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过后, 未见好友, 她愈发的恐慌。
常乐走过去,边轻轻拍拍她胳膊以示安抚, 边柔声问道,“公主可知秀儿去哪里了?”
今儿是地动的日子, 常乐早早命晚月在院子里瞧着。
天边刚聚集起红光, 她就组织姑娘们跑到空地,怎么吕秀儿还不见了?
朱镜静满脸仓惶与担忧, “秀儿方才去更衣,没来得及回来。”
经一提醒, 常乐也想了起来,吕秀儿整好去了茅房,这会怕不是被困在了里面!
她一个文臣家的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
常乐想也没想,“你们三个快去找吕姑娘!”
她第一时间点了力气最大,动作最灵活的是三个小太监。
轰隆隆,一座石亭在众人眼前四分五裂。
姑娘们紧紧挨挨抱做一团,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动静给吓坏了。
胆子小一些的,已经搅着帕子嘤嘤啜泣。
那三个小太监果然手脚麻利,没一会儿背着吕秀儿和她的贴身丫鬟钻出了废墟。
只是,也许是过于紧张,也许是出于好心......
他们把双双崴脚的吕秀儿主仆,安置在了院中石榴树边的石椅。
常乐:“不要靠近墙和树......”
大地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
那三个小太监急着来向太子妃复命,还持续向这边来,离树越来越远。
枝头开满红花的石榴树干剧烈摇晃,刚刚逃出生天,却因崴脚难以动弹的吕秀儿,仰着脑袋眼睁睁看着巨树朝自己倾倒而来。
空地处的姑娘们情不自禁,尖叫出声......
常乐边飞速在脑海里计算两姑娘的体重,边飞速奔了过去。
她承袭自常遇春的天生神力,左手把坐在石椅子的吕秀儿扛到肩头,右手把摊在地里的小丫鬟夹入胳肢窝。
石榴树倒过来的最后一刻,她带着两人冲了出来。
晚星、晚月万万没有想到自家主子,竟然以身犯险。
两人稍楞一瞬,立马迎了过去,一人一边把那吕秀儿主仆给撕撸在地。
顾不得其他,晚星连声问,“小姐,您有没有伤着?”
她着急得都忘记了称呼太子妃。
常乐摇摇头,正要表示自己毫发无伤。
可是右肩猛然一阵痛楚,她下意识闷哼了声。
原来方才石榴树倒下来的瞬间,顶端树杈刮破了肩头的衣料,留下数道划痕,正在往外淌血。
晚月赶忙从怀里掏出张干净的手帕,替她捂住伤口。
姑娘们全都围拢了过来,她们满眼担心,泪盈于睫。
常乐露出个安抚的笑,“我没事,别担心。”
吕秀儿主仆还满脸懵的委顿于地,显然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
“兰儿,云儿,你们快把秀儿扶起来。”
常乐指挥着道,“余震还没结束,大家继续站在空地里。”
担心受怕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只觉是过了天长地久,天际的红光渐渐消散。
大地慢慢恢复平静,烟尘缓缓覆于地面。
常乐想了想,道,“秀儿腿受了伤,尽快回府治疗。”
后宫太医不可入,她只能回府自行寻个大夫。
吕秀儿虽仍蓬头垢面,到底意识回拢,“秀儿明白,多谢老师救命之恩。”
常乐点点头,接着道,“兰儿,云儿,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她得赶紧回春和宫处理伤口,可千万别留了疤。
秦王妃邓兰、晋王妃谢云上前一步,“老师放心。”
两人成婚后跟着皇后娘娘学过掌家之事,学堂的一亩三分地,又有太子妃、燕王妃打得基础,她们当能料理清楚。
春和宫。
后罩房成了废墟,正屋倒还顽强挺立,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朱标也没回来,估计还在前朝忙着,这会正是多事之秋。
常乐没有传召太医的权利,只能由晚月先勉强处理,好在伤药、祛疤膏之类的,事前都有准备。
她是天生的冷白皮,数道血痕子布满雪玉似的肩头,异常明显,瞧着触目惊心。
晚星边拧湿帕子,边忍不住流泪,还胆大包天地责问道,“您作何要冲过去?”
