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奴才觉得,这线香断,不是皇上不够诚心的缘故。”
“朕觉得,掌事说得甚对。”皇上的目光有些森然,冷冷落在太子身上:“那么……这自然是线香本身的问题了。”
太子浑身的血液几乎在那一瞬间凝固,如坠寒窟。
一夜之前,他在重阳宴上是如何地被皇上夸赞、春风得意,借此藐视武王与肃王,此刻就多么地胆战心惊,恨不得回到过去,将这操办祈天仪式与重阳宴的机会,让给武王。
李丞相闻言暗道不妙。
他原先以为,春闱事发,是因为康国公的愚蠢狂妄,可连着这祈天台一事,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将这两件事情合在一起,以巨力直指太子!
他怀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武王身上:简直不必细想,太子出事,得利的必然有武王!
皇上眼睛转了转,在心中亦想起这点。
线香忽断,事关重大,有可能是太子办事不利,也有可能是旁人有意栽赃陷害——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太子粗心大意。
再往远想想,就念起景州山匪之事,他这两个好儿子,在百姓受难之际所打的好算盘。
与其查清楚,倒不如一块儿打压下去。
他还正值盛年,惟有他给出去的权力,他的儿子才有资格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使尽了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与小心思!
心中拿定主意之后,皇上心绪微松,竟是忽地咳嗽起来。
跪在前头不敢言说的太子,在此时找到了机会,不顾身上干涸的酒渍,抢着为皇上倒了一杯温水,眼神中含着关心。
皇上虽接过,但神色毫无波动,反而抬起眼,扫了在殿中跪了大半宿的官员身上,沉声道:“先起罢,查完春闱之事,朕要好好清一清礼部中贪赃国库的老鼠!”
这话叫所有礼部官员战战兢兢,叩首不起。
“先让肃王转去御书房等着。”皇上用温水润了润喉,低声对罗寿吩咐。
他总要带着钦点办案的臣子们去御书房,仔细地商议此事,而不是在清思殿中处理朝政。
恰在此时,李公公带了顾菀说与太后的那一番话来。
“母后仁善,就这样办吧。”皇上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角落边的官员女眷身上——他昨日并没牵连她们,并允准她们不必跪着,自行歇息。然一夜熬下来,不少女子都是憔悴不堪。
他顿了顿,干脆对侍卫首领道:“除女眷之外,其余和这两件事情均无联系的官员,在用完太后安排的汤食后,可以安排出宫歇息,但剩余人等,都要继续留在清思殿中,让大膳房安排膳食。”
至于被放出宫的那一批人,自会有暗哨在暗处盯着,要是有一点不对劲,即刻当场捉拿。
听闻这道口谕,殿中四处响起谢恩声,赞皇上仁德。
尾音都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皇上又饮了一杯温水,由罗寿搀扶着,出了清思殿。
并不理会在后头跟随的太子武王,挥挥手让侍卫拦住。
而鲁国公则聚了被钦点的几位官员,一起商议各自审查的部分。
那边刑部尚书得知又发生大事,不由得动了动手上的刑具,在颇阴森的地牢中发出冰冷的声响。
“礼部又出问题了。”他抹了抹额头,深知时间紧迫,不再多言,只对被绑住的礼部尚书道:“真是活该你受苦呀。”
谢锦安并未如从前一样,在御书房中等待,而是站在御书房的高阶之上,身姿鹤立,芝兰玉树一般。
皇上望着自己三儿子格外英隽昳丽的面容,顿感养眼不少,连带着心情也愉悦了一点点。
仔细想想,昨日那样的腌臜事情,并没有肃王的份儿。
而肃王妃呢,今早代替自己孝顺太后,并思虑周全、关心女眷,也给他多添了一重恩名。
肃王夫妻,当真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皇上这样想着, 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甚至亲手扶了行礼的谢锦安起身,问了句:“头可疼么?”
