看了她的课业,都交换起了震惊的眼神。
其实除了嘴硬的高开霁,正义堂的大多数监生心态和蔺文柏一样,还是不敢冒险抄李时居的功课,昨夜回到家中,都尝试着自己答题。
可饶是自认为看书最快的贡生钟澄,也只答完了三道题。
蔺文柏神色激动,指着雪浪纸感叹:“我苦思冥想甲妻于姑前叱狗一题,可妻子在婆婆面前逗狗着实不对,有失礼仪,不知如何掌握判语分寸,不如时居兄从夫君德行上剖析,男子即使重孝道,也要重视夫妻之间的情谊,宽容妻子的小过失,方能显出大度之心,有情有理!合情合理!”
李时居点点头,蔺文柏这位同学虽然其貌不扬、木讷谨慎,但在为夫之道上一点即通,说不定以后是位好夫君好爸爸。
高开霁姗姗来迟,将正义堂的大门猛地推开,冷哼一声:“我昨晚看见李时居上了三殿下的马车,你莫不是请三殿下帮忙做功课了?”
李时居还没回答,其余监生反倒纷纷笑起来,“三殿下为人最是公允,怎么可能帮监生答题呢!”
高开霁抓了抓脑袋,他承认监生们说的有道理,于是走到李时居面前,一把抓住了答纸,匆匆浏览一遍,脸色愈发铁青。
“我不信这是李时居一个人写的!”他望向钟澄寻求认同。
李时居抱起双臂,好笑地望着他,“你可以对比我的字迹。”
高开霁气急败坏,“说不定你雇了旁人答题,然后自己再抄写一遍……”
“是这样吗?李时居。”别景福不知道在外面听了多久的墙角,阴恻恻地探进一个脑袋,“学规说得很明白,雇佣枪手者当受掌判,倘若坐实,你就要被逐出国子监了。”
李时居呢,自从昨日别景福带着一脸得意离开正义堂,她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她慢慢地抬起眼眸,好整以暇地扫了眼别景福,又看向高开霁:“开霁兄也听见了,司业在场,话可不能随便说,要讲证据的。”
高开霁涨红了脸,“没证据!但我绝不相信……”
李时居不欲辩解,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坐下来。
别景福觉得李时居今日太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是他相信自己先前的估算,毕竟从正义堂总看见那张和李时维有几分相似的脸开始,他便琢磨起了怎么给她好看。
这五道种类各异的判语题他花了不少心思设计,就算是他自己,也需要一整天才能作答完毕,若是规避掉其中题内设置的陷阱,提炼字句,以小楷誊录到雪浪纸上,更得用上好几日。
这些刚进入国子监的少年人,是绝无可能在一夜之内做到这个程度的。
别景福踱到李时居面前,“你别嘴硬,带上这些答纸,跟我一起去找祭酒解释解释吧。”
蔺文柏急了,抓住别景福的衣袖,“司业,李时居绝不是那等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他捣了捣李时居,“你别坐了,起来和司业大人好生说说。”
别景福瞥了蔺文柏一眼,拍掉他的手,“蔺公子还是管好自己吧,别以为和霍家小公子走得近,往后便不会栽在我手上。”
蔺文柏瑟缩了一下,不敢说话了。
李时居站起身,看向蔺文柏,唇角竟然微微绽出一点笑意,“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别景福哼了声“未必”,又拿手指一点高开霁,示意他跟着一同作证。
李时居则不慌不忙,将共计三十卷的《大邾律》和她苦心写出的答题纸一齐装在书箱里,废了老大力气才背起来。
别景福掖手站在一边,眼中皆是“看你垂死挣扎”的神色,不许任何一个监生上前帮助李时居。
不过三人刚走出正义堂,迎面便撞上了自抄手游廊上迤逦行来的祭酒崔墨和三皇子陈定川。
两人似乎正在谈诗论道。不知道说到哪一桩趣闻,陈定川脸上挂着温润如月的笑,崔墨则乐得眯起了双眼。
随后,这副文人对谈的美好场景便被别景福疾首蹙额的告状声打破。
“三殿下,崔祭酒。”别景福拧着眉头,手指李时居,“此生心术不正,建议逐出国子监!”
崔墨早上已经知晓陈定川已与李时居结为师生。那可是三殿下的第一个门生,怎么就跟司业闹成这样了呢!
看了眼李时居,面带微笑,神色淡然,仿佛别景福的指责全然不相干,再看一眼陈定川,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态。
他心中跟着一乐,真是好一对师生啊!
“别司业,国子监虽然学规严格,但也不能冤枉监生嘛。”崔墨拉长了声调。
别景福开始解释,“昨日我在正义堂讲学并布置下功课,李时居让他人替写,我记得学规里明令禁止此等行径!”
