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急促低哑的喘气声,姜音忍着笑从他脖间抬起头,见他半阖着眼喉结不住地滚动,额上汗珠细密,鬓边潮湿一片。
她伏在他身上笑出声,手肘抵住他肩,曲指刮了下他直挺的鼻尖。
“快起来吧,苗总旗还在外面等着的。”她一低头,在他唇上啄了下,手捧住他半边脸,软声道,“你要是真的很难受,晚间我再帮你……眼下你再忍忍。”
她站起身往门边走去,拉开门让苗武进屋。
陆沉风长长地吐了口气,看着屏风后晃动的纤细背影,唇角轻提,眼中漫上笑意。
他挺身坐起,伸手拿过衣衫往后一甩披到身上,边系腰带边往外走。
“大人。”苗武拱手行礼,“矿山之事……”
陆沉风抬眼看去:“闹得有多大?”
说话间,他走到厅堂正中,一撩衣摆,坐在了黄花梨木靠背椅上。
苗武道:“矿山被炸,引发众怒,栖霞县衙和台州府衙被围住了。”
陆沉风挑了下眉:“被谁围住了?”
苗武迟疑片刻,粗声回道:“栖霞岛的百姓。”
陆沉风冷冷地勾了下唇:“你确定都是百姓?”
“这……”苗武被难住了。
“伤亡多少人?”陆沉风又问。
苗武回道:“昨夜我们和工部的人已统计出名单,死了三十七人,伤了八十九人。然而……”他顿了顿,为难地看向陆沉风,“然而光是栖霞县的县衙外,就停放了两百多口棺材,府衙门外停放了三百多口棺材,还有那些受了伤的人,全都坐在衙门外,声称让官府给出交代。台州知府派了人来驿馆,请裴大人去一趟府衙。”
陆沉风:“裴炀现在在哪儿?”
苗武道:“裴大人正在卫所审问冯姚。”
陆沉风摆了摆手:“让他别审了,即刻去府衙,别生出乱子来。”
苗武道:“是,属下这就派人过去。”
姜音走到陆沉风身边,胳膊一搭在他肩上,半边身子倚着他。
“这件事很明显是冲你来的,你要当心。”
陆沉风拍了拍她手:“别担心,你男人属猫的,有九条命。”
姜音拐胳膊撞他一下,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嘴。”
她转脸看向苗武,温声叮嘱:“保护好你们大人。”又对陆沉风道,“我出去探探情况,你好好在屋里养伤,别乱跑。”
陆沉风一脸宠溺地看着她,笑出声:“好,我在屋里等你。”
府衙外人山人海,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呐喊声盖过了风雪声。
三百多口棺材齐齐整整地摆放在府衙四周,每一口棺材上都站着人,手里高举着红字白布横幅,写着“严惩奸臣陆沉风,还栖霞县公道”。
“严惩奸臣陆沉风!”
棺材上站着的人高声喊一句,下面的人齐声跟一句。
“还栖霞县公道!”
姜音挤在人群里,有下没一下地挥着手,喊着“严惩奸臣陆沉风”,边喊边转着头四处观看。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下,她眉头一紧,猛地转过身,看到是乔装打扮后的裴炀,松了口气。
裴炀朝她递了个眼色,转身往外走,她一面喊着“严惩奸臣陆沉风”,一面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僻静的小巷,裴炀停下脚,四处看了眼,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他呢?”
姜音道:“他受伤严重,正在驿馆休息,我过来探探情况。”
裴炀笑了下:“先前他伤重得快死了,我们劝他多休息两日,他一句也不听,非急着赶去思陵。如今这点不痛不痒的小伤,你让他卧床休息,他倒真乖乖照做,除了皇上,也就只有你才能让他如此听话。”
姜音笑了笑没接话。
裴炀点到为止,转口问道:“你观察得如何?”