谢锦安面上覆了一层赫然:“儿臣昨日让父皇费心了。”
“费心的该是你的王妃,回头千万要关心对待。”对比起方才太子与武王的狼狈惊慌, 此时皇上瞧谢锦安只觉得诚直可爱、心中妥帖。
他稍稍停顿一下,若有所指道:“昨夜你也实在为难,怨不得你,只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子, 得有应有的威严。”
谢锦安闻言垂眸:皇上这话与阿菀所说意思相近,然而比之阿菀的真心关怀,皇上话语中更多了一层令人厌恶的试探。
皇上在试探他……是否是那种自恃身份、有意告状之人。
如今棘手大事在前,若他当真有意无意地将昨晚逼酒之人告知,那必定在皇上心中得一个不知轻重、瑕疵必报的考评。
“儿臣虽是父皇的儿子, 但入朝时间尚短。”谢锦安拱手谦声:“诸位大人们与儿臣同为臣子, 父皇亦曾交代于儿臣,要时时向老臣请教。”
“不过一两壶酒,儿臣肚量大,自然不在话下。”
皇帝闻言便轻笑一声, 只当为儿子留自尊,绝口不提谢锦安昨儿要人搀扶的醉样,拍了拍谢锦安的肩:“真不愧是朕的儿子,往后定然和朕一样, 千杯不醉!”
说罢,便带着谢锦安进了御书房。
再转身时, 就看见谢锦安有些担忧地盯着自己, 半晌后, 好似忍不住地问道:“父皇, 儿臣听闻您昨夜一夜未睡, 如今眼下有许多乌青,可要去小憩一会儿?”
“父皇贵为君主,龙体最是重要。”
“无妨,先前饮了一杯浓浓的醒神茶,如今精神尚好,先和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皇上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神色肃正:“你对昨夜发生之事,可有了解?”
谢锦安先点头后摇头,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缓缓道出——是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信息量,正巧卡在皇上可以容忍的限度之内。
皇上自然不喜御前的消息流传出去,可也不想做那等吩咐事情下去,还要仔细同别人将缘由。
闻得谢锦安的答案,皇上尚且满意地点点头,将大致事情说了一遍,提了提要点:“……你也无须主管些什么事务,跟在刑部尚书、靖北王世子或者鲁国公身边,看着学着这种牵连甚多的政事,应当如何处理。”
说罢,他转了话头,将祈天台掌事汇报的线香断裂之事告知谢锦安,沉声问道:“前段日子,朕嘱咐你整理的那些折子,多有与此类似事情。”
“那朕便考考你,该如何让此事断绝于诸人之口,不让其传出,有动摇民心的可能。”
“儿臣记得,父皇幼时于上书房中曾亲自讲习过一课,所说的便是人言。”谢锦安心中早预料到皇上有此一问,佯装思索片刻后,面上露出一抹明笑:“父皇说,人言能显露出人心的一部分,有时亦如人心那样,禁止什么,偏想要往那儿探究。”
“父皇此刻担心的,不过是此事已有不少人知晓,怕其中有不怀好意之人抹黑父皇。”
说到此处,谢锦安口吻轻松起来:“依照儿臣的拙见,线香断裂并非是上天不应父皇所求,或是父皇不够诚心、惹恼上天所导致的。”
“父皇当年得承正统,便是父皇仁慧天赐、勤奋爱民、感于上天的缘故。”
“今日线香忽断,是因为这小指粗的线香,已然是承受不住父皇数十年如一日的为民祈福之诚心。”
随着谢锦安的话语落下,皇上皱着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
“这倒也是个方法。”皇上心中颇为赞同,但嘴上却不过分称赞,怕谢锦安因此而自傲,只说道:“就是取巧了些。”
说罢,他由忽而一叹:“这十几年前,朕说过的话,难为你还记得。”
若是去问太子或者武王,恐怕是一副支支吾吾、惹人生气的模样。
心头更涌动起数不清的愧疚:他这么些年,为着罗国公之事,的确对不起罗贵妃与肃王,可到头来,还是肃王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其实仔细说起来,自罗贵妃去后,后宫妃嫔中甚少有人记得,他在冬至吃饺子的时候,那一碟醋中,必定要放五滴香油与小拇指甲盖那样多的蒜泥,吃得才香。
宫中现下流行的玫瑰汁子醋或玉兰汁子醋,皇上并不喜欢。
皇上正在这边思潮涌动,欲要开口和谢锦安多说些话,冷不防喉间涌上一点铁锈味,来不及抽出腰间的帕子,便暂时用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咳嗽。
咳嗽完,他就瞥见自己的掌心,有一团鲜红。
皇上心中震骇不已:的确,太医院院令年初时就同他说过,他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需要放权好好休养。所以他这一年间,若有重要事务,大多分与太子和武王,以作考察,对于素来不重视的肃王,亦渐渐放在了心上。
可、可如今不过是熬了个通宵,竟至于吐血的地步!
