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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痣(令疏)


说起顾萱入亲王府之事,旁人经由大半年的时间,早就已经忘却了前因后果,只当是一老夫少妾的荒唐喜事,且亲王府态度平平,所派出的喜轿瞧着颇有年岁,也未曾安排人洒喜糖,故而一路上瞧热闹的人多,叫好讨喜的声音却少。
算是新年前一桩诡异的喜事。
因老亲王仍旧被关在亲王府中,皇上未曾因纳良姊而赏赐,世家勋爵更是避之不及。
顾菀倒成了唯一的添妆人。
对此,顾菀并没有想法,只心不在焉地问道:“听说,老亲王府近来受伤的仆婢少了许多?”
“是呢,从春闱事发开始,就变少了,想来是老亲王怕自己被查出从前的旧账来。”琥珀认认真真地回顾菀的问题。
琉璃在旁边戳一戳琥珀的手肘,小声说道:“姐姐,你瞧王妃,问话时都盯着王府外头看,可见压根不想知道答案,只是在没话找话、打发时间呢。”
“依着我说,姐姐要提起有关王爷的事情,王妃才能打起精神呢。”
琥珀苦恼了一下:有关王爷的消息?王爷被外派出去监督施粥,不过一月不到的时间,要在京城周边六个州连轴转,早早就告知了王妃,恐怕没有时间给王妃写信。
而王爷奉皇命施粥,待民宽和、处事周到、一心为民之事,在大街上随手抓个人来,都能说出一二,哪儿有什么新消息呢。
顾菀未曾注意琉璃琥珀之间的悄悄话,颇为无聊地把玩着两颗浑圆的石珠,静静地盯着门口方向。半晌后挪开目光,正看到身边的树梢头,有最后一枚秋叶落下。
莫名让顾菀想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语。
从前只在话本子中见过,未曾想有亲自尝了尝相思的滋味。
是一种静默又寡淡的滋味。
它无声无息地渗透进顾菀的日常中,给所有一切带着不同颜色的食物都蒙上一层无趣的色彩,做什么都提不起来劲儿。
似乎胸膛中跳动的那一颗心,已然失去应有的活力,转而到了另一人那儿。
连陪着张瑛去骑马,都少了往日的刺激感。
不过,顾菀倒是搞明白了,张瑛口中所说的胜她之人,竟是叶嘉屿。
且张瑛又一次输给了叶嘉屿。
“都怪叶世子近日骑的那一匹马儿太骏俏了,晃了我的神。”顾菀还记得,张瑛挽着她嘟嘟囔囔的模样:“等我再大些,就随着大哥一道儿去边疆看看,叶世子较之于我,多的莫约就是在边疆历练的经验。”
“说不定我有了经验,也就能战胜叶世子了。”张瑛很不服输。
顾菀瞧着张瑛颇有干劲儿的模样,婉婉一笑,做了个鼓劲的姿势。
“好,我等着瑛姐姐赢了叶世子,做女将军的那一日。”
顾菀思绪回笼。
手中圆滚滚的石珠一转,她已然下意识地启声问道:“王爷如今到了哪儿,可有回京的消息?”
话脱出口,顾菀才恍然发觉,今日在此之前,她早就问过了三边。
琉璃甚至十分熟稔地背诵道:“回王妃,王爷昨日早晨刚过景州,午至颍州,如不出意外,今晚王爷或许就能回到京城。”
“或许罢。”顾菀面色中隐含怅然,轻叹着答了一句。
心绪却又忍不住想到谢锦安身上。
这、这算是他们第一回 迎元旦、接新年,若不在一块儿,总觉得有些遗憾。
从前元旦时,蓝氏还是将她和母亲纳入家宴之中的。
只是元旦前一夜,一家人的团圆宴中,基本不会有她们母女的地方。
袁氏并不因此而埋怨,甚至为着不用应付镇国中尉而高兴。
她会在用过比平日丰盛一点的晚膳后,带着顾菀一块儿读故事、做手工。等临近元旦的时辰,她就会给小顾菀编上精巧的小辫,额头中间点上一点胭脂,就当满足了小顾菀想化妆的愿望。
然后抱着小顾菀,望着外头燃起的点点烟火,轻声道:
“这元旦前一夜呀,就要和最重要的人一块儿过。”
顾菀今年,想和谢锦安一块儿过。

至晚间, 连到了宫中团圆宴的时候,也未曾见到谢锦安的身影。
说是团圆宴,其实不过是皇上、太后并底下的小辈坐在一方小榭, 共同围在一个大圆桌上,互相客客气气地说着所谓的家常话。
顾菀原以为,皇后太子并几位高位妃子,皆是称病未来, 这团圆宴上总该轻松些。
不想武王在被反省的期间,似乎偷偷摸摸酿了一大缸子醋,还是要坏掉的陈酸味,对着顾菀举起杯子,张口就是一句“三弟这些日子可是大忙人, 都没时间陪着本王喝酒了, 幸好三弟妹在,还能陪着本王喝几杯。”
说罢,武王还酸酸地道了一句:“三弟妹想来不会因三弟得了重用,就看不上本王了罢。”
顾菀彼时正在给太后倒上果子茶, 笑容乖巧:“您上回不是说觉着宫宴上酒液喝腻歪了、果子露又齁甜,孙媳便想了个法子,将淡茶和果露混在一块儿,做了果子茶, 您尝尝行不行?”
