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没注意到他的变化。见她不理会自己,后者蓦地安静下来,盯着她,恶狠狠的,咬牙切齿的,用双手抓起了桌上的什么东西。
“小心!”
烟灰缸穿过沢田纲吉的手,正中女孩后脑,她猝不及防、倚门栽倒,志野犹不满足,赤红着双眼靠近,摇摇晃晃的重新拾起凶器。
“停下!快停下!”沢田纲吉怒目而视,只希望能一拳把男孩打倒。可是没用。
“凭什么生我的气?明明——是你——自己的——问题!”被异常的愤怒支配着,男孩砸了很多下,多数砸在地面,有几次重重磕在女孩身上。
后来是没走远的女仆听到动静折返,制止了暴行。
这时优软软倒在地上,眼睛微弱地眨动着。沢田纲吉所处的空间也跟着一闪一闪。
然后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世界慢慢黯淡下去。
褐发少年看到她在黑暗中行走,不再是孩童模样,而是他所熟悉的少女。
“学姐……?优!”他大声叫她,可少女恍若未闻。
周围人声此起彼伏,末尾总是伴随着水滴,像走在溶洞里。
“…弓弦太松则影响箭的射程,太紧则容易损伤弓箭。使用和弓就像面对自己的心灵,必须好好对待才行……”
“优,你的生日是在春天吧?等我画一幅最好的画送你!”
“我和让的性格并不适合。再继续尝试也不会有结果。”
“他们大人都是这样的,脏得要命。”
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一张放大的老人脸。皱纹全是细细长长的,隐没在细腻的皮肤纹理里。
“唔啊!?”
沢田纲吉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结果一屁股坐到了松软的床上,身体还弹了两下。现在他看清了老人的全貌:银白色的发丝全都被一丝不苟地盘起,淡妆,一身素色和服,布料垂落处泛起粼粼的光泽。
这是…学姐的祖母吧?须王家真正的掌权人……
即便对方打扮朴素,少年也不禁为她的气势所慑,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须王老夫人没看他,而是盯着床头,一张脸板着,薄薄的嘴唇微微向下抿。
“你让我很失望。”她冷冷道,“不过是听见你父母的话,就这样大受打击么?你早晚也要知道的。”
床上是优,头上缠着绷带,面色比绷带更苍白:“…万分抱歉,祖母大人。”
“记住,永远不要让自己陷入无谓的争执。”老人说,“你必须允许一切发生,这样你才能更快的思索对策,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对自身命运的悲叹上!”
优点头,眼睫跟着轻颤。
“为须王的利益考虑,不要听信你父亲的话,也别像他一样软弱。”老人微微一顿,“你知道该怎么做。”
女孩恭顺应是,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床上,被如山的枕头与被子簇拥着。
“优!你放心,爸爸妈妈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花山院家的志野——”男人焦急地冲进房间,想要抱住她,但被主动躲开了。
“我已经决定原谅志野了。”她漠然道,并不看他,“这次的事不是他的错。”
“…优?”让愣住,“你在说什么?他差点杀了你!”
“那又怎么样?我还活着,须王和花山院是姻亲,各退一步对双方都好。”
“…是你祖母教你这么说的,对不对?”让放柔一点语气。
“完全是我自己的想法,”优喃喃,“……也有我对周遭警惕心不足的原因。我已询问过祖母的意见。等到康复,我会前往埴之冢家的道场修习武艺。以后,我会自己保护好自己。”
“先别说这些,”男人关切地望着她,小心翼翼道,“看着爸爸说话好不好?”
女孩便直直与他对上视线,淡琥珀色的瞳孔寂然,映照出男人仓皇的脸。
“…我不会让给任何人的。”她轻声说。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一松:“…优?”
