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程即将开始,姑娘们各自回到座位,常乐径自走向最后一排的角落。
其中永平侯谢成之女,也是未来的晋王妃谢云,因着身份、年龄、性子都很合适,她是宋瑜和常乐指定的,类似于后世的班长。
谢云呈上来张纸条,“老师,贵妃娘娘卧病在床,临安公主请求休假,照顾母亲。”
宋瑜与常乐遥遥对视了眼,她接过请假条,在名单里作下个标记,道,“好的,我知道了。”
课程开始,常乐单手扶额,难得有些走神。
史书记载,临安公主之母贵妃孙氏,是朱元璋后宫唯一的贵妃,其地位仅次于马皇后。
当年,十八岁的孙氏以容德闻名,彼时还是吴国公的朱元璋将其纳入后院。
她在当年就生了皇长女临安公主,也是朱元璋后院,除马皇后外第一个生产的女人。
其人敏慧端丽而娴礼法,马皇后曾赞之为“古贤女也”。
可惜红颜薄命,孙贵妃于洪武七年九月二十八日,正是今年,就在四个月后,病逝,朱元璋为之感悼。
因孙贵妃仅有两女,朱元璋命马皇后的嫡幼子朱橚为其服慈母服,斩衰三年,且皇太子朱标及诸王也需服丧一年。
诸子为庶母服丧,连嫡长的太子也不例外......
朱元璋创造了个前无古人的先例,众子为庶母期的制度由此开始。
于孙贵妃而言,或许是得了君王的爱重。
可于马皇后而言,自己还活得好好的,孩子却要给妃妾服丧!
啧,也亏得朱元璋想得出来。
常乐会关注这事儿,是有轶闻传言,太子朱标曾以不合礼法为由,拒绝为孙贵妃服丧。
朱元璋大怒,甚至拔剑相向,朱标见之逃走,后经臣子劝说,又向他爹道歉并服丧。
轶闻真假未知,朱标及其弟弟们服丧却是史书里一笔一划记载的。
但愿到时候,朱标能够保持一贯的冷静理智。
洪武七年六月,晋王朱棡与永平侯谢成之女谢云成婚。
同年九月二十八日,贵妃孙氏卒于病榻。
朱元璋如历史记载的那般悲痛,也如历史记载的那般,命诸子服丧。
他的哀悼,常乐自觉无法感同身受。
孙贵妃卧病在床时,没见你给请个太医,人魂归黄泉了,你倒是来劲了。
马皇后接到丈夫的圣旨后,半点异色未露,满脸只有失去了个妹妹的悲伤。
朱标更是令人意外,他啥话也没说,干干脆脆领旨照办。
常乐真是服了这对母子,也狠狠佩服自己当时那说来就来的眼泪,演技到位。
夫妻两相携回到春和宫,屏退左右。
常乐亲手给他沏了杯茶,“您还好吧?”
别憋着气,气坏自己,得不偿失。
朱标端起茶杯轻啜了口,嘴角笑意隐约,“或许,于你我而言是好事。”
正捧着茶碗的常乐讶异抬眸,“好事?”
朱标点点头,伸手把自家太子妃拉入怀里,“你我子女缘分未至,服丧一年,理由光明正大。”
常乐被他的脑回路惊呆了......
朱标懒懒把脑袋埋入太子妃颈窝,他舒服地长叹了声。
常乐回过神,揉揉他蹭乱的发顶,“如果没有孩子这事,你是不是就要跑去跟父皇理论?”
朱标歪着脑袋想了想,“那肯定是要理论一番的,爹也太任性了,他置娘于何地?”
常乐万分赞同,朱元璋又任性又不讲道理。
“那你现在如此痛快地接了圣旨,娘会不会......”伤心失望?
这么些年,她也看出来了,马皇后对朱元璋压根没有半点情情爱爱的奢望,自然也不会有失望。
只是,朱标是她寄予厚望的儿子......
朱标揽着自家太子妃倒入软塌,“娘不在意那点儿虚的,她更在意你我夫妻恩爱。”
夫妻两个依偎在软塌里,低声嘀咕,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常乐叹息了声,感慨,“还好孙贵妃德行皆佳......”