听了武王的话,顾菀下意识地瞥一眼皇上和太后。
果然两座大佛都笑意渐淡。
“这果子茶果然不错, 既有茶香, 又不失果子的甜香。”太后斜斜望一眼武王, 对顾菀笑道:“只是哀家喝了, 总觉得产生了幻觉, 隐隐有些不中听的胡话响在哀家耳边。”
顾菀面上的笑掺了些无措与尴尬,不去看武王,只对太后软软笑道:“皇祖母喜欢就好。”
太后亲自为顾菀舀了一勺珍珠蛋羹:“哀家自然喜欢。”
眼见着太后不高兴,自诩大孝子的皇上自然更不高兴。
他原觉着,相比较太子与李皇后而言,这段时间的武王颇为安分,被康阳郡主拒绝了一次后,也未曾再尝试笼络靖北王府,这才将这个儿子给放出来,也是对太子的敲打。
谁想武王一出来,仍旧是本性未改,借着宴席饮了那么多酒不说,还说些令人生厌的话。
一扫武王手边已经空了的三个酒壶,皇上略皱了皱眉,抿了一口自己酒盏中的人参茶,对武王平声道:“既然已经喝醉了,便早些下去歇息罢。”
皇帝的语气极为淡然,甚至含了些关心在里头。
可落在武王的耳朵里,就似一道乍然响起的惊雷,让武王的酒登时就醒了一大半。
低头瞧一瞧自己手中的酒,心中不由懊悔:他好容易借着太子的对比,让父皇把他放出来,最后竟是喝酒误事!
罗寿觑着场中的氛围上前,对皇上恭声笑道:“回皇上,正好德妃娘娘思念武王殿下,派人想请武王殿下过去呢。”
皇上深深瞧了武王一眼,颇随意地摆了摆手。
武王如蒙大赦地下去,只恨自己今日出门前,没有将嘴巴给丢掉。
待武王离开,席上除了皇上外,都是女子,说起话来比先前要和气许多。
宴至后半段,太后多喝了两盏果子茶,不免转头望向皇帝,语气中带了些嗔怪:“往年这时候,都有锦安给哀家充当说书先生呢,今年却没有了。”
“哀家这把老骨头便罢了,莞娘与锦安才新婚,这开年第一日就不得团圆,哀家看着可心疼。”
“王爷为父皇、为朝廷做事,勤勉些是应当的。”顾菀适时开口,垂眼轻笑:“回头等王爷回来了,孙媳向他学些笑话,回头说与皇祖母听,皇祖母便不心疼了。”
柔安公主也笑着搭腔:“孙女和三皇嫂一块儿学,可以说个相声,逗祖母高兴。”
太后撑不住笑了出来,一边努力板着脸,一边对两人说道:“你们谁都不许学——锦安那油嘴滑舌的本事,只他自己有便是了。”
柔安公主在太后身边久了些,如今也敢靠拢过去撒娇:“皇祖母从前还说三皇兄这是口齿伶俐呢,孙女回头就悄悄告诉三皇兄去。”
听闻太后的话,皇上面上有些讪讪地一笑,后又听顾菀的话语,不觉满意颔首,念及这一个多月来格外仅仅有条的宫务,开口给顾菀赐了一道菜:“肃王妃很是懂事——朕记得锦安在陈院令那儿,替你讨过补气血的方子,朕便赐一道乳鸽燕窝羹予你。”
“不必起身谢恩了,一家子说说话便好。”
“对了呢,哀家库房里,前些日子清出来不少人参灵芝,回头送去你王府中。”提起补身子,太后不免提起如今住在肃王府中的老夫人:“镇国公……镇国中尉老夫人,如今可还好,莞娘可要提前回去陪老夫人?”