“这个家,还有这份家业。”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优?你到底在说——”
“不要妄想了,你和妈妈。”她说,“你们都要继续待在这,一直待在这,待一辈子。”
在她平静刻毒的注视中,男人的面色一寸寸惨白下去,正欲解释什么,她却已躲开他的手、背对他躺下:
“——现在,请你出去。”
沢田纲吉正对着她,清晰看到她的愤怒、伤心与期盼,那些情绪在眼底积蓄,留不住,就静静淌到枕头缝里。
男人没有发现。他只是呆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两相无言,就自己离开,走时轻轻带上了房门。
志野来拜访的那天,声音隔着房门就能听见,像是故意的。
“母亲,回去吧,她不会原谅我的。我们和好不了。”
“无论优是否原谅你,你都必须向她道歉。你这次太过分。”千穗理严肃道,接着又放软声音,变成哄诱的语调,“而且,你不是也很挂念优吗?”
男孩沉默一会儿,说:“好吧,我会去和她道歉。但是没用,她还没消气,所以不会原谅我的,我们会被赶出去。”声音笃定。
优听着,露出一个冷笑,当妇人拖着志野进来、注视着他时,那种冷笑又变为温和的笑靥。
志野吞吞吐吐地道了歉,期间并不看她,“……好啦,就是这些。我知道你不会想再看见我的,以后也尽量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或者我也让你用烟灰缸砸一下,好不好?”这一提议立刻遭到他母亲呵止。
“怎么会呢?”在千穗理感激的目光中,优诚恳地说,“志野,这件事我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不该那么刺激你。所以,我当然不会责怪你啊——都是一家人。”
“…什么?”带着笑容,她与呆滞抬首的志野对上视线,清晰看到他眼中跳动过震惊、慌乱、懊恼、恐惧等诸多情绪,最终又归于寂静。
“你不是优。”他忽然说。
“志野!?”千穗理震惊地制止他。然而男孩颤抖着、把带来的花束砸到了地上。他旁若无人,一会儿说“我把优杀害了……”,一会儿向她祈求“不要说假话好不好?”。都得不到回应后,他脸上浮起不自然的潮红,又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你不是优!冒牌货!去死!你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背叛者!去死、去死!”
优冷眼旁观,不消片刻,呼吸急促的男孩就被女人拖出了房间。房门重重阖上,最后隔开了志野绝望的眼睛。
卧室变得更加安静。她呆呆坐着,忽然用手扣住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被套上了无形的绳索。
沢田纲吉坐在床沿,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堪堪触碰到她——
优忽然毫无征兆地拉上了被子,变成小小的、颤抖的一团。
“我不会……”隔着被子,他听见她自言自语,声音逐渐冷硬,咬牙切齿的。
“我没错。”
雪白的被子变成雾气,变成雪,变成天边的一朵云,被夕阳的余晖染金。
“真漂亮呐,黄昏。”女人坐在和室里感叹。褐发少年认出她是爱子,优的母亲。
优在廊边,也穿着和服,已是少女的样子,垂眸望着面前打开的礼盒。里面装着一套首饰,19世纪的古董式样,红宝石与钻石交相辉映。
“喜不喜欢?我在巴黎的拍卖会上看到的,送给你当生日礼物。”爱子殷勤地说,“戴上试试?”
“现在穿着和服。”优提醒。
“有什么关系?”爱子走过来,拿起构成主体的项链,在她脖颈处比对,“别动,我来帮你。”
这时,有仆人端着层层画布包裹的东西进来,“夫人,小姐。”
“什么事?”爱子看了一眼。
“是花山院家的志野少爷送来的礼物。”
“放到库房去吧。”优说,但被母亲阻止。
“等等。先拆开看看呀?”爱子鼓动道,提起的项链悬在少女锁骨。
仆人小心观察优的神情,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抖开画布——一幅精致的花鸟图。一只鹤跌落在花丛间,被困住了。洁白的身体上沾满落英,色彩鲜艳诡谲。
“多么漂亮!志野的画技越来越纯熟了。”爱子用唱歌一样的语调夸赞道。优瞥了一眼,说,“是这样。”
“你们还没和好么?明明他每年都会亲自画一幅画送给你。”女人蹙眉,“听说他的身体也好多了,是阿穗新请的家庭医生的功劳。啊、对了!明年请他来东京上学吧?”