那吕秀儿主仆,哪里值得自家小姐亲自出手!
常乐用完好无损的左手拉拉她的衣袖,“好晚星,别生气,我当时计算过的。”
她可不会为了别人,而不顾自身安危,
晚月用湿帕子仔细清理伤口,同样埋怨道,“这就是您计算的结果?”
常乐忍着痛,嘶嘶吸气,“那意外,谁也没料到么。”
晚月抬眸看眼自家主子,放低声音,“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到底与您有师生情谊,可那吕氏,您这又是何必?”
晚星非常认同地狂点头,娴妃娘娘早前说过,那吕氏将来怕是要入春和宫的,那是她们的敌人!
常乐叹了口气,“没有吕氏,也会有张氏、李氏。”
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何苦为难彼此。
晚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您就是太善良。”
常乐赶忙摇头否认,“这人设可不能随便立。”
学堂到底是她和宋瑜主事,宋瑜因着燕王府事忙请了假,今儿自己肯定得担起责任。
倘若有姑娘丧命,或许无人责怪,可难免会有人揣测是她这个太子妃能力欠缺。
尤其,出事的是吕秀儿,没准朱元璋还会脑补她是嫉妒心作祟,故意害死人家姑娘。
皇家儿媳难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天际残阳隐没,朱标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
正好碰见捧着满盆血水出来的晚星,他魂都要吓没了,“太子妃受伤了?”
晚星稍楞,正要回复,太子已经自她眼前蹿进了屋。
晚月在伤口洒了药,正要做最后的包扎。
朱标进来,第一时间瞧见了自家太子妃密布的伤痕。
他心疼地直绕着她转圈,“乐儿,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常乐刚要表示自己没事,皮肉伤而已。
晚月赶紧添油加醋道,“您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差一点点,太子妃就要被压在树底了。”
常乐:“......”
夸张,太夸张了。
晚月:“都是为了救那没用的......不是,柔弱的吕姑娘!”
她及时改了口,但常乐有理由怀疑她是故意的。
毕竟,自家晚月最是谨慎,怎么可能会犯如此简单的口头错误。
晚月麻利的完成包扎,蹲身行礼,飞速退出正屋。
屋门合拢,朱标严词命令,“常乐,以后不许再做此等危险之事!”
成婚,不是,是自幼年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自己。
常乐唇角微抿,垂着脑袋嘀咕,“我救得可是你未来次妃,狗咬吕洞宾。”
史书记载,今年年底,应该是腊月地动之前,吕氏封太子次妃。
那时候,太子妃常氏产育朱雄英满一年,太子朱标给孙贵妃服丧也满一年。
也不知道是朱元璋迫不及待,还是朱标自个迫不及待。
总之,按照历史进程,还有四个多月,吕氏便要入春和宫。
朱标坐到她前边,“说的什么?”
常乐瞥他一眼,破罐子破摔,“没什么。”
朱标也发觉自己语气稍重了些,他重重吐出口气,“乐儿,你的平安,最是重要。”
管她什么吕姑娘,张姑娘,李姑娘,哪里值当自己太子妃亲自出手!
常乐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也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朱标仍然不放心,“切记!”
他真的有点啰嗦,常乐无奈点头,再点头。
也懒得再与他讨论要不要救的问题,反正救都已经救了。
常乐换个话题,问道,“百姓伤亡可多?”
朱标看看她,顺着聊起今儿京师各处地动之景。
国朝初建,京师地动,原该赤地千里,哀鸿遍野。
可五月收割了比前些年七月收割还要多几倍的粮食,又有朝廷及时安排百姓迁移,再有专人免费传授水泥建屋之法......