“孙媳在中午已经陪祖母用过一顿团圆宴了。近日祖母的身子不大好,喝完汤药后便早早睡下,待孙媳回王府后,祖母应当已经睡熟了。”顾菀微笑道来,至最后起身向太后、皇上各行了一礼:“替祖母谢过太后娘娘的恩赏,谢过皇上的仁德。”
谢太后,自是谢对老夫人的照拂。谢皇上,则是为镇国公削爵时,未曾收回老夫人身上的诰命,也因此老夫人如今尚算心平气和,知晓镇国中尉当真投靠吴太师、贿赂春闱考官后,就安安心心在肃王府中养花养草,权当没养过这个儿子,只想起时,仍旧是颇为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顾菀一直未曾找到合适的时机谢恩,如今这个场合甚好。
太后与皇上轻笑起来,让顾菀起身。
“朕知道老夫人曾在京郊修养多年,和镇国中尉所作所为关系不大。”皇上被谢恩后,对顾菀愈加满意起来,连唇角边、因武王而淡化下去的笑都重新凝聚起来:“兼之有锦安求情,朕觉得颇有道理。”
顾菀心弦一动,芙蓉颊上涌出几抹浅粉,落座后饮了一整盏微凉的果子茶,好压住面上一阵热过一阵的红热。
微甜的果子茶入喉,竟是甜丝丝的入心,像掺了蜜糖一般。
若非皇上主动提起,她还不知锦安竟在其中出了力。
等锦安回来,她要好生“盘问”一下,还做了哪些不留名的好事情。
顾菀垂面含笑,偷笑着捏了捏手中的软帕子。
“外头要燃烟花了。”太后算着时辰,准备带顾菀、柔安公主等人去外头赏烟花,不忘叮嘱皇上:“皇上近日身子不爽,就不要吹晚风了,先回寝宫歇息歇息——明日不用上朝,皇上可以好生补个觉呢。”
皇上扶着太后起身,口中应道:“儿臣即刻就坐了龙辇回去,好让母后放心赏烟花。”
而后太后见了龙辇往养心殿的方向离去,这才拍拍手,携了顾菀等到殿外的高台处。
此时夜色黑沉,有明亮的星籽点缀在其中,更有一轮弯月清辉皎皎。
即便没有烟花,赏一赏这月色,也是极好的。
“好似凡有欢庆之事,都喜燃烟花。”顾菀对着柔安公主道了这一句。
“烟花声响大,好看又热闹,瞧着就是欢喜盛大之意,最能引起人的兴意。”柔安面色带笑:“不过瞧了这么些年,远不如第一回 看的时候兴奋了。”
她话脱出口,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眼前的顾菀,并不在京城中长大,自然也没看几回京城的烟花。
柔安有些懊恼地住了口,小心地觑了觑顾菀的神色,见对方毫无责怪在意之意,这才悄悄地松一口气,给顾菀奉了一盏茶点之后,便去太后旁边陪着。
正巧远处传来“咻”地一声,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出了明亮的彩蓝色,闪着动人的光彩,将星和月的辉光都比了下去。
这一朵还未曾结束,下一朵就显出几分明红,不是烟花常有的散花状,而是在夜空中微微停顿,随后变成一朵牡丹花。
新任的殿中省总管姜公公趁此机会,在太后身边说着好话。
哄得太后乐呵呵道:“这回烟花做得新奇,还有这些花样,甚是不错。”
顾菀也含着笑,和早就搭上线的姜公公对了个目光。
随后和众人一块儿仰面,共同欣赏这长达半个时辰的烟花。
的确是热闹好看又欢喜得紧,就是看得久了,难免有些觉得耳累脖子疼。
顾菀则是握了握冰凉凉的手,在心头惦记着谢锦安:不知他在颍州,是不是也能瞧见这样美的烟火?奔波六州、天气寒凉,人是不是又瘦了些?
