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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痣(令疏)


顾菀已然通过这几次所见的皇上,摸出点皇上的性子:说好听点,就是眼睛里揉不下沙子;说难听点,便是有点专断暴躁,吩咐下去事情,不容辩驳,人人都要朝着他的预期完美做下去,达成目标才好。
当初分宫权,皇上的目的就是警告皇后安分,兼之两妃各自掌有差不多的权力,相互制衡,顺道同心协力达到后宫和睦,不让太后与皇上忧心。
可德妃淑妃没做到。
那自然就会被皇上一脚提出宫权的范围之内。
于是皇宫中就少人执掌宫权了。
太后身子不好,顶多管一半。柔安公主有了些能力,但生母位份低,不能让众人信服和皇上放心。最多再有个康阳郡主,从小在皇宫长大,算半个谢氏宗亲之人。
再往下……唯一合适的,便只有她顾菀了。
在早上想到这一点时,顾菀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尝试一下。
若成了,她得掌部分宫权,方便往后的施行计划。
若不成,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功利性与目的性,皇上依旧回赞她一句治府有道,并不算亏。
这样划算的机会,顾菀绝不会让其错过。
如今看来……是成功了。
太后起身,有些心疼地拉起顾菀,温言道:“皇帝都走远了,傻孩子别快起来,别保持行礼了。”
“皇祖母放心,孙媳一定认真仔细地做事,不让皇祖母丢脸。”顾菀趁着起身的间隙,将那一抹志满的笑化作乖顺,似一只轻巧振翅的蝶:“若有不会的,孙媳会向皇祖母,还有德妃、淑妃与洛昭仪三位娘娘请教的。”
她提这三位后妃,一来表自身恭谨,二来是看看太后的态度,顺便知晓一下三人的性情。
若太后赞同,她还得费一番心思,将这三位娘娘压住,免受刁难。
幸而,太后对德妃等人并不在意,只轻轻拍了拍顾菀的手:“你有这个心是好的,只是很不必这样——洛昭仪资历不算深,哀家不会分配给她什么过分重要的宫务,且她性子认生喜静,不大习惯与陌生人交流。”
“至于德妃与淑妃……”太后眉头轻皱,显然是想到了二人不甘心宫权旁落,借着长辈的身份,来“教导”顾菀,又故意寻了一些错处,闹到皇上面前,要将宫权拿回的可能。
想到这,太后的神色都冷然了一些:“她们最近都太浮躁了些,哀家会吩咐她们每日诵经礼佛,为百姓、皇帝与哀家祈福祝祷,再顺手抄写佛经送到皇后处,也算她们为皇后尽一尽妃妾的心。”
太后此话一出,在避免德妃与淑妃找茬的同时,也借着皇后警醒了二人。
顾菀不由含笑行礼:“孙媳多谢皇祖母。”
“好啦,用完午膳了,哀家让李嬷嬷送你出宫,你且回肃王府好生歇息歇息。”太后扶起顾菀:“凌霄居昨日匆匆被打扫一番,你与锦安必定没怎么睡好。”
“在出宫前,孙媳想求皇祖母一件事情。”顾菀神色中流露几分明亮的恳然:“如若可以,孙媳想带一些宫中往年的账本回去,莫约两年内的,方便提前研究。”
太后自然应允,只道:“你且放心去朱雀门,等你到了那儿时,殿中省的人绝对到了那儿,捧着账本等你。”
“因后头那等节日庆祝、大小宴会最为重要,哀家先让殿中省总管,将两年内与节日宴席相关的账目选拣出来。”
等顾菀行至朱雀门后,果见一眉眼机灵的小太监,正捧着一箱瞧着沉甸甸的木箱子。
见到顾菀来,他三两步上前,行礼道:“奴才见过肃王妃娘娘,娘娘果然如传言中那样,美丽动人,好似天仙一般。”
“起来罢。”顾菀神色从容,目光掠过眼前讨巧的小太监,落在那木箱上,隐有不解:“本王妃记得,想带走的,是两年内、相关节日宴席的记录与账本。”
可小太监身后的木箱子颇大,简直可以藏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在里面。
瞧着像是有四五年的账目。
“奴才也不知道,是总管照着太后娘娘的吩咐,收拾好后让奴才送过来的。”小太监眼睛滴溜溜的转,猴子一样的精明,只推说不知道,并表明是上司照着太后吩咐做的,想来不会有错。
琥珀拧起了眉头,对小太监的闪烁其词格外不满,当即就要开口质询
顾菀却是拦住琥珀,眼神静静地望向小太监。
半晌后,见小太监的额头渐渐渗出冷汗,她便微微一笑,伸出纤指点了点那木箱子:“既如此,还请小公公帮着将那木箱子,抬进肃王府的马车上罢。”
小太监眼瞧着总管吩咐下来的事情完满完成,不由欣喜若狂,一边美滋滋地想着总管会给的赏赐,一边屁颠颠地去抬箱子。
等将沉甸甸的箱子整个抬起,小太监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怎地只有他一个人抬?