“这不该问我,”少女微笑,“是他不愿意和我说话。”
“那孩子性格太怪了。”爱子叹息,“我听说他最近闹着要出国,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呀。阿穗急坏了,又怕他发作,不晓得该怎么办。也许过段时间他会自己变得懂事吧。”
优“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画中的鹤,说:“收起来吧。”
“好了,快让我看看!”爱子系好项链,咯咯笑着,“嗯……果然与和服不太搭啊,好奇怪。”
“…有点重。”少女轻抚过颈间的首饰,宝石冰冷闪烁,光芒如流淌的液体。
廊边的门被拉上了。那些横过来竖过去的木条穿过她的身体,将影子牢牢锁在正中。
一滴水落在院中的池塘,紧接着,雨水簌簌落下。水面倒映的天空阴沉,沢田纲吉一个眨眼,发现自己已站在二层的廊桥。诵经声铺天盖地,于楼阁下响彻。
“那么年轻就躺在棺材里。真可怜啊,泉介。他还那么小,没见过世界的美好。”
一个瘦高的少年站在一旁,静静眺望着雨幕。他面容苍白秀丽,几乎像个女孩,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是长大后的志野,沢田纲吉一眼就认出来了。
“听说是因为发烧?”优站在廊桥的另一侧,声音冷淡,“千穗理老师让我来找你。”
“她们还没放弃让我跟你和好的打算么。”志野嗤笑,眼中流露出嘲讽,“一定很为难吧?优。”
看他态度平静,她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仍微笑着说:
“怎么会?我也希望能和你和睦相处。”
“你希望和睦相处的不是‘我’。”他冷冷说,忽然指着楼下高高升起的灯笼。
“看到了么?那是御灵灯,据说只要点燃它,亡魂就不会找不到归家的路。等到葬礼结束,我们还要聚在一起,诵经祝祷,祈求泉介的灵魂归来。遗品着用也是必要的,就是穿着死者的衣服。泉介生前那么瘦小,届时能穿上他衣服的倒霉鬼恐怕只有我和你。”
“希望他能得到安息。”
“多少人真正希望?”志野冷笑,“菊亭氏绝嗣了,要过继养子继承家业。你看那些人笑得多开心,用手帕掩饰着嘴角呢。”
“他们是在哀悼。”
“表面在哀悼。”他说,“如果我是泉介,我不会想回来。多肮脏的地方,继续待下去,迟早变得和他们一样肮脏。”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志野斜睨她一眼,忽然失望地低声说:“我真后悔,那时为什么……否则,你或许就能听懂我的话了。”
“志野,别试图逃避自己的责任。”优轻声说。
“…其实你还是能听懂的对不对,只是你假装听不懂了,随便你吧。”志野望着遮天的雨幕,目露不屑,“什么责任?我只管我自己,再这样待下去我会疯掉,我非得逃出去。”
少女没有搭腔。少年忽然转过头来,眼中划过一道奇异的光彩,“你收到我今年的礼物了么?”
“收到了。”
“…喜欢么?”
“我不懂画,只觉得很逼真,妈妈也夸你画技纯熟。”她笑笑,“多谢你。”
“……”
他望着她一派温煦的眼睛,半晌后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而优一个人留在原地。这时,廊下忽然传来低低的谈话声,自以为找到隐蔽角落的男人女人。
“有什么事?”男人语气疏远。
“阿穗想让志野做菊亭家的养子。”女人开门见山,“这类事一向要经过春日大社的占卜,我知道你和那边的宫司熟识……”
“这是菊亭家儿子的葬礼!”男人难以置信,“你们已经在想这些事?”
“你不是也想离婚么?”女人不耐烦,“假如让志野当上菊亭的当主,再让他和优……”
“不可能!我不会让优和那种精神不正常的疯子在一起。”
“他是家人啊,怎么能这么说?而且,她已经原谅志野了。”女人一顿,改变了劝说的方向,“好吧,就算不考虑这个。让志野做菊亭家的养子,当是阿穗欠你的人情。以后她会全力劝说花山院转而支持你——你也想尽早摆脱你母亲的控制吧?”
