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菀的字不露锋芒,亦含浑厚之意,是女儿家少见的豪迈大气。上头字迹有些不齐整,可见阿菀写信时颇为急切,生怕慢了。
倒是落款时受了些豪气,偏于簪花小楷的秀气精致。
眼盯着落款多看了几下,谢锦安倏尔动作一顿。
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觉着有些眼熟后, 便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搜寻起来。
似是在三月前,祈国寺之事中见过……和顾三小姐的字迹有些像……
然这念头刚冒出来,从最里头的地牢处就传来几声惊呼。
有个狱卒急急忙忙从地牢中探出一个脑袋, 高声呼道:“快些叫大夫来!正在审讯的犯人忽然吐血了!”
话音未落,底下又有粗犷的吼声传来:“别介那傻站,有几个要咬舌自尽!快些拿粗布来堵住他们的嘴!”
谢锦安面色凛然一变,将方才萦绕在脑中的疑问迅速撇去, 转而与叶嘉屿一块儿,齐齐冲向地牢方向。
是了,他们只当李丞相等人尚在清思殿中“歇息”,几乎没有机会吩咐外头的人安排一切。
但却忘了……纵然李丞相、太子、武王,并未表达自己的态度, 可这些正在审讯的, 除礼部尚书、康国公外,其余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官。为着外头的家人,为了子孙的前途,自有人会“以死明志”, 表达自己的忠心。
方才在脑中萦绕的几缕疑惑,被谢锦安瞬间抛之脑后。
时近深冬,京城中的氛围没了往年要过年节的热闹欢腾,反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比冬日早晨吹来的寒风还要凌冽。
——春闱之事,牵连甚广, 其中更兼嫌犯欲服毒、咬舌自尽的事情, 令人心惊。
在礼部尚书被押入刑部之后的十天, 以鲁国公为首、负责审问的一众重臣, 将所审问出的、画过押的供词送到了御书房中。
皇上当天就将这十日中“借宿”清思殿诸位臣工放回了家。
可并不是轻拿轻放的意思——所有在供词上出现的人名, 都在当晚得了锦衣卫的“拜访”,顺便搜了一下府邸。
锦衣卫动作迅速,来去如影,依着圣意,未曾惊动百姓。
于是,百姓们懵然不知,瞧着刑部等地安安静静的,但自十一月初到十二月末,朝廷几乎每日都要下发圣旨,或是削位降职,或是抄家流放。
究其根本原因,皆是在春闱中贿赂考官,有欺君罔上之罪,只看贿赂的数额大小与往年的功劳来判。顺带附上的,便是先前搜府时搜出的证据,或是后期相互攀咬时的指证,各有大小不一的罪名。
如此一月的时间,朝廷京官可以说是一次大洗牌。其中首当其冲的,除了已经被判全族流放的康国公和礼部尚书,竟是早已经退下去的吴太师——受贿的考官之中,有将近十分之七都曾是吴太师的门下学生,而调查贿赂去向时,大多都指向了吴太师,还顺带着将吴太师做官时的种种违法违律之事都查了出来。
自然,这般详细精准地瞄上吴太师,亦有太子、李丞相、武王等人推波助澜之缘故。毕竟要保住自身,就要推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领罪羊。再说嘛,这件事情吴太师的确参与了,也不算冤枉了无辜的人。
于是乎,太子、李丞相与武王一众人等靠着吴太师,兼之皇上那一点家丑不可外扬、保全皇室颜面的默认,勉强保全了自身,但被卸去了不少的实权,几乎可以说是赋闲在家,原先手中的权力均被平分走,底下巴结着的人也基本被皇上削了个遍,光李氏一族的荫官,就被削了十数个。
而镇国公自认被吴太师牵连其中,觉着自个儿十分倒霉且委屈,从清思殿出来后,便着急忙慌地四处求助,最后有如顾菀所料想的那样,走投无路亲自来了肃王府求助。