否则,为其服丧一年,真真是跌了朱标的份儿。
常乐:“那你今晚就去睡书房么?”
朱标简直大惊失色,“书房?为何?”
他满脸是“太子妃不爱我了么”的伤心之色。
常乐眨了眨眼,“不是要服丧一年么?”
朱标夸张地大松口气,“孙贵妃最通情达理,想必不会介意你我为朱家血脉努力的。”
常乐惊讶得张大了嘴,所谓服丧,敢情就是挂个名儿?
朱元璋知道他心爱的好大儿,如此“阳奉阴违”么?
朱标亲亲傻愣愣的太子妃,“放心,要能有个大孙子,咱们父皇保准第一时间撕毁圣旨,服丧什么的,不存在的。”
常乐:“......”
随机应变什么的,还是你们朱家人玩得溜。
成婚后的每年春节, 常乐和朱标都会一起做个新年规划。
朱标的规划,关于朝堂、关于社稷,关乎百姓, 拉出来有厚厚一叠纸。
常乐在做规划之前,会先调出相应年份的史书,根据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提前准备解决方案。
洪武八年,七月地震,八月干旱,一直干到洪武九年四月?
十二月, 年底了,再来一场地震?
这新的一年,是要历劫么?
煤油灯微弱的摇曳灯火里,朱标正埋着头奋笔疾书。
他在为国为民, 鞠躬尽瘁。
常乐无声叹息,随后移步到他对面的圈椅里。
朱标抬眸, 唇角微扬, “乐儿困了, 先睡,我还要一会儿。”
常乐看他, 轻轻摇头,把刚刚从史书里摘录的纸条递了过去。
两次地震, 九个月的干旱, 人命关天,必须早做准备。
朱标接过纸条, 随即禁不住地手抖,“这, 怎么可能?!”
战乱刚止,国朝初建,如何能禁得起此等天灾?!
常乐自他手心抽回纸条,扔进炭盆烧成灰烬,“还有半年多的时间,我们早做准备。”
关键是要怎么准备,以及,他们有准备的机会么?
即使百官奏事已向朱标,可重大事件的决策人依然是朱元璋。
况且,谁又会信?
他们又如何解释消息来源?
尤其封建社会,天灾往往被归结为君王无德。
朱元璋怎么可能,怎么愿意承认自己无德!
朱标焦躁地来回踱步,片刻后,道,“还是得麻烦刘先生。”
常乐讶异,“刘基?”
盛夏海上风暴盛行不利于东征倭寇之说,便是藉由刘基的象纬之学呈送御案。
这回地震、干旱,也打算如此么?
可在前年,朱元璋就要利用胡惟庸取刘基性命,他能活到今日,全赖那时候马皇后出手相助。
但马皇后也只能稍稍压制朱元璋那颗蠢蠢欲动的杀心,并非他真的就愿意放过刘基。
一年多来,刘基是靠低调,得以苟且活命。
这会,他要是提什么地震、干旱,那完全是把脑袋别裤腰,纯属送死。
而且,史书记载,刘基死于洪武八年四月,也就是三个月后,他已然进入生命倒计时。
朱标拧眉思索片刻,“或许,此番也是刘先生活命的机会。”
常乐稍楞,他准备从朱元璋的虎口“夺食”,再来个一举两得?
朱标恢复平静,他坐回桌边,“乐儿,再与我讲讲具体情况。”
他方才过于震惊,以至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没记住。
常乐回忆片刻,“第一次地震是七月初十,第二次是腊月二十三。”
朱标略松口气,“六月早稻收割已完成,十一月晚稻收割也已完成,届时安排百姓撤离即可。”
岭南变异早稻经去年一整年的培育,将于今年春耕正式播种。
七月、十二月刚好避开稻田收割的时间,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常乐点点头,接着道,“干旱是从八月开始,到明年四月二十七日结束,结束后会连着暴雨一个月。”
朱标头痛扶额,“要么干旱,要么水涝,就不能稍微平衡平衡么!”
常乐看着他,同情道,“......期间京师干旱,但苏州、常州等地会发生水灾。”
朱标:“......”