瞧了瞧面前乖巧站立的谢锦安,皇上硬生生将喉头尚存的甜腥味吞下。
“想来靖北王世子他们还未出宫,正好你此时动身,能赶过去一块儿协助。”他挥了挥手,让谢锦安退下:“靖北王世子擅长武功,指挥军事方面很有天分,你大哥武王和二哥太子时时缠着靖北王世子切磋,你也该学一学他们。”
“等这两件事情处理完,你寻个时间单独来见朕,朕还有别的安排吩咐你。”
见谢锦安不似往日那样勉强应下,而是格外郑重,皇上不由欣慰了些。
强撑着谢锦安出了门,才软倒在龙椅之上,勉力唤了一句罗寿。
罗寿眼尖,一眼望见皇上手心的一点红,努力压住含着慌乱的声音,行礼道:“奴才立刻去传太医院院令。”、
“让他从后殿进来。”皇上断断续续道:“再、再通知暗卫来,朕亦有吩咐。”
有些事情,他势必是要查清楚的。
若太子和武王,当真支持或默许了春闱考官受贿之事。
那这从列祖列宗手里传下来的江山,绝不能托付此等为了一己私利、自身权势,便置国家前途于不顾的人!
给太后按揉完额头,顾菀就讨了个巧,获得前去朱雀门送女眷的机会。
“哀家知道你是祖母膝下长大的,自然担心镇国公老夫人。”太后让宫人从库房中拿出许多上好的人参来:“你去朱雀门,将这人参分给那些年岁大的诰命夫人,表一表哀家思虑未周的歉意,其中最好的那一株人参,哀家便给镇国公老夫人。”
“也是哀家奖赏你的孝心。”
顾菀面上乖甜一笑,认真行礼道谢之后,便转身往朱雀门去。
依着太后所言,言笑得体地将人参分发,最后留下专给老夫人的那一份。
在众人面前,蓝氏表现得如同一位孝顺儿媳,恭恭敬敬地搀扶着老夫人。
老夫人纵心中不喜蓝氏,近来更是失望生气,可在外头,仍是一对亲亲密密、关系融洽的婆媳。
顾莲稍稍坠在后面,眼角眉梢一半是欢喜,一半是忧愁。
——欢喜的自然是,昨夜那一遭算是重新与太子牵上了红线。而忧愁的,则是看着殿中皇上盛怒的模样,她担忧太子如今的处境,亦怕太子因此烦恼,又不再理会她。
顾菀的眼风掠过顾莲,上前阻了要行礼的老夫人:“祖母快起——这是太后娘娘赐下的好参,祖母收下后快些回去歇息。”
“不妨事,昨夜皇上对咱们颇为宽容,允准自行歇息,我胆子大,悄悄眯了不少时间,现在没什么不适的。”老夫人见了顾菀,面上笑容多了不少,别开蓝氏的手,上前两步,握住顾菀,低声道:“昨儿我仔细听了,皇上盛怒的事情和肃王无关呢,你与肃王不必担心。”
“多谢祖母告知,我都知道的。”顾菀轻轻应了一句,而后问道:“可我瞧着祖母神情中颇为担忧,很不安心的模样……是父亲被牵连进去了么?”
“没呢,昨日望儿早早就写完了颂文,后面也没被查出有偷梁换柱的举动。”老夫人摇了摇头,否认后又有些欲言又止。
等到顾菀矮下身子,将耳附在她嘴边时,才呵气似地说道:“但皇上指派人彻查的时候,我瞧着你父亲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像是虚心。”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顾菀眼底如流星般划过一抹笑意。
哦?镇国公心虚?