姜音道:“乌泱泱的一群人,全都穿着粗布麻衣,打眼看,看不出什么。关键是那些棺材,得看里面究竟有没有尸体,倘若……”
裴炀撇了下嘴 :“为了逼真,他们一定会在里面装尸体。”
姜音讶然道:“但是这么多尸体,他们是从哪儿弄来的,总不会是从义庄弄吧?”
裴炀冷笑了声:“我已让李石带人去了栖霞岛,是人是鬼,待查清后自会见分晓。”
姜音点点头,又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们?”裴炀怔了下,朗声笑道,“此事姑娘就不用插手了,你去驿馆守在他身边,兴许他能好得更快些。”
姜音脸上一热,低下头去,小声道:“我在他身边守着,只怕他会更难恢复。”
裴炀侧过身去,咳了声:“咳,我去府衙看看,你继续混在人群里。”
与此同时,卫所内,冯姚盘腿闭目坐在房中,嘎吱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风雪灌入,冷气扑面。他紧闭着眼,眉头都没皱一下。
脚步声伴着风雪入内,他冷哼道:“别白费心思了,你们想知道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冯姚蓦地睁开眼,看到来人怔了怔,随即又闭起眼。
师游温润地笑道:“十岁那年,我上山砍柴,偶遇两人在山中论道,他们论的便是‘南橘北枳’。”
“其中一人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由物及人,故而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另一人道,凤凰、麒麟生有种类,若龟、龙有种类矣:龟固生龟,龙固生龙①。后有诗可证: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养儿缘屋栋②。”
冯姚眼皮跳了跳,显然已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却仍旧没睁眼。
师游声音淡淡,不温不凉地继续道:“我自幼便知亲生父亲是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因为母亲从未瞒过我身世之事。”
“东厂督主祸乱朝纲,残害忠良,使得天下民不聊生。无一人不骂,无一人不痛恨,人人谈及他,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
“年少时,我曾无数次问母亲,那样一个十恶不赦之人,当真是我父亲吗?”
这下冯姚睁开了眼,然而他眼神却无波无澜,如一潭死水。他目光空洞地看着门外,不知是在看雪,还是在透过风雪看别的。
“我知道母亲不会骗我,也没有理由骗我,是我自己耻于有那样一个父亲,不愿承认罢了。”
“我恨他,亦怕他,怕他给我的这身骨血最终让我也成为他那样的恶人。”
“后来我在山中听了一场‘南橘北枳’的论道,刹那间茅塞顿开。我不再恨他,亦不再惧他,相反,谢他带我来人世一趟。”
说罢,他走到冯姚身前,敛衣下跪,磕了三个响头。
冯姚收回视线,眼睛潮润地看着师游,张了张嘴,终是一言未发。
师游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笑着看向冯姚。
“生而不养,断指可还。”
言毕,他手起刀落,砍下了自己两根手指。
与手指同时落地的还有一块四方玉佩,成色浑杂,俨然是块劣质玉,然而那玉佩的一面却雕刻着桃花溪水春景图,另一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姚”字。
玉佩光洁透亮,显然常年携带把玩。
“这是母亲随身携带的玉佩,她临终前交给我,让我物归原主。”
鲜血滴滴嗒嗒迤逦一路,到门口停住,不消片刻,在门槛下积出一摊血。
他转过身,白衣飘动。
“早产两个月?如此拙劣的谎话,门主竟然信了。”
风雪闯进屋,很快冻住了地上殷红的血。
冯姚低头看着血,良久,捡起那块玉佩。这是他在路边买的,五文钱两个。
一个上面刻着“姚”字,一个上面刻着“画”字。
而他的那一块玉佩,早已在进宫前就扔进了护城河。
“大人,冯姚想见你。”
陆沉风笑了下:“看来还是得师先生出面,唯有他才能让冯姚开口。”他理了理衣襟,“走吧,去卫所。”
苗武却为难道:“可是,姜姑娘说了,让您要好好养伤,不能乱跑。”
“嗯?”陆沉风眼神一凛,“你是谁的下属?”
苗武摸了摸鼻子:“属下自然是大人的下属,可要是姜姑娘怪罪下来,大人您还能替属下做主不成?”