京师百姓非但没有啼饥号寒,甚至个个喜笑颜开,边重新修筑家园,边称颂皇帝仁德。
朱元璋看着奏折里百姓对自己的推崇,甚感欣慰、自得,只觉自己功盖三皇五帝。
朱标趁机进言,“刘先生之卦确非常人能比。”
朱元璋面上笑意略淡了淡。
这会,也就朱标还敢再提,“但他卦象再准,也得听候您的差遣。”
朱元璋睨眼笑嘻嘻的好大儿,没有发表意见。
朱标再接再厉,“此番事了,刘先生对儿子必定忠心耿耿。”
老爹没给刘基高官厚禄,甚至欲取他之性命,想必是担心其人聪明太过,将来威胁皇权,可只要自个有能力压制他,又有何惧?
何况,此等谋臣百年难得,岂能无辜丧命!
朱标长身玉立于乾清宫中央,殿外朝阳一缕一缕在他身后发着光。
光晕中的少年,既有爱民之心,亦有识人之能,还有雷霆手段。
如此儿子,如此太子,足慰为父为君之平生。
朱元璋笑意微扬,“便如标儿所愿。”
天总是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可没有半滴雨。
稻田日渐干涸, 好在有朝廷上半年修建的水库、水渠。
朱元璋还时不时派遣军队自附近城镇调水,这场干旱也算有惊无险。
腊月二十三日,再次地动,规模较小,又因有前次经验,百姓人身财产安全得以保障。
洪武八年,上至皇帝太子, 下至贩夫走卒,京师人人惊心胆颤。
自然,也没有人还有余力关心太子的子嗣问题。
而原本于洪武八年年底入春和宫的太子次妃吕氏,更是无人提及。
终于熬到年末, 除夕之夜,朱家众人, 皇帝后妃, 皇子皇妃齐聚乾清宫以贺团圆。
朱元璋独坐主位, 马皇后位于其侧,再往下是一众后妃与公主。
常乐随着朱标在左手边第一个位置, 其后依次是老二秦王夫妇,老三晋王夫妇, 老四朱棣及之后皆是暂未成婚的年幼皇子。
明朝初立, 朱元璋家也没几个亲戚活着,一殿的人全靠他自个繁殖能力强悍。
夜色渐暗, 穿着统一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带来御膳房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
猪牛羊肉, 鱼虾蟹蚌,应有尽有。
一时之间,殿内食物的香味肆意弥漫。
秦王妃邓兰忽得捂胸干呕,秦王朱樉又惊讶又担心,手忙脚乱,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两新手夫妻,看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可在场之人,多的是生养过的后妃,个个眼明心亮。
诸王除丧至今已有三月,时间正正合适。
此情此景,本该第一时间恭贺皇帝,可实际是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做出头之鸟。
若无意外,秦王妃腹中乃是皇帝的第一个孙子辈,当喜当贺,可......
太子成婚四年有余,尚无子嗣,连女儿也没有。
奉天殿内个个垂首低眸,别说发出声音,连视线瞎转的都没有。
唯独只顾着担心妻子的秦王,他专注地照顾妻子,低声安抚。
全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马皇后。
她借着动作,自然扫过丈夫面无表情的龙脸,随后平静道,“天寒地冻,御膳房又偏远,肉食最易结块泛油,的确难以食之。”
马皇后开口一字未提怀孕、孩子,只道,“樉儿,你给兰儿用些热汤。”
邓兰稍微缓过来些许,连忙起身道谢,但仍满脸的懵。
马皇后笑笑,示意她赶紧入座,转而唤了声丈夫,“重八。”
朱元璋看看妻子,龙颜泛起笑意,如往年般,例行发表对妻妾儿女的祝福。
满殿之人,仿佛刚才是片虚幻,要么埋头进食,要么聊天聊地,绝口不提婚嫁、孩子。
月升中天,晚宴顺利结束。
离开奉天殿,常乐端了整晚的微笑缓缓消失,深埋于心底的忧虑再次浮上心头。
直到踏入春和宫,同样沉默一路的朱标牵过常乐冰冷的手。
常乐侧眸看他,试图重新掀起微笑,可谁知,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
孩子,联结朱、常两家血脉的孩子,实在太过重要。
积雪反射点燃的宫灯,她自脸颊划过的泪水,似发着光的珍珠。
朱标以手为帕,轻拭妻子面颊,“乐儿,我们来日方长。”