文华楼位于皇宫之东,乃是太子平日摄政之地。
也不知怎么的,朱标今儿没来由的,眼皮子直跳。
太子贴身太监小全子匆匆走进来,附到他耳边轻语。
朱标眉心紧蹙,丢了折子,急急出宫......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急寻刘基,父皇先按耐不住了。
诚意伯府凋敝萧瑟,朱标赶过来时,只见咳得惊天动地的刘基,还有一张新开的药方。
胡惟庸随身所携大夫开的药方,催命的药方。
朱标信手撕掉药方,“先生,孤已请戴思恭前来,他妙手回春,您定能康复。”
刘基挣扎着起身行礼,随后摇了摇头,“圣心已定,您无需再为老臣违逆圣命,更勿再牵累皇后娘娘。”
朱标亲手扶起他,直言来意,“或许有个机会......”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刘基是极聪明之人,他甚至没有问消息来源,只道,“老臣定当配合。”
朱标没有久留,急匆匆来,急匆匆走。
乾清宫。
朱元璋正捧着去年双季稻试验田的数据,展望今年盛景。
朱标便是在此时,满头满脸汗的入殿。
见心爱的好大儿神色惊慌,朱元璋心疼坏了,“标儿,何事焦急?”
朱标面色苍白,神情惶惶,“刘先生恐命不久矣。”
朱元璋眼底的关心略淡,“你又去看他了?”
朱标讷讷点头,道,“刘先生留了几句话。”
朱元璋重新拿起奏折,不甚在意,“他说了什么?”
朱标仿佛受了什么大刺激般,魂不守舍。
朱元璋稍扬起声,“标儿?”
朱标猛然回神,他踌躇良久道,“刘先生称,今岁,将有地动,将有干旱。”
朱元璋豁然起身,片刻后,喝道,“胡扯!”
他疾步走到殿中央,“来人,来人,立即把刘基给朕带过来!”
帝王谕令,谁敢轻忽?
御前侍卫紧急出宫,连拖带拽把年迈衰老的诚意伯“请”进了宫。
刘基逆光而来,他佝偻着背,一步一个咳嗽,最终伏跪于地,“老臣参见陛下。”
朱元璋缓缓踱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动,干旱?”
龙颜淡淡,燃着炭盆的乾清宫明明温暖如春,可在其中的人,只觉寒风扑面,冻彻心扉。
刘基仍然以头抢地,“老臣命不久矣,唯有最后一卦,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朱元璋轻掀唇角,不为所动,“朕凭什么信你?”
刘基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唯有来日,可见分晓。”
象纬之事,谁人能证?
又有谁敢半点不信?
朱元璋龙目微阖,良久,道,“送诚意伯回府。”
又是良久,“再遣一名御医前往。”
乾清宫再一次静谧无声。
朱标似乎从震惊中缓过神,“爹,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可以提前修建水库、水渠......”
朱元璋仰头靠于椅背,面目稍显怆然,“标儿,你可知天下人会如何看朕?”
朱标稍顿片刻,“每朝每代皆有天灾,可唯有您掌权时,得刘先生相助,提前预知,有做准备的时间。”
他上前一步,道,“这不正是天意对您的认可么?”
炭盆微红的火星子,燃起轻微的噼啪声。
朱元璋神色稍缓,他缓缓直起背,片刻后,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这是个既符合逻辑,又合乎情理的完美说辞。
或许,他的威名也会更甚从前!
帝宣诚意伯,又予圣恩,遣御医为其看诊之事,在朝野掀起巨浪。
尤其诚意伯刘基的政敌,韩国公李善长,以及右丞相胡惟庸,两人连夜于李府会面。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竟还有人能逃得过朱元璋的屠刀?
胡惟庸眉头紧锁,“老相国,倘若刘基起复......”
那首当其冲要倒霉的,除了他这个现任右丞相,没有别人。
李善长很淡定,完全没在怕的。
首先,刘伯温能不能起复是个问题。
其次,他有亲生女儿在后宫,唯一的儿子又将迎娶皇长女临安公主。
从哪方面算,他李家都算是皇亲国戚,还是圣眷正浓的皇亲国戚。
朱重八性情残暴,可对亲戚向来会留些余地。
至于刘伯温,算那老小子命大!