然小太监等了两瞬,周遭人等全都安然站立在原地,没有丝毫上前帮忙的意思。
他一个没有品级的小太监,也不敢在顾菀面前擅自开口求助,只好咬着牙、弓着背,将那沉重的木箱抱向肃王府的马车,速度如乌龟蜗牛。
等到好容易将箱子放上后,小太监已是气喘吁吁、累如耕牛,撑着腰险些直不起身子来。
“多谢小公公。”顾菀面容含着淡笑,带了几分谢意,随手从琥珀袖中取出一枚荷包,放入小太监怀中,然后便轻飘飘地从小太监身边路过,踏着马凳上了马车。
小太监疲累的神色还未收起,就掺融进几分欢喜与强行压抑住的轻蔑:果然和总管所料想的那样,肃王妃虽被委以重任,但本质就是个年轻小姐,还是庶女出身,压根儿看不出来那木箱子中的异样。
指不定等打开箱子之后,肃王妃就自己主动退了……
那时候总管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上头主子应允的赏赐,他也能分得一份了。
“王妃,里头是殿中省近四年的所有账目。”琥珀一上车便打开了箱子,一边简单翻看,一边咬牙切齿道:“连带着什么大膳房、御膳房、御花园、上林苑……甚至还有外头四五个行宫的账目都在里头!”
这里面自然包含了太后吩咐给顾菀的账目与记录册,只是这态度便是含着可以为难的不恭不敬!
一向沉稳的琥珀难得有些失稳,几乎被气笑出来:“难为殿中省的人找出这些杂七杂八的账目来填满这个箱子!”
“别气,别气。”顾菀伸手将琥珀上扬的额发往下压了压,笑容比之先前的淡然,更多了一份亮晶晶的得逞之色。
若是用琥珀的话来形容,便是王妃露出的神情……和王爷很是相似。这般鲜活的神色,王妃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想来,咱们的皇后娘娘已经醒来了,精神头没有什么大碍。”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来给她送堵,指不定还联系了德妃与淑妃。
顾菀从木箱中随手挑出一本账目,望着上头写的“洛州行宫”四个字,细眉微挑,漾出动人的明艳之色:“她们选择这样的方式,不过是觉着我年纪轻、手腕稚嫩,即便有几分小聪明,面对这繁杂的账目也会手足无措,知难而退。”
“哪怕是闹去了太后皇上面前,一句底下送东西的小太监搞错了,也就过去了,还会叫皇上怀疑我的能力。”
“她们当真是小瞧我了。”顾菀望着那满满一箱子的账本,眼中涌出难以抑制的跃跃欲试之色,一双明眸似天边的星籽一样璀璨:“殿中省的油水不少,往各宫送去的贡品想来也不少——她们怎知道,不能从帐目中查出来呢。”
更何况,她还有木掌柜可以求助。
虽才见几面,但不知为何,顾菀对木掌柜,有着十足的信任与放心。
顾菀已掌着部分宫权了。
被她握在掌心的东西,还从没有被旁人再拿走的先例。

◎这是阿菀给他的第一封情书呢◎
琥珀闻言, 胸口的那股子怒气倏尔消散,转而深深点了点头,颇有些斗志昂扬:“王妃放心, 奴婢一定尽自己所能地帮王妃!”