与镇国公将近一月的连连噩梦不同,顾菀这一个月过得十分充实。
她先是将殿中省近两年来的年节条例过了一遍,将所有的规章章程、人手安排熟悉了一番,再费心费力根据今年的情况拟定了今年元旦与年节的章程——今年先有景州山匪之祸,后又闹出了春闱受贿之事,即便皇上本人再怎样爱好奢华,也不得不低调下来,尽量简略过完这个年节。
顾菀还想着皇上此时必定急需百姓歌颂圣德,便大着胆子,将为百姓布粥,并上下犒赏后宫归入章程,提送给太后。
果然太后告知皇上之后,皇上觉得这样能让众人称颂的事情甚好,不但夸奖了顾菀,还将犒赏后宫之事交予了顾菀,顺带想起自己要在前朝安排各州安排布粥,并减免赋税之事。
再想想前朝可用的人,就想到了肃王——春闱之事中,太子与武王两党俱是遭受重创,惟肃王一人清清白白、受到重用。
皇上假装不知,实际上看得明明白白:有不少天性墙头草的大臣,将目光落在了肃王身上,抛出了不少橄榄枝。其中就有他的授意,明晃晃的勾着肃王答应、筹谋储君。
让皇上欣慰的是,自己这个三儿子竟如此的忠直,连一点儿动心的痕迹都没有,只管一颗红心想着他。
这样想着,皇上大手一挥,将前朝年节之事交给肃王,后宫的则交给肃王妃。
如此,既是表达了对肃王夫妇的认可与赞赏,也是冷眼瞧着肃王夫妇是否会和从前一样恭谨顺心。
得了消息的顾菀眉眼一挑,先去书房再给谢锦安写了一封信。
再抽空派人送了礼去木氏商行——因查账一事,顾菀去请教了木掌柜,还意外看见了木掌柜的弟弟,生得清秀,面容沉静,很是老成的模样,许是因为腿疾,有些寡言,不过对着顾菀倒有些笑意,还主动说愿帮忙瞧一瞧账本。
想着木掌柜曾说,其弟才是木氏商行的真正管理者,顾菀便将抄录的两本账目送上。
木公子也是一位聪明人,知这账本恐怕不轻易得,并未多有问题,而是三日后将账本原样归还,顺带附了一方小册子,写了这些账本上哪儿有问题,如何看出来的,甚至给顾菀举了些例子。
顾菀自学一番,举一反三,不出十日,就将那一箱子的账本看完,圈画处许多作了假的地方。
阖上账本时,不由得感慨木氏姐弟为人处世之道的精明舒心。
算好账目后,顾菀没有立刻提交给太后,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等祈天台中的几个太监,并负责进买线香的殿中省宫女被发落后,她才在太后面前透露一点犹犹豫豫的怀疑。
在太后派李嬷嬷彻查后,顾菀特意将问题最明显的洛州行宫账本放在最上头,再将查出来的作假处送到先前在殿中省培养的眼线手上,静待佳音。
镇国公可怜兮兮地来肃王府前求见的时候,顾菀正在听琉璃向她汇报宫中的消息。
“奴婢听闻,原先那个姓马的殿中省总管已然被换下来了,是姜公公顶了上去,正在一点点儿整顿殿中省。”琉璃嗓音中压着一点点雀跃:“太后娘娘也很是支持呢。”
顾菀抿了口茶,笑容明艳:“姜总管是皇祖母亲自选出来的,自然能得皇祖母的支持。”
外头传话的小厮正巧进来,汇报了镇国公求见之事。
琉璃刚掀起帘子,瞪起眼睛要说赶客,就对上了顾菀含笑的目光,眼睛机灵地一转,巧笑着问小厮:“镇国公可是明晃晃来的?”
小厮摇了摇头:“回琉璃姐姐,镇国公是坐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来的,如今正停在咱们门口对面的那条巷子里。”若不是镇国公亲自露了面,他还不信呢。
顾菀的笑愈加深了。
镇国公正摊上春闱之事,自不敢正大光明地出门求助。
倒也真是可惜,看不见镇国公急得上火冒泡、又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你出去传个话,就说是王妃正在专心做皇上与太后娘娘吩咐的事情,早就说过谁都不见。”琉璃仰起下巴回了这一句,随后对小厮低声吩咐道:“你们也真是糊涂了,那些个传闻都没听见么,还敢让他来扰了王妃的安宁?”
“往后只要是镇国公府来人,只管说王妃不在!”