陆沉风抬手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少啰唆,快去快回。”
两人提缰纵马迎着风雪赶到卫所门前,陆沉风当先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苗武,大踏步跨进院里。
一进屋看到地上两根断指,他怔了下,随即抬眼看向冯姚。
冯姚被抓后,早已去掉了面具,露在外的是一张清俊白皙的脸。
岁月在他脸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陆沉风看着他,扯了下唇,轻笑出声:“冯门主是想保下您唯一的儿子呢,还是想保下高贵妃的尸体?二则,只能选一个。”
“我随你进京,放过她吧。人死如灯灭,陆大人何必与一具尸体过不去。”
陆沉风冷笑着拍了拍巴掌,讥讽道:“冯门主真是一往情深,痴心不悔。”
冯姚看着手里的玉佩笑了笑。
陆沉风弯腰捡起两根断指,扯了下唇:“都说血浓于水。”他反手一指,“这一地的血,冯门主看了当真无动于衷?”
冯姚紧握着玉佩,缓缓抬头看向陆沉风:“不用我提,陆大人也会保他,你编的那场身世之戏,正好可以用上。”
陆沉风低头笑了笑,一撩衣摆席地而坐,面对面看着冯姚。
“我挺好奇,冯门主这样的人,竟会为了一个女子奉献一生。冯门主可知三十年前那场宫宴,高云珠之所以能被先帝注意到,并非她有多美,而是她本就和仁孝皇后有几分相似,再精心装扮一番就更加……”
都是一点就通的人,话不用说全。
任孝皇后与先帝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只可惜红颜早逝。
冯姚道:“她向来有野心,我比谁都清楚。我也知她对我毫无情意。起初进宫,因承诺,后来……”他低头笑了笑,“后来啊,权力可真是个令人上瘾的好东西,一旦沾上,不死不休。”
陆沉风浅浅地提了下唇,不再多问。
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互为仇敌,没有互诉衷肠的必要。
房门再次关上,风雪被挡在门外。
府衙门外摆着长长的案桌,台州知府刘全德坐在案前,其余属官分站两旁。
裴炀一身青衣站在刘全德左手边,张山带着四个便服锦衣卫护在裴炀身后。
“下一位。”刘全德喊道。
一个年轻的妇人上前哭道:“大人,大人,您一定要为民妇做主啊!民妇当家的死了,儿子和女儿也死了,就剩民妇一人,房屋没了,家也没了,往后的日子,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哟!”
她跪坐在雪地上边哭边拍地,手打在雪上,没一会便拍得通红。
“都怪那天杀的狗官锦衣卫指挥使陆沉风,要不是他私自来我们岛上挖矿,哪里会引发地震,没有地震我家男人和儿女也不会死。”
刘全德觑了眼裴炀,咳道:“咳,昨夜地震来得突然,事实真相尚未查明前,任何人都不可妄言。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朝廷自会查明真相,给栖霞县百姓一个交代。”
“严惩奸臣狗官,诛杀陆沉风!”
茫茫人群里,不知是谁突然喊出声。
裴炀眼皮都没抬一下,垂着眼道:“姓名,住址。”
“民妇住在栖霞县沙家村,夫家姓周,叫周大伟,民妇姓李,儿子叫……”年轻妇人不停歇地一气说完。
裴炀翻看户籍核验,全部都能对上。
在这个妇人之前,已经核验完二十个人了,无一有错。
他暗自叹气,正想吩咐张山去驿馆找陆沉风。恰在这时,李石带人从栖霞岛赶回来了。
李石穿的也是便装,在这种时刻,他们哪里敢暴露自己锦衣卫的身份。
裴炀走进府衙内,李石跟上。
两人站在门背后,李石低声道:“大人,那些尸体确实是栖霞岛百姓,不是义庄搬出来的。”
裴炀皱眉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李石道:“属下带人查了,是被火药炸的,那些死亡受伤的人家,每家每户房子下面都埋了炸药。大部分已被清理掉了,少许残渣尚未清理干净。只是,唉……”他叹道,“只是这事,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那些人都是真正的栖霞县百姓,他们家里死了人也是事实。不管是地震震死的,还是被炸药炸死的,他们都是受害者。”
倘若真是阴谋,那些尸体要真是从义庄弄来的,此事也就不难办了。
可这些人是真的栖霞岛百姓,不管是死于哪种方式,他们为官者都难逃干系。
裴炀咬了咬牙:“绝不能说出是被炸药炸死的,说出来非但安抚不了民心,还会引起恐慌,只会让百姓对朝廷对官府失去信任。若他们再心生怨恨,一气之下与倭寇勾结,你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该死的冯姚!”李石恨恨地咬牙,“为了扳倒咱们大人,他竟敢拿无辜百姓下手。”
裴炀冷笑了下:“此事并非冯姚所为。”
李石诧异道:“那会是谁?”