顾菀莞尔一笑,将那“洛州行宫”的账目放到琥珀手中:“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就将洛州行宫的账本交给你看——礼部每年都是要和殿中省对账的,而皇上已然十余年未曾去行宫住过, 对于行宫的账目,想来礼部也不会如皇宫中那样的仔细核对。”
既然如此,殿中省总管借着行宫的名头儿捞油水,是最为方便的。
且行宫宫人少,耗费方面少, 账册简单, 交予琥珀查最是合适不过。
琥珀应下,低首瞧了瞧,盯着那“洛州”二字有些出神。
片刻后,她几乎要在马车中跳将起来, 眼睛放了光似的望向顾菀,努力压底声音询问道:“王妃,若是奴婢记得不错,这洛州……好似是皇后与丞相家的本族所在?”
顾菀轻轻点了点头, 唇边的笑加深了些许:“便是如此。”
都将自己老家送到她眼前来了,若是不笑纳, 当真是对不起李皇后了。
“但今日不着急这些。”顾菀心头惦念起谢锦安, 对琥珀吩咐道:“你回府后, 即刻派人去外面打听着, 若鲁国公、安乐伯府几处有人送了铺盖行礼去刑部衙门, 咱们也得收拾收拾给送过去。”
要是其余几家都没有动静,那她也先按着不动,省得有那等不怀好意之人,参奏一本“肃王娇气、无心审讯”等恶意之语。
还有……镇国公府恐怕要撑不过春闱之事。
镇国公此刻定然十分惶急,指不定让蓝氏带了什么话语出去,向被放出去的人脉求助。
此刻人人自保都应对不暇,蓝氏绝对求助无门。
到最后,大约会将目光落在她这个做了王妃的女儿身上,借着老夫人、借着孝道,半带威胁地让她顾菀去向肃王求情,在查案中稍稍留一些情面,顶好直接揭过去。
顾菀立刻在心中敲定:趁着蓝氏上午回府,还在休整,下午就将老夫人接来肃王府!
横竖给老夫人留的院子,已然休整了大半,剩下的再慢慢添进去。
虽说谢锦安说了,老夫人之事顾菀自己拿主意便可。
但顾菀仍是决定修信一封,将此事连带着协助宫务之事告知。
唔,昨日赴宴前,李管家便说了,花园中的金山茶花已然半开。
在信中夹一朵金山茶花给锦安罢。
重阳宴上,状元双纸,一佳一劣,字迹迥异。
此事经过将近一整日的封锁,终究从层层矗立的朱红宫墙中流泻出来,传入人声烟火气的街市巷道之中。
百姓们知晓这消息后,震惊之下难免议论纷纷,有人言世家依仗权势,实在可恶;有人道圣上终究圣明,下令彻查到底;还有人说起,往年之中,有哪些素日里文采平平的世家子弟,最后竟在春闱中捞了一个功名,开始做官的。
茶楼酒家之中,已然有那等机灵的说书先生,以此事为原型,编写重阳宴上发生之事,辅以挤眉弄眼、颇为夸张的肢体表演,吸引了一大批好热闹的人,去日日观听、喝彩,人都从门口挤到了街道上头。连梨园戏班子都琢磨起来,要不要趁着这段热闹,编一段新曲目来。
而在刻意的引导之下,甚少有人说起朝廷失职之事,顶多有人奇怪些:往日办大事,几乎都是太子殿下或是武王殿下,这回却是肃王呢。
难道肃王殿下特别擅长办案么?
想到这,众人也就模模糊糊想起来:喔,对了,这一回春闱殿试好像是太子殿下代皇上去的呢。
与此同时,有不少春闱失意、垂头丧脑的举人们,听闻这样的消息,立刻开始往京城赶赴,原先失望沮丧的心如沐春风,重新活跃起来。
——那些替儿子、替亲戚或是替幕僚贿赂作弊的官员会得到如何的下场,他们并不能确认。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为了平天下人的口舌,皇上十有八九会在来年重新举办春闱!