小厮脑袋瓜子一转,想起近来有关镇国公府的传闻。
一是,镇国公也在此次春闱中做了贿赂欺君之事,只是情节不严重,但等到年节前肯定会被清算,指不定连国公之位都保不住。
二是,镇国公对他们王妃并不好,纵容正妻无端欺压,还王妃从小就赶到庄子上去住,幸而有镇国公老夫人抚养长大。如今王妃接了镇国公老夫人来肃王府,就是为着报养育之恩呢。
“是是是,小的们明白了。”小厮想着顾菀入府以来的惠下之举,当即同仇敌忾道:“琉璃姑娘放心,老夫人那儿小的们肯定也是不告诉的。”
琉璃点了点头,抓了一小把银瓜子给小厮:“老夫人在咱们府中养身子,自然是不能被外头的事情吵嚷到的——你们下去分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厮走后,琉璃回房落下帘子,口中疑惑道:“王妃,奴婢记着,大少爷他不说才高八斗,好歹也是有真才实学的,怎地要镇国公去贿赂考官呢?”
“二三甲的进士,哪里有探花郎来得有面子呢。”顾菀轻轻摇了摇头,坠下的流苏簌簌轻响,在眼底映出几分冷光:“贪心不足罢了。”
◎谢锦安回来过,却又很快再次离府◎
“不过这件事情, 想来顾望与蓝氏都是不知道的。”顾菀笑容中掺杂了几分讥嘲的叹息:“想来镇国公府中已然是大闹了一场。”
蓝氏与顾望志满意得,自以为是凭着自身的本事坐上探花郎之位,若不是老夫人阻拦, 几乎要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但如今,他们知道自己所得意骄傲的东西,是因为镇国公的银子,恐怕要气疯过去。
不过, 他们生气的不是镇国公擅自买了探花郎之位,而是生气为什么花了钱却被发现,如今更是深陷泥沼。
琉璃轻哼一声:“闹得好!顶好闹上个不眠不休,也是他们自己的报应!”
“可是奴婢瞧着,大小姐很是镇定的模样, 甚至送了不少东西去太子那儿。”琥珀为顾菀添上一盏润喉的茶:“太子虽未说什么, 但也都收了下来。”
可见二人竟都有些余情未了。
“听闻皇上遣了太子与武王所有的司寝宫女,命他们禁足专心反省,想来正是寂寞的时候。”顾菀不以为意,说到下头这一句话时, 眼中的温度却冷了冷:“不然,也不会争着向康阳姐姐送东西了。”
若要复起,比起勤勤恳恳做事、消除皇上疑窦、再一点点重新聚集自己的力量,迎娶权贵之女, 可谓是一条捷径。
而春闱之事中,几乎一半的世家都被削爵, 不能再用。剩下的一半, 不是子女俱已成家、难以拉拢的纯臣, 就是实在混得不成样子, 连给子孙做荫官都不能。
纵观京城中, 惟康阳郡主、李丞相府嫡女并张瑛能算得上家中权势依旧。
可后头两位都是文官,哪里有兵权来得实在?
“你去传下话去,凡是康阳姐姐近日用的东西,必定要格外仔细,若是出门,是要仔仔细细地盯着的。”顾菀皱一皱眉,很不放心地叮嘱琥珀。
她经过老亲王的恶心歪缠,便知道,一个男子若定要娶一个女子,指不定会使出什么下流卑鄙的手段,强逼着女子下嫁。
想了想,顾菀还是道:“罢了罢了,快些去宫中递牌子,我亲自与康阳姐姐说一回才好。”
“是,奴婢省得。”琥珀微笑应下:“只是主子这一月也太忙了,才刚刚操持完四小姐的及笄宴会,忙着应对向四小姐求亲的人家,等十二月还有三小姐入亲王府的事情。”
镇国公府四小姐的及笄宴,是在肃王府举办的。
因镇国公府被搜检过,蓝氏无心让人进门看笑话,就想着草草了事,也不请什么客人来,别说顾芊和孙姨娘,就连顾菀都觉得有些过于荒谬过分,就作主在肃王府摆了个及笄宴。
也是告诉别人,将来顾芊自有做肃王妃的姐姐撑腰,即便镇国公府倒了,顾芊也有个肃王妃之妹的身份。
果然,虽有不少人家觉得镇国公府要不行,将顾芊排除在求娶行列,但亦不缺乏求亲之人,只顾菀瞧着都不大行的样子。
“拦着求亲的人倒没什么,让李管家客客气气拒绝就是了。”顾菀是被琥珀提醒,才想起顾萱还有几日便要入亲王府了,淡淡道:“至于三妹妹——听闻亲王府并不打算大办,既如此,咱们送一份厚礼就是了。”
只希望……顾萱不辜负她给的提醒与指点才好。
再转念想想,顾菀便道:“来年开春才是忙碌的时候。”