裴炀道:“容我与大人再商议商议……”
“不必商议了。”姜音从墙头一跃而下,快步走到他们跟前,“此事由月门来抗,我会以月门门主的身份,认下矿山被炸一事,你们只管做出一份证据便可。”
这样能最快的解决此事,也能洗脱陆沉风被冤枉私挖矿山一事。
第049章
栖霞岛“地震”一事, 尽管已查明真相——是被炸药所炸,然而对外却只能宣称是地震。
为了稳定民心避免生乱,不得不隐瞒实情。
倘若说出大实话, 百姓们并不会心安,反倒会惶恐不安,加之受了灾,家里死的死伤的伤, 再听到是有人在他们房屋下埋了炸药,故意炸他们, 只会让他们更加惊恐心乱。
到时候人人自危,再将此事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的传扬出去, 怕是要闹得更大。
经过一番商议后, 裴炀让台州知府刘全德出面坐镇, 开仓放粮, 给予银钱来安抚栖霞县受灾的百姓。
刘全德并不想接这档子事, 但在锦衣卫的震慑下,丝毫不敢违抗,只能屈从。
他虽然是正四品知府, 裴炀只是从四品镇抚, 但锦衣卫是何人, 那可是天子亲军,是皇家仪仗, 是皇上的耳目,裴炀更是皇上的心腹干将,统辖北镇抚司诏狱。
别说他只是个四品知府, 即便是官大三级的从二品巡抚,见了裴炀这个从四品镇抚也得礼让三分。
毕竟锦衣卫的手段, 无人不知、无人不惧,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锦衣卫的威名,堪称张辽止啼,谁也不敢与锋利的绣春刀抗衡。
台州府衙和栖霞县县衙,这两处衙门已经被锦衣卫从里到外渗透了。
衙门里原有的衙役,全部被关押了起来。如今这些穿着衙役服的干吏,一半是裴炀调来的锦衣卫,一半是到台州卫借来的兵。
刘全德坐在公案前,笑得一脸僵硬,他探听不到上头的情况,也无法向外传递消息,被困在这里,生死不明,内心如油煎。锦衣卫并未抓他审他,裴炀对他客客气气,仍旧一口一个“刘大人”,甚至还让他出来坐镇,越是如此,他心里越是惶恐不安。
就在他心神不宁如坐针毡时,忽然肩头被人拍了下,他转头一看,对上裴炀皮笑肉不笑的脸,吓得他慌忙站起身。
裴炀往下压了压手,笑道:“还请刘大人出面安抚受惊的百姓。”
刘全德连答三声“好”,慌忙转身面向众人,高声道:“大家勿惊、勿恼,此番地震,虽说是由矿山引起,但也算是天灾,栖霞县百姓受灾,朝廷不会坐视不理的……”
“天灾?什么狗屁天灾?分明就是人祸!要不是狗官陆沉风带着锦衣卫那群走狗私挖矿山,怎么可能引起地震!”
“严惩奸贼陆沉风!”
“杀了狗官陆沉风!”
“我们要狗官陆沉风抵命!”
一个比一个喊得大声,仿佛陆沉风真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真做了伤天害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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