她在后半段这样想着,几乎无心再去观看烟花。
只能抬手捂一捂心口,在心里悄悄想着:原来担心牵挂着一个人,是这样沉甸甸又有几分酸涩的感觉。
这感觉和担忧母亲、老夫人是完全不同的。
很奇妙,又很令人惦念。
像是在心底里埋下了一个小钩子,瞧着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但一有机会,那钩子就会悄悄地勾起心中的思念,乱人心扉。
最后还是一阵暖意唤回了顾菀的思绪。
一低头,竟是小时子的脸。
“怎么是你?王爷回来了么?”顾菀又惊又喜,睑间的一双红痣都显得润泽了几分。
小时子嘿嘿笑了两声,将身子弯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额……王爷知道自己恐怕赶不回来,所以派了奴才来,将预备好的礼物带给王妃与太后娘娘诸人,以作赔罪。”
“王妃放心,王爷身子什么的一切都好,一路上也未曾遇到什么麻烦。”
说罢,小时子就将手中的东西举起,美滋滋道:“王妃请看,这、这是王爷精心挑选的,只是奴才烧银炭的动作慢了些,所以叫王妃受冻了,还请王妃恕罪。”
顾菀低首瞧去,发觉是一个小巧的手炉。
与宫中鎏金鎏银的各色花样不同,这手炉的铜胎外头,竟包着用七彩棉线编成的小兜子,触手厚软,滚烫的炭火温度隔着厚厚的棉兜,传出来时就变作了恰好的温暖。
最后一朵浅白的烟花在天上绽开,浅而明亮的光映下,于棉兜的小缝处流转出铜胎的光亮,旋出琉璃一样的彩光。
顾菀借着这点光,看清了七彩棉兜上,有攒成的一个个小棉球,圆墩墩的,瞧着颇为可爱。
捏了捏其中一个小棉球,顾菀心中忽而一亮,生出一个猜测。
又为着这猜测眉眼弯弯,爱不释手地摸着小棉球,抿着唇让自己忍住不笑出声来。
“王妃喜欢就好。”小时子瞧顾菀欢喜的模样,立时搭腔笑起,憨憨地嘿笑两声。
顾菀几乎唇要抿酸了,才舍得将目光从彩兜手炉上挪开,轻声问道:“旁人的礼物可送去了?尤其是太后和皇上的,不能出错的。”
“您放心,都已经送去了。”小时子身子往太后那儿侧了侧,回道:“送给太后娘娘的,是由六州泥土烤成的泥身菩萨,外头塑了金身。”
“而送给皇上的,则是六州百姓的祝愿书,上头按了许多百姓的指印,祝愿圣上千年万岁,平安康健。”
顾菀一抬眼,就看见李嬷嬷正捧着一尊菩萨展示给太后,太后笑得比方才欣赏烟花时还要合不拢嘴。由太后的反应可联想出,皇上见到祝愿书时,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更何况,皇上正是身子不好的时候,这祝愿内容,几乎祝到了皇上的心坎坎上。
又不是那等奢靡华丽之物,更显示了肃王这一路上的清风相伴、忠心为君。
顾菀手中暖洋洋一片,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时游园宴上,谢锦安执着她的手,曾允她,会有所改变。
这允诺说起简单,做到却难。
但锦安他……做得很好,甚至超乎了她的预想。
“那王爷有没有说,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顾菀笑靥如花,语气中汨汨淌着清溪一样的挂念。
小时子算了算道:“明日中午的时候,王爷在颍州的施粥之事就算完满完成了,可还要去颍州的百姓中间走一走才能启程回京,莫约要到明日晚间,元旦宴席结束后才能到京城呢。”
“王爷说了,带了许多的地方特色回来给王妃,景州的脆豆腐、麻州的椒麻饼,都是极好吃的。”小时子谨记着谢锦安的嘱咐,找了好些话来说与顾菀,哄顾菀高兴:“还有呀,奴才方才去养心殿送祝愿书的时候,是头一回看见皇上这样高兴呢……”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你一路紧赶慢赶着回京,想来还未曾歇息,下去好好休息,再去琥珀那儿领赏赐。”顾菀言笑嫣嫣,口吻温和亲切,而后稍稍压低了声音:“这后头一句话,往后勿要在旁人面前说。”
太子和武王正在被皇上嫌厌呢,独谢锦安得了重任,本就扎了一些人的眼。
再传出去谢锦安深得皇帝心意、令皇帝开怀,不是扎许多的人的肺管子么?如今形式尚且不算明朗,最好不要做那等出头鸟,被人当成重新复起的靶子。
“是是,奴才多嘴,多谢王妃提醒。”小时子赶紧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乐呵呵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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