皇上已经下旨,在明年春日重新举办一次春闱。等到那时候,她再为顾芊挑一位踏实上进的好儿郎。
说起忙碌,顾菀就不可遏制地念起谢锦安来。
——谢锦安回来过,却又很快再次离府。
送上供词那天,谢锦安带着满面的笑容回了府,没让人通传,携了一束亮丽的花儿到“合韵同声”。
顾菀彼时正在认真对殿中省的账目,猝不及防被拥入一个盈满淡淡焚木香气的怀抱,耳边轻轻响起一声“阿菀”,真似炎炎夏日中蜿蜒流过的清溪,让人身心一下子都舒畅起来。
再瞧那花束,竟是从春桃、夏榴、秋菊到冬梅,横跨了十二月的时光,精致动人地绽在顾菀的面前。
“原是殿中省相托,我便借花献佛,送给阿菀。”谢锦安指尖捻了捻花束上的金丝绣带,嗓音中压着低低的笑。
他是从柔安公主那儿知晓殿中省所做的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自也知道有皇后、德妃与淑妃的联合授意。
谢锦安当时便要拜托柔安公主,将此事告知太后,又觉得太过便宜殿中省,要寻人好好抓一抓殿中省总管的错处。
是叶嘉屿拦住了他:“义妹虽然脾气好,但并不是那等光受人欺负的人。既然义妹将那一箱子账本全都收下,想来必定是有自己的主意。”
“更何况,柔安并不是那等机敏、爱趟浑水的人,她告知太后,是能替义妹将这口气出掉,顺便整顿殿中省,但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必定能查出是你在后头告诉柔安。”
“你还在查着春闱受贿案,却惦念着为王妃出气,恐怕要让皇上心生不喜。”叶嘉屿沉声道:“即便皇上不这样想,保不齐要被太子挑唆,说你有意插手后宫。”
“如今咱们……好容易不受皇上怀疑地立足朝廷,隐超太子与武王,不能功亏一篑。”
“先等着瞧瞧义妹是怎样的打算。”
谢锦安合了合眼,压住自己涌上心头的怒气,却抵不住自己对顾菀的担心。
但叶嘉屿说的是实话。
他只能逼着自己将所有的精力投入查案之事,让惊羽加快执行原先的计划,在调查中与叶嘉屿相互配合,不动声色地引导鲁国公往预想的地方调查,将太子与武王两党的人,尽可能多的踢出去,为清洗后自己人上位做准备。
他以期早日结束住在刑部衙门的日子,回去见见顾菀。
忙碌着,谢锦安亦不忘吩咐小时子,一日三趟地去镇国公府报平安。
小时子知晓他家殿下的相思之情,风里雨里定点去汇报,每次必定能带些小物件回来,或是填嘴的点心,或是凝神的香囊。
也只有收到顾菀送来的东西,谢锦安紧绷的心神才稍稍旋缓一瞬,对着皇上时都比从前更加演技精湛。
上头皇上对自己选出来的纯臣们十分满意,瞧着供词也并没有怎么生气——毕竟十多天里,皇上早就用自己的方式发泄了怒气,因为此刻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帝王。
口头表示了年节时必定嘉奖后,皇上就挥挥手,放纯臣们回家歇息歇息,但留下了谢锦安。
“方才,朕说要奖赏的时候,看你竟然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在想什么?”皇上露出几分温和的笑,一双眼睛中仍透着一点锐利,紧紧盯在谢锦安的脸上:“还是有什么想从朕这里讨要的奖赏?”
这十日,他看见了谢锦安身上的能力与可塑之处,觉得其比太子、武王强上不少的同时,惟担心谢锦安的心思转变。
皇上老了,不喜欢野心勃勃的儿子,喜欢孝顺乖巧、又能帮着处理事情的儿子。
谢锦安从前的表现,并未被皇上规划进孝顺乖巧的范围之内。
可对比着太子武王,皇上就顿时觉得,肃王虽性子潇洒,口舌上有所忤逆,但行事都是规规矩矩照着他的意思来的,可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不该有的小心思。
如今头回接触中心权力,审问朝臣,不知会不会让肃王变得同兄长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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