李善长捋着胡须,“你也勿须担忧,以老夫对......”
他抬手指指天,“他的了解,刘伯温没有起复的可能。至于这回,估计是太子和皇后娘娘在后周旋。”
胡惟庸仍然忧心忡忡......
他是洪武三年经由韩国公推荐升任中书省参知政事,而非皇帝起义时的近臣,更无开国勋贵皆有的丹书铁券傍身。
刘基哪怕是伯,到底也比他资历深厚。
再有,太子与皇后也都助他。
洪武八年七月,天气格外炎热。
年初,皇帝和太子不顾国库紧俏的事实,非要修建什么水渠、水库,没个理由不说,还把京师驻军都派了过去。
水库、水渠确实是利民之举,可有必要在半年内修建完成么?
文武百官是想拦都拦不住,毕竟开国皇帝,既强势又专政。
这好不容易水渠、水库修完,第一年正式耕种的早稻也取得了比预测更好的收成。
皇帝突然又命驻军来回在城中巡防,言称将有地动来临???
地动,那是开玩笑的么!
胡惟庸看御座之上的皇帝,跟看傻子的似的。
历朝历代,哪个想留青史的明君,敢把自己跟地动这等天灾扯上关系?
真是草莽出身,没有半点君之素养!
以及那么大的事,是不是该跟自己这个丞相商量商量?
朱元璋高坐龙椅,瞥眼乱哄哄的臣子们,一锤定音,“朕意已决,无须再言,否则,拉出去斩。”
还不想死的众臣们:“......”
或许,真有地动?
倘若真有地动,那皇帝此番作为倒是能广纳民心。
洪武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天灰蒙蒙亮。
史书记载的地动之日,清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景。
昨夜,朱标翻来覆去,难以安眠,常乐同样没能熟睡。
当新一轮阳光穿透乌云,倾洒人间,夫妻两皆都早早起床。
一个去了奉天殿早朝,一个去了学堂,以期能及时照看小姑娘们。
地动之言,自月初始,文武百官或有松懈,可巡逻的城防驻军在太子的严令中,愈发谨慎。
他们十二个小时,来回没有间断的穿梭大街小巷,边敲锣边高喊“地动之时,远离房屋,空地暂避”。
京中百姓从一开始的人心惶惶,经过二十多天,来自朝廷日夜的安抚与科普,如今也算做足身心准备,只等地动来临。
早朝结束,文武百官尽退,朱元璋双手负背,站在乾清宫前眺望天际。
这半年来,他是日日如此,可能是在默默祈祷“地动别来”?
七月已过大半,只要再坚持七天!
可天不遂人愿,天际忽然飘来朵云,泛着奇异的红光。
朱元璋豁然变了脸色,天降异象,真有地动?
虽刘基之卦从无差错,虽为着百姓安全考虑,不得不做各种准备,但他心底,其实还留有一丝侥幸。
朱标同样怔楞一瞬,立即道,“爹,请您立刻移驾至空地。”
红云越来越近,远处轰隆隆的声音排山倒海而来,护城河掀起滔天巨浪。
顷刻之间,地动山摇,红墙黄瓦随之崩裂。
皇宫北边学堂,常乐护着小姑娘们暂避于院中空地。
沙土飞扬,常乐用帕子遮住口鼻, 边吆喝道,“大家互相看看,同窗是否都在,有没有少了谁?”
十来岁的姑娘们个个面色惨白,倒也还没完全失了理智。
秦王妃邓兰,晋王妃谢云,未来的吴王妃徐妙云, 还有分别指婚给常茂和周王的冯清、冯洁两姐妹,五个姑娘勇敢地站到常乐身边,帮着一同维持秩序,安抚她人。
临安公主朱镜静突然高呼一声, “秀儿没在,秀儿不见了!”
她自幼受出身书香礼仪之家的生母孙贵妃影响, 惯来与出身文官之家的吕秀儿性情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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