男人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他的犹豫。最后他说:“我会试一试,但只是试试。”
女人松了口气,“放心,我和阿穗也会从其他方面努力。”
他们没有立刻离开,或许是陷入了一个复杂的对视。半晌后,男人突然自嘲:
“…真没想到,我们也变成这样的人了啊。小时候绝对不想成为的人。”
“……原来你也是么?”女人轻声说,和着远处的诵经声。
气氛竟然难得的温情。
“爱子,我们的人生已经毁了。答应我,不要再毁掉优的人生。”男人郑重道。
“让,你想过没有?”女人温柔地回答,“上一辈或许也说过同样的话,在我们现在的年纪。可到头来,我们还是站在这里。”
一阵沉默。少女站在二层,一动不动,始终没有出声,直到楼下的脚步一前一后的离开。
她抬眼望着烟青色的雨幕,忽而轻声道:“…我不会变成那样。”
这句话即刻融进雨水里,屋檐外的世界模糊不清,无边清净了。
仅仅是旁观,沢田纲吉也感到一种深重的疲倦,好像一群人被困在了各自的牢笼里,这些牢笼共同组成无解的迷宫,不断的重复,永远也找不到解脱。
他的双脚落回到酒店长廊,重新看到夏马尔时,少年不禁叫了一声,然而没有得到回应。夏马尔双手插在白大褂的侧袋,垂眸望着面前的女人。
“你不是说已经治好他了么?为什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千穗理狠狠揪着他的衣领。
“我确实已经治好他的病了。”夏马尔一如既往的神情散漫,“夫人觉得他还有哪里不对么?”
女人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不、听、话。”
夏马尔皱眉,正要开口,千穗理已继续道:
“你不是说自己什么病都能治么?我要他听话——”
“…老师。”她的声音被这声低低的呼唤打断了。妇人仓皇回眸,迅速整理好仪态,在看清来人后,勉强自己挤出一个微笑。
“优,你来了?去看看他吧…劝一劝他。”
少女的视线在医生处稍稍停顿,手指微不可查地扣紧,随即点头称是。
沢田纲吉跟着她往前走。一模一样的走廊和人,令他产生某种时空交错的混乱感。
优推开房间门,客厅是空的,往左转,到卧室。开门的一瞬间,褐发少年看到了纷飞的黄纸,再一眨眼,是志野坐在床沿,面色苍白,浑身沾满雨水。
“…你来啦?”他轻声说,但并未抬起头。
优拾起地上的毛巾。他没接,她就说,“你在发抖。”
“他们说,我已经过得够幸福了。”志野眼神发直,“所有人都为我筹谋,专心致志。大家都是为了我好……不像你,父母的心都不在你身上。”
优皱眉,将毛巾轻轻搁在一旁,然后退开几步。
“…为什么失败了?”她忽地问。
“被出卖了。”
“不是我。”
“我知道。我又没把具体计划告诉你,”志野顿了顿,“是一个仆人…为了钱吧……我以为我和他是朋友的。”
优沉默,正思考措辞。他忽然自己笑笑,说:
“早知道就告诉你了。如果是你,能帮我更多的吧?”
“…大家都很担心你。”她终于说,“既然回来了,以后就好好——”
“别让我要反驳的人再多一个。”志野抬起眼冷笑,“‘担心我?’,优,你真这样想么?”
她抿唇,良久没说话,最后点点头。沢田纲吉站在一旁,以为他们会说更多,可是没有。她只待了一会儿,就干巴巴地告辞了。
“优!”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唤。少女转过头,对上一双溢荡着激动与绝望的眼睛。
“说我‘已经够幸福了’——我想到该怎么反驳他们了、我想到了!你不问我方法么、你不问我么?”
看他神情激动,她不禁暗自警惕,张了张嘴,但没出声。由于这明显的避让,那双眼中的光彩闪烁起来、然后逐渐黯淡下去。她就趁着这时避开视线,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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