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纲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真叫人想不通……优在心里咕哝一句,不动声色问:“我猜她也没告诉你原因?”
少年却忽然道:“不是‘她’,是‘你’…你们是同一个人。”
他说得很笃定,这种笃定也显示在他的神情间。优盯着那双棕色的眼瞳,眼瞳的主人并未像先前那样慌张躲闪,反而很坚持。他微微皱着眉,表情几乎是执拗的。
优不禁扬眉,想不到这个脾气好到近乎弱气的家伙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不过,惊讶归惊讶,她是绝不可能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让步的。
“很遗憾,在我看来就是两个人。”优冷冰冰地说,“我理解不了她的做法。”
沢田纲吉张了张嘴,看样子是想反驳,但她没有给他这样做的机会。
“难道不是吗?如果是我,就算想要摆脱家里的桎梏,也会再耐心等一等。”她一口气说,态度不怎么宽宏,“而不是直接不计后果地离开……国三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仅仅靠自己生活?”
不光是生活上的独立,还得兼顾学业,要走多少弯路,多付多少代价?
沢田纲吉没反驳,眼神很宽容也很安静,几乎显得悲伤,“可是,总会有预料不到的事……”
“什么事呢?”优冷笑,心里满是不配合和失望。两年后的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让她前十几年的坚持都变得很可笑。
“你和我说,你在京都做了可怕的事。”
“…京都?”优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点古怪,但仍是冷冷的,“在那能做什么事?”
“确切的我也不知道。”少年静静望着她,琥珀般的眼中流溢着近于悲悯的光彩,仿佛比她本人还要了解她,“但我想…应该是和一个叫‘志野’的人有关。”
“志野?”优顿时警惕地眯起眼睛,“这是她本人告诉你的么——两年后的我?”
沢田纲吉摇了摇头。
“那么就是志野告诉你的了?”她冷冷道,“我劝你不要相信他说的话。我是绝不可能和那种人爆发任何冲突的。”
“不是这样的!”褐发少年急急否定了,赶在她说出更多猜测以前。然后他略微一个停顿,又是那种悲悯安静的眼神。
这个时候,两个嬉闹的小孩从他们旁边相互追逐着跑过了。
“我没有见过志野…以后也不可能见到。”沢田犹豫着,像是不晓得怎么把实情告诉她。优心里一沉,忽然产生一种荒谬的猜想,于是聚精会神地等待着。
沢田纲吉说:
“——他死了。”
少年的声音很轻,由于不被同伴以外的人关心,所以在公有的同时保持了相当的私密性;被孩童的欢笑声掩盖,被风撕裂,最终被起伏的浪潮吞没。
他的神情很沉重,毫无疑问是在哀悼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离去。这种神情本不该出现在一个14岁的少年身上,成熟得叫人难过。
优从少年的反应中排除了任何恶意玩笑的可能,于是慢慢重复了一遍,“他死了?”
沢田纲吉点点头,同时惴惴不安地望过来,就像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失常的举动似的。见状,优反而很快的恢复了冷静。
“什么…什么时候?”
“…前年,应该是年末的时候。”少年干巴巴地说。
“怎么死的?”