崔墨点点头,“确有此条。”
“司业误会了,我没有找人替写。”李时居朗声回答,腰板挺得笔直,一点都不怵。
崔墨“哦”了一声,“那么别司业可有李时居找人代写的证据?”
“高开霁,你说吧!”别景福把躲在门边的高开霁拉出来,向崔墨和陈定川颔首,“这名监生可以作证。”
面对着气场强大的陈定川和崔墨,高开霁感觉自己素来灵活的舌头打结了。
“我……我也只是怀……怀疑……”
“这样啊……”崔墨瞥向陈定川,“或许当真如李时居所说,是个误会。”
别景福冷哼一声,“我昨日留下了五道判语题,均超出正义堂监生的水平,本意是为了测试监生人品,若是像旁人那样无法完成,反而说明此生诚实,可李时居竟将每道题都答得有理有据,正在点子上,这必然是弄虚作假!”
李时居眉头一挑,点头笑道:“所以司业承认我答得好了?”
别景福额角抽搐,“你不要避重就轻!”
外头说了这半晌,廊下窗后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李时居拿眼角一扫,只见正义堂的所有监生,以及广业堂、崇志堂的大多人都被动静吸引出来了,甚至还有几个助教博士,也竖着耳朵听事态发展。
这一回李时居的名声可谓是响彻全国子监!别景福愿意承认她答得好,只要能证明自己没找枪手,那么往后收钱帮人写作业和辅导功课的副业不就能红红火火发展起来了么!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喜上眉上,朗声道:“实话告诉别司业,学生有一项异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这《大邾律》早就被我刻在脑中了,这五道题对我来说不过是脑中律条随取随用,不费吹灰之力。”
四下哗然,监生们面面相觑,连崔墨和别景福都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大邾律》本事大邾开国皇帝定下,经过历朝增补,眼下共计三百余条,做成书册也有足足三十卷。
大家入学国子监,分发《大邾律》不过短短一月有余,许多人连第一卷都没看完,遑论背完全篇!
别景福头一个笑出了声来,“就凭你?”
他四下看着众人,寻求认同的目光,“当年即使是李时维,背完全部《大邾律》,也花了半年有余,还有三殿下……”
陈定川淡眉淡眼地颔首,“两个月。”
别景福立刻接过话头,“是啊!你拿到《大邾律》才多久,这绝无可能!”
李时居朝别景福偏了偏头,“不信是不是?”她唇角一勾,露出了一个极自信的笑容,“学生就知道司业大人不信,刚好祭酒大人和三殿下在场,不如请他二人做个见证,我现在就把这《大邾律》从头至尾,给您细细背过一遍。”
她将后背上的背包卸下来,三十卷律书被逐一摆在众人面前。周围已经围了几圈人了,小小一方游廊的空间被人呼吸的热气包围,密不透风,灼着人心,比阳光烤在皮肤上还要滚烫。
“你们都给我回去!凑什么热闹?书都温完了吗?下个月的考校,若有不合格的,我一律将你们赶出内班!”
崔墨掐着腰开始赶人,不过他向来以脾气温和的小老头形象示人,监生们涌动了一会,稍稍让出些距离,但是无人真正离开。
别景福呢,看着李时居那胸有成竹的模样,莫名感到一丝胆怯。
“《大邾律》那么长,就算祭酒同意,你从头背起,也不知何时才能背完。”他想了想,争辩道,“你就是在拖延时间,用不了多久,大家听得不耐烦了,便无人计较你是否当真背完全篇。”
李时居朝陈定川看了一眼,他还是一副抱臂上观的模样。
想来是因为昨日她曾说过,在别景福这件事上不用他插手帮忙,他便真打算袖手旁观到底了。
她将手上的《大邾律》捧到别景福跟前,“随司业您翻,翻到哪一条,学生便依次背下去,若是学生答不上来,随您处置,离开国子监也成。”
别景福双眼微眯,“反之呢?”
李时居提高嗓门,用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道:“学生希望司业大人可以向我道歉,并且,从此以后,再不提及我表兄李时维!”
国子监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还有蝉虫不知疲倦的鸣叫。
崔墨一言不发,只是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李时居提出的条件。监生们更不急着回堂内了,每扇菱花窗前都探出了脑袋,屏住呼吸,盯紧了别景福抓住《大邾律》的手。
李时居面上犹自镇定,藏在襕衫衣袍下的双手,却激动地微微颤抖。
那厢别景福咬紧了后牙根。
事到如今,他是真心觉得自己太冒失了。李时居在广业堂的时候,他只顾着争一时口舌之快,企图给李时维的表弟一个扬眉吐气的下马威,却全然没料到这个李时居就像戏文上所说,一粒硬邦邦的铜豌豆,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