那可当真是意外之喜呀。
“祖母放心,我先前说过会尽力拉一拉父亲的。”敛起那点子轻快的笑意,顾菀对着老夫人安抚道:“祖母且交给我,只管回去好生歇息。”
看守宫门的侍卫此时上前请走:皇宫本就是肃穆庄严之地,即便在宫门口,也不宜久留。
顾菀便柔声送别了老夫人,再客气地与蓝氏母女打了个招呼。
随后就急急返身,对琥珀道:“快去宣武门。”
若时间掐得好,还能与锦安见上一面。
头一回被皇上委以重任,顾菀总有些不放心。
◎皇上在有意无意地培养肃王◎
谢锦安自出了御书房后, 便带着小时子,加快脚程,走了几条隐秘的小道, 往宣武门的方向急速行进。
——这也是他早些年,借着逃课的借口,在偌大的皇宫中摸索出来的各种小道。
因叶嘉屿、甄太傅等人在清思殿门口商议了片刻才动身,所以真让谢锦安在路上碰见了他们。
安乐伯、鲁国公与吏部尚书率先上去打了个招呼。
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打量了一些谢锦安, 只见对方神色并不如从前那样张扬恣意,好似什么想法喜恶都写在脸上,而是收敛了许多,连带着人都多了些沉稳可靠的气质。
想了想在清思殿中被泼了满身酒水的太子、唯唯诺诺不发一言的武王,三人的心态都逐渐微妙起来:的确, 如今瞧着, 肃王正是三位皇子中最值得塑造的那一位。
其中安乐伯的微妙感更多一些。
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从前天天跟着肃王出去,他不便多加阻拦,可如今肃王都变得上进起来, 甚至得到了皇上的认可——老安乐伯颇长寿,他是从底层的文官坐起,后来才承袭安乐伯的爵位。
旁人或许以为皇上对肃王布置的那些任务,不过是用来显示自己对待儿子们公正, 或是搪塞搪塞入朝的肃王。安乐伯却在心中明白,那些事情瞧着繁琐不讨好, 大多是从前的旧事与中小政务, 可仔仔细细做下来, 处理政务的能力绝对能上不止一层楼。
——皇上在有意无意地培养肃王。
有了这个认知, 安乐伯心中就紧了紧:要不要借着小儿子与肃王的关系……
这想法刚刚冒了一个头, 安乐伯就赶紧打住,转而念叨起张瑞来:肃王是在想求娶肃王妃之后,才一点点改变起来,以至于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已然如换了个人,惟面容仍是少年昳丽。
他不如回家和夫人提一提,将小儿子的婚事安排起来?
谢锦安带着一点浅笑,和安乐伯三人打完招呼,而后与甄太傅对视一眼,微微颔首之后,才行至最后,与叶嘉屿并肩而行。
“心情不错?”叶嘉屿压低了声音,心思在其中转圜几瞬:“皇上对你有了旁的看重吩咐?”
“不过是试探了几句,倒也因太子武王,多了几分镜花水月一样的爱子之情,稀薄且不长久,但用来谋事,是足够的了。”谢锦安垂眸,薄唇轻微地动了两下,呵气一样说出这一句话。
忆起自己行礼离开前,皇上掌心的那一点鲜红,谢锦安就唇角的愉悦就更多了一点:“咱们之后要忙上几天,估计宫里面太医院也没办法歇着,要忙得团团转了。”
他当时……不过是做了一点尝试,没成想,竟然成功了。
叶嘉屿对这一句话颇为不解,但也知晓谢锦安的脾性,未曾刨根问底,自行思索起自己的事情来。
他与一位飒爽而不知名的姑娘约好了,重阳宴后重新比试纵马射箭。
但有了手头突然的任务,恐怕要失约了。
要不下一回,给那姑娘带一匹边疆的好马驹以作补偿?
思索着再抬眼时,叶嘉屿便看见了立在宣武门旁边的顾菀。
秋风微扬,青丝乌丽,露了红痣的面儿是惊人的美丽。
他抬手戳了戳谢锦安:“快抬头,莫辜负了前面的好秋光。”
谢锦安带着点疑惑地抬头,而后便看见了自己自离开凌霄居后,就挂在心尖尖上的人。
顾菀一打眼就望见了谢锦安。
瞧着眼神清亮、俊面神采飞扬,隐含着春日桃花一般的笑意,她有些放不下的心登时就稳回了胸腔里。
——面对皇上的传召,锦安应对流畅呢,布置的许也不是什么难题,大约以学习如何处理政务为主。
但她的心却并未顺势平静下来,而是重新怦怦作响,似密密的鼓点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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