“…听说是因为意外坠楼。”
“这么说是自杀了?”她分外冷酷地得出结论,接着又自己点点头,“很像志野会做的事。我猜一定是为了一些相当愚蠢的理由。”
“…优,”褐发少年听了不禁拧眉,语气中有劝阻的意思。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少女漠然道。这时她忽然想起他先前的猜测,出于荒谬和轻蔑的心情,她立刻摇了摇头。
“我不可能和志野的死有任何关系。”她笃定地说,“更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就决定离开家。”
说完,优没去关心少年的反应,自顾自向前迈开了步子。与得知这个消息前相比,周围的风景并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海岸线仍然很长很长,一路延伸至天边,望不到尽头;这里是公共海滩,天气晴好的日子,永远不可能让谁独自占有一段。
周围一直有人经过,又或是被人经过;他们发出的声音或大或小,迎合着浪潮,最终变成了白噪音一类的东西。
她环顾四周,轻易接受了这是一个志野已死的世界。他活着的时候他们就算不上亲近,死了也难以令她产生多少悲痛的心情。这是实话。但老师该多么伤心啊,他决定跳下去以前,怎么也不想想这一点?凭他的个性,一定会在跳下去的一瞬间就后悔的。
她胡思乱想着,但总体维持着冷酷自私的底色。出于对逝者的礼貌性质的尊重,她在脑中飞快地梳理了一遍有关志野的记忆,最后笼统地感到:这不算是一件特别坏的事。从长远的角度看,如果一个人的存在只能令身边人受累,倒还不如死了好。
当他变成别人的记忆后,就算糟糕得难以称为“美好”,至少也能成为一个“遗憾”了。
接下来,只要她能把这种模糊的感受聚拢成明确的结论,她对这一消息的消化便算完成,志野的离开也能划上一个圆满的句点了。
然而,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一直在阻碍着她这样做。纠缠在心头的影子,或者是步步跟随在身侧的良心。
优的目光落在地面上。那个瘦弱的褐发少年一直走在她外侧,多少带着点默默守卫的意思。
在沙滩上,他们保持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长长的影子时而有交叠。她并不抵触他的陪伴,但希望他不要再提起有关志野的任何事了。
仿佛完全明白她的想法一般;接下来,他们沉默地在海边走了走。在这期间,沢田纲吉真的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学姐,要回去吗?”最后他说,神态小心翼翼,仿佛从心底里相信她会受这种事的影响似的。
“好。”她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离开沙滩以前,优最后看了一眼海面。现在是远离正午、但还不到日落的时刻,太阳不知消失在了哪片云层里。失去光照,起伏的海面变成一种泛蓝的灰,浪花在上面破碎成苍白的浮沫。
“……”
她仍看着海,但她决定开始讨厌海了。
一旦踏上归程,就有一种旅途已经结束的沉闷和踏实感。
回到七里滨站,优瞥了一眼月台上小小的电子屏幕,回镰仓站的江之电还有1分钟抵达。
利用这段时间,她先稍微想了想接下来的安排:家是一定要回的。不记得地址也没关系,可以先打车去樱兰,再叫他们联系家里。
很快,她所等的电车到站。少女立即往那边走,身后却传来少年疑惑的声音:
“欸?现在就回去了吗?”
先提出要回去的不是你么……优无言地转身回望。沢田纲吉挠挠头,说,“本来还以为要去江之岛看看的…啊!没、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他本来也不是有打卡强迫症的人,看到她归意已定,当下也没坚持,跟着上了电车。
如果真的一口气坐到江之岛,再从那边往返,多半就要入夜了……在等待电车门关闭的时候,她略微分神想了想。
这时,月台对面开往江之岛方向的列车恰好抵达,车门洞开,就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优一愣,很谨慎地又往车厢内退了退。她十分明白这冲动来自这场心血来潮的旅途的余韵,会随着车门的关闭而回归理性。她的动作引起了褐发少年的关注,他很自然地回头望了望:
“…优学姐?”
下意识的,优和他对上视线。也不知道沢田纲吉究竟从这个对视里领会到了什么,他忽然呆了一下,然后又靠近了一点。
“学姐,现在回去有点早,要不要再待一会儿?”
少年没看她,盯着月台外那片转暗的天色睁眼说瞎话。
“已经不早了,再待就是晚饭时间了。”
她也没看他,谈话的对象是对面洞开的电车,声音冷淡而严厉。
褐发少年不说话了。同一时刻,柔和的播送从头顶传来:“尊敬的乘客,开往镰仓方向的列车即将发车,车门即将关闭,请注意……”
眼看车门闭合,优暗自松了口气,手腕却在猝不及防间被人拉住向前,在最后一刻逃离了闭塞的车厢。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还在反应发生了什么。手被非常灼热的温度包裹住了。她本能望向前方逆着光的瘦弱背影——任由褐发少年紧紧拉着,飞快地跑过月台,然后进了另一辆电车。
虽说多半是错觉,但某个瞬间他身上简直已冒出了火星。并且最后因为速度过快而停不下来——要不是优及时往回扯了一把——他差点就要一头撞到最里面的玻璃门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优脑中真的浮现出了沢田被一面玻璃挤成猪猪脸的傻样。由于画面过于生动逼真,她一时不敢断定那是全然的想象。
“喂!你们两个!刚刚这样可是很危险的!”