常乐眼角含泪,抿紧双嘴,无声点头。
来日方长,但愿来日方长。
新春过后,常乐按照规矩,初一、十五前往坤宁宫给马皇后请安。
秦王妃邓兰、晋王妃谢云自然也在。
除夕宴后,马皇后亲自派遣经验老道的嬷嬷至秦王府、晋王府。
她实有先见之明,嬷嬷看过之后,原来不止是邓兰,谢云也同样有了身孕。
皇室将添两名皇孙,原该是普天同庆之事,可碍着太子和太子妃,无人声张。
包括邓兰和谢云两人,到底年纪尚小,表情管理还没有修炼到位。
她们见到常乐俱是一副心虚、内疚,以及惶恐,胆怯。
就连马皇后,言语之间也都没有提及关于怀孕、孩子的话题。
坤宁宫内,婆媳四人言笑晏晏,可不知为何,无形中似乎有道墙阻隔彼此。
常乐垂眸笑了笑,道,“娘,兰儿、云儿是初孕,更需小心,她们的文化课、算学课不若停一停?”
邓兰、谢云闻言,皆是一怔。
尤其邓兰自有身孕以来,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进宫求学,实在辛苦。
可这档口,她自己不敢提出休学请求,也懂事地拦下了欲要进宫求恩典的丈夫。
谁知,最先替她们提出来的,竟是太子妃!
马皇后稍楞,随即看着大儿媳,笑着赞道,“还是乐儿细心,那兰儿、云儿之后就在府里好好养胎。”
邓兰、谢云立马起身,“多谢皇后娘娘,太子妃恩典。”
常乐笑意浅浅,“娘,那我先去学堂,兰儿、云儿再陪您说说话。”
马皇后拍拍常乐的手,“好,外面冷,多穿点。”
常乐点点头,带着晚星、晚月退出坤宁宫。
经过御花园时,远远瞧见娴妃娘娘在那入口处的石亭里等着。
这种时候,她要谈的话题......
常乐停步,转身欲要绕道,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娴妃娘娘眼尖的狠,难为她不顾形象跑过来把常乐抓进亭子,“你躲什么呀?”
常乐坚决否认,“......我哪有躲?”
娴妃娘娘撇撇嘴,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
她挥手赶走随侍在侧的宫女,急吼吼低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常乐满脸无辜,“我什么怎么回事?”
娴妃娘娘朝天翻了个白眼,“你跟我还装傻?”
她自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常乐无奈,只得解释,“缘分未至,我也没有办法。”
娴妃娘娘眉头紧锁,那哀愁得,仿佛生不出来孩子的是她。
常乐看看她,安抚道,“放心。”
日子该过还是得过,整天惶恐难安,无济于事。
只是,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给自己,也给常家留条后路。
娴妃娘娘无语地看着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太子妃,长叹一声,“总之,你好好的。”
常乐笑着点头,顺便转了话题,“说来也要恭喜你。”
韩国公李善长独子李祺与朱元璋长女临安公主婚期已定,李家与皇家关系更近一步。
娴妃娘娘却摇摇头,“我家与你家不同,我父亲并立二妻,李祺非我同胞兄弟。”
她低叹了一声,“我娘仅生我一女,这些年来,我居妃位,家中倒是无人敢薄待于她......”
当初,一心要入春和宫,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希望娘亲能过得好。
“可惜我入宫数年仅得两女,无子傍身,到底差了一截。”
说着,她嗤笑了声,“你不知道,李祺之母,因着生了我爹唯一的儿子,三五不时便要讽刺我和我娘。他再取皇长女,他娘定要愈发猖狂,我娘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李家后院的确是出了名的不太平,两个妻子谁也不服谁。
常乐只得安抚,“临安公主乃孙贵妃教养长大,为人最是知书达理,想来不会任由婆婆藉着她的名号行不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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