有的举人自觉不服,认为自己的名额是被世家子孙占了去,信心昂扬地回去京城驿馆。而有的举人自认水平中下,亦起了燃火一般的心思:这回至少少了十个竞争对手,这进士名额指不定就轮到他了呢。
相较于外头的热闹,刑部衙门里头是十足的冷凝压抑之景。
唯一增色的,是时不时从地牢下传来的压抑痛叫。
含着令人心惊的凄哀、绝望,混合成沉滞的呜咽。
这一点呜咽,从地牢传到前厅的时候,就化为一缕阴森森的轻风。
不引人注意,被人视作平常,但总会叫人起一些不可忽视的鸡皮疙瘩。
鲁国公府、安乐伯府、吏部尚书府都派了人来送换洗的衣物、被盖。
皇上钦点办案,又要求将此事细细查询下去,不可使犯法欺君之人遗漏,他们首先就拿出那点办案劲头来——住在刑部,便是一个表现。
不多时,有换班的宫中侍卫受靖北王妃所托,给叶嘉屿打包了东西送来。
倒是惟剩肃王府无甚动静。
叶嘉屿与谢锦安从地牢上来,与安乐伯、鲁国公交接了审问的任务,到前厅的廊下散一散在地牢中沾染的血腥味。
谢锦安眼都不眨地盯着刑部大门,手上握着一枚精致的荷包——下去亲审时,他小心交由小时子保管,方才浣过手后,才重新拿起,是肉眼可见的看重珍视。
见此情状,叶嘉屿轻咳一声,对谢锦安道:“想来妹妹尚被太后留在宫中……”
话音未落,刑部大门就有张颇熟悉的脸探出。
正是肃王府的李管家。
谢锦安眸子一亮,匆匆与叶嘉屿点了点头后,就疾步行至李管家面前。
小时子忙上前接过打包好的行礼,送去分给谢锦安暂时做歇息用的小房间。
李管家则双手递上顾菀写的信,散发着一点未干的墨香。
叶嘉屿的眼睛在沙场中锻炼地如一双鹰眼,锐利明亮。他眼睛一扫,就发觉那信封中微微鼓起,似是花朵的形状。
再抬眼看看谢锦安,分明是背对着他,叶嘉屿却莫名能从谢锦安的头发丝中看到一点名唤“甜蜜”的高兴之情。
他莫名默然了片刻,半晌后更是叹了口气。
只恨自己有些多嘴:即便肃王府的东西真送晚了,估计不用他说,肃王自己就能找千百种的理由补上,还能自己美滋滋一番。
分明私下里,同他一起谋划时,肃王眼眸如厉,神情似芒。
可一旦碰上与顾菀有关的事情,就复又成为顾菀眼中的肃王。
方才在几位重臣面前,倒是很有谦和之风。
想来春闱之事办完,朝中对肃王的评价会更上一层楼。
那头,谢锦安已然拆开信封。
花瓣润金、明艳贵气的金山茶花之下,压着两张信。
一张简短些,注了是府中事务;另一张长些的,便是顾菀说与他的叮嘱。
谢锦安先把那朵金山茶花放入荷包之中,与里头的秋海棠作伴,再将那私信揣在怀中,桃花眸子中无端漾满了春风:这是阿菀给他的第一封情书呢!他自当小心保存下来,待到空时,再一字一句地细细读来。
随后先打开那一张公信。
看到要接老夫人来肃王府时,谢锦安的神情尚可,可瞧见顾菀被命协助宫务时,他俊眉一扬,露出几分惊诧。
将信看完后,他将那层薄薄的纸折在掌中,走回廊下,压着声音,三两句说与叶嘉屿听。
“这是好事情,说明皇上在后宫已然是厌烦极了皇后,再前朝亦不待见太子与武王。”叶嘉屿的反应虽有惊讶,但更偏向于喜悦:“若义妹能得皇上太后信任,逐渐掌握更多的宫权,将来……也更加名正言顺了。”
“除却皇后,德妃与淑妃都不是好相与的,骤然被卸去了宫权,她们自不敢向皇上、皇祖母表达不满,恐怕要给阿菀使绊子。”谢锦安的声音更低,眉梢中泄露出一分忧心。
阿菀聪慧,他并不担心她会掌管不好宫务。
他担忧的,是阿菀性子温良,受了旁人暗中的欺负,只忍气吞声、以和为贵。
“你放心,我回头会给母亲与康阳传话,让她们帮着你照看。”叶嘉屿宽慰了一句,复又语气坚定地低语:“肃王,但你要告知义妹,无论如何,不要将已经分到的宫权辞让出去。”
前朝他们尚在一点点蚕食,但后宫深深,仅凭康阳一个,难以遍布眼线。
若有宫权,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谢锦安揉了揉眉心,轻叹道:“先将眼前这事审完罢。”
等到晚间,他要吩咐人偷偷去木氏商行一趟——他知宫权重要,却不愿顾菀因此受人欺负,含泪强撑,不若请木掌柜过去,为阿菀分担一二。
他叹着叹着,不由打开掌中微皱的纸张,重新阅览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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