他们的行为引来了月台上工作人员的警告与凄厉哨声。沢田纲吉一阵面红耳赤,赶忙不停地鞠躬道歉。
随着电车缓缓移动,工作人员无奈的身影渐渐后移,他却恍若未觉,还在原地不停的“对不起对不起!”
“…已经在往前开了喔,电车。”优只好提醒他。
沢田纲吉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和她四目相对后,那种表情又很快演变成忐忑和心虚。
“你在想什么?”优静静问,“不赶快往回的话,真要留在这边吃晚饭了。”
他似乎立即就听出她话里没多少怪罪的意思,神色大大放松了。少年挠挠蓬乱的棕发,结结巴巴地试探:
“那、那要不就一起吃个晚饭吧……?吃个晚饭好像也不错。”
面对这种软绵绵的装傻充愣,优简直无言以对。她听着列车轰隆隆向前的声响,意识到这趟旅程是不会如预料中的那般简短了。她轻缓地呼吸着异乡的空气,半晌后才冷冷回答:
“随便你。”
车窗上,轨道旁的风景与玻璃倒映的脸重叠在一起。透过自己边框似的倒影,优漠无表情地凝视着那些飞速掠过的景象。两个虚幻的、并不相交的空间,生前与死后的世界。
她是在这时发觉自己已记不大清志野的长相的。
最后一次正眼看他还是在孩童时代,之后对他的印象多半来自余光不经意的一瞥,一些残缺的符号,譬如嘲弄凄楚的目光,或是刻薄讨嫌的叫嚷。
……只是这样一个人死去了。优刻意冷淡地想。犹如一滴雨水的碎裂,很快就会被其余的水痕覆盖。
但不知为何,这样的想法反而令她惴惴不安,难以将这则意外的信息从心头轻易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久等了!!!(跪地)这两天反复在ran章节的前半段,迟迟不肯进入正题。今天恍然大悟,是因为我主观上想要回避女主角不讨喜的一面,即面对志野死亡消息时的冷漠。后来把不肯进正题的那段整个砍掉,自己的观感果然就通畅了_(:з」∠)_按大纲还有7章左右完结,但这两天卡得我又不敢夸下完结海口了。好痛苦,好想改成开放式结局明天就正文完结啊(哇的一声哭出来)
晚餐是在江之岛上的一家小咖啡厅吃的。
餐厅布置得很温馨,二楼同时也经营民宿;一面朝海,或许是因为现在临近黄昏,从大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景色比在七里滨上看到的更为温柔。
两人点了简单的西式定食,心却还在刚刚游览过的瞭望塔上。
“真没想到,从这边竟然可以直接看到富士山……实在是太厉害了!”
“是啊,如果某人没有全程扒着墙走就更好了。”优故意笑笑,“沢田さん恐高么?”
“也不是恐高……”褐发少年嘟哝一句,“被那个魔鬼逼着赤手空拳爬一次悬崖你就知道了……”
后半句说得又低又快,优没听清;以探询的目光望向他时,却只得到了慌忙摆手的回应。
“没…没什么!”沢田纲吉说,“不过,没在上面等到日落,稍微有点可惜。”
“谁让瞭望塔限制登塔人数和参观的时间呢。”优宽慰着,原本还想接一句“等下次来就知道了。”,结果自己先愣了愣,没有把话说出来。
“嗯……下次就知道了,可以晚点再去。”沢田纲吉恰好在这时说。
优没回应,视线恰好落在窗外,愣怔了一下才说:“…在这里看日落好像也不错。”
沢田纲吉听了一愣,和她一同望向窗外。
黄昏时分,一切形状和色彩都变了样。
云的形状是稀疏聚拢的,不像飘在遥远的天边,倒像空悬在天与水之间;太阳是一轮熔融的金黄,叫人不可逼视。它移动的速度似乎是可视的快,一个躲闪和抬眼,便已落入某片云间;
以它为圆心,云朵的色彩一层层晕染开,从浅金到橘红,到暗淡的粉,乃至于深沉温柔的紫。而在彩云之上,夜的幽蓝已悄然显现。
海洋将这些色彩尽数吸纳,海面显现出铜的质感,柔柔托举着摇摇欲坠的天和云。沙滩则几乎变成黑色的了,在上面漫步的游客也变成漆黑的剪影,成为了曼妙夜色的一部分。
一时间,少年少女都没说话,对这一幕的赞叹是无须诉诸语言的。桌面上还浮动着日落的金辉,一种同样温柔的心情漫延过来,在二人间静静流淌。
“待会儿…要不要去沙滩上走走?”沢田纲吉提议,声音不自觉的放得很轻。
优觉得云层间的那抹金色有点眼熟,不由多看了几眼。听到少年的话,她正要点头应允,却被远处传来的一阵嬉闹声打断了。
是一对情侣,尽管看不清面貌,但轻易便可察觉到他们周身所散发出的、青春独有的欢悦气息。他们小跑着到了海边,原本是相互扑水打闹,最后却陷入一个奇异的对视。
男孩忽然拉住女孩的手,在他们身后,粼粼的波光也牵连住他们。亲吻和拥抱都来得很安静,女孩长长的发丝被夜风托起。
优收回视线,恰好和褐发少年呆呆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忽然很确信他也看见了接吻的那一幕,心里有点不自在。
“…麻烦回神了,沢田さん。”她故意板着脸说。
“啊…啊?!”沢田纲吉如梦初醒,慌忙避开了对视,白皙的脸上一片通红。
“我…我去结账!”他低低道。还没等她说什么,就径自逃到吧台那边去了。
之后,去沙滩上散步的事好像被他忘了个干净。他不说,优也不主动提,两个人一同往车站走,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轻快地溶于夜色。
“欸,临时检修!?”
车站内,沢田纲吉惊讶地叫起来。工作人员满怀歉意,又把对前一波游客的解释低声复述了一遍。虽说预计时间不长,但等那时再坐横须贺线回东京,肯定就赶不上回并盛的电车了。
“怎、怎么办!?”少年揪着脑袋,一脸的天崩地裂,“今天来不及回去了!”
优心说她还是回得去的,便道:“没关系,今晚你可以住在须王家……还是说,要在这里住一夜吗?”
改口是神使鬼差,或许是因为他听到“须王家”时流露的惊恐过于明显。然而,新的提议也并未起到安抚的作用,只见褐发少年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再开口时舌头明显打结:
“在在在这这这住住住住一夜?”
“是啊,我都可以。”优冷静地说,“但你还是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时间不早了,不要让他们担心。”
沢田纲吉点点头,稍微走远一点去打电话,“嘟”了没两声就被接通,是一个奶声奶气、活泼中透着冷酷的嗓音:
“喂,你好,这里是沢田宅~”
少年沉默片刻,诚恳发出吐槽:“你是打哪来的家庭主妇啊……妈妈呢?”
“她去参加同学会了。”Reborn的声音一派天真,“出门前委托我照顾家里。”
“欸,又是去同学会!?”沢田纲吉一惊,转而又被后半句话吸引住注意。
他也是这时才发现,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极为安静。可按理说,现在这个钟点正是蓝波最活跃的时段……少年心头立即耸动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蓝波呢?”他惴惴不安地问。
“他已经睡着了。”Reborn低沉而阴恻恻地说,“永远的。”
“…不要说这种吓人的话啊喂!偶尔也让着他一点吧!”沢田纲吉边说边默默为小牛点蜡,“总之…我今晚大概是没法回来。辛苦你和妈妈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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