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粗略地将信件从头扫到尾,被上头老亲王所写的油腻调.情之语深深地恶心住,亦为老亲王的轻狂感到恼怒。
她冷笑一声:“不亏是有丹书铁券的亲王殿下,将强闯皇家寺院说得这般简单,也不讲咱们朝廷设定的婚嫁法律放在心上,可当真是……威风极了!”
皇上见此情状,不由得又道了一声“母后息怒”,这才将眼睛落在镇国公和后面恨不得缩到地上的顾萱身上。
他心中对于此事已经有了判断,但总要问完所有参与的人、都施以处罚才是应当的。
身为皇帝,他是颇为享受这个过程的。
镇国公在朝堂当差多年,涨了多少本事不说,对于皇帝的目光可是一等一的敏锐。
当皇帝的目光才看到他的头发丝时,他就立刻拉着顾萱跪下,口中道:“微臣治家不严,不能及时察觉女儿情思,导致如今大祸,恳请皇上降罪!”
说完这一句,镇国公就将匆匆打好的腹稿缓缓道来:
原是顾萱在闺中读过老亲王的诗句,于是在心中生出了倾慕之心。日日夜夜的累积之下,就情不自禁地向老亲王写信诉说,期盼得到老亲王的垂怜。又因听闻老亲王身边的美人无数,顾萱自觉自己的容颜并非绝佳,便借用了二姐,也就是顾菀的姓名,好与老亲王长久联系,期盼日久生情。为着不露馅,顾萱不光在名姓上写的是顾菀,信中所提到的行程,亦是用的顾菀行迹。
“微臣今日见尚书和世子奉皇命而来,又搜出了这些东西,大惊之下询问三女儿,这才知晓了事情始末。”镇国公深深地叩头:“原这丫头在信中答允亲王殿下,于昨夜从祈国寺直奔亲王府。但这丫头回信后,不敢前去,也怕受到责罚,没告诉臣的二女儿。这才指使亲王殿下派人如约前往,导致了这一场乌龙。”
“这一切都是微臣忙于朝中事务,疏忽了家内之事的缘故。微臣,请皇上责罚!”
这一番解释听起来倒是逻辑通畅,没有什么值得大挑剔的问题。
可依旧有一个极其离谱的地方:正如先前太后和皇上心中所想,这京城中的官家闺秀,除非是瞎了眼睛生了病的,没有人会选择老亲王,更何况倾慕之心?听起来便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太后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起躲在镇国公身后的顾萱:虽然不如她这未来的三孙媳长得美,性子也不够沉稳,可也算是生得秀丽,又有镇国公府的出身,将来嫁给一个有前程的秀才或是门当户对的年轻公子,不比老亲王好?
太后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皇上亦是如此,拧着眉给看向镇国公,明显还没从镇国公的说辞之中回过神来。
皇后的神情愈发云里雾里,老亲王则像是被人泼了一盆漆黑的墨汁,整张脸都是黑的。
谢锦安不着声色地环视殿中一周,心中是如往常一样的胸有成竹:
依旧,万事顺利。
顾菀轻敛眼睫,望着自己绣了如意云纹的小巧鞋尖,面上还不忘做出惊异震惊的表情。
心中却像落了雨的小渚,泛起层层微小的涟漪。
她知道如今众人心中在想一些什么。
是呀,除了眼瞎得病的年轻姑娘,谁会选老亲王?
可顾萱,不是正巧是个病人么?
多疑症难得一见,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并发症,影响了顾萱的审美呢?
◎朕将顾三姑娘赐给你当良姊罢◎
顾菀回想起方才镇国公的一番话, 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老亲王的诗句?老亲王竟是会写诗的?
站在她身侧的谢锦安一眼便看出顾菀眼底的疑问,悄悄地弯下了腰,在顾菀耳边低声解释道:“亲王年轻时性子虽和现在差不多, 但还没有丹书铁券的底气。我记得是他为求娶一个卖艺不卖身、喜欢有才之人的花魁,特意请人代笔,写了许多尚且读得过去的诗词。”
镇国公如此说,倒也是圆了顾萱为何会倾慕老亲王的原因:若是不看署名, 任谁读了那些诗词,脑海中都会浮现一个清秀风雅的秀才形象。
随着谢锦安的话语,一股温热轻雾一般的气拂过顾菀的耳垂,带着一点酥酥的痒意。
叫顾菀不自觉地抿了唇,蝴蝶翅膀一样的眼睫颤动了几分。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有几分轻粉色染上她的耳尖。
她好像被肃王传染……也变得怕痒起来了。
镇国公说了那样长的一段话, 又磕了两次头,一副诚信十足的模样。
寿康宫中却是陷入微妙的沉默。
每个人都在心头思量着,镇国公说得这一番话,究竟是不是真话。
镇国公亦是知晓皇上所怀疑的点在哪里, 当即就转身拉过顾萱:“萱儿,你闯下如此大祸,还不快给皇上请罪,请求皇上与太后娘娘的宽恕?”
说完, 镇国公又朝着皇上道:“不论如何,都是微臣教女不严, 还请皇上看在微臣的三女儿身有疾病的份上, 轻饶过她。”
皇上就不由得去抬眼打量顾萱:
人生得秀丽, 只是眉眼间一片惶然惊惧的神色, 兼带着几分刻薄, 使得整个人都变得小气起来。此刻她浑身颤抖,如在萧瑟的寒风之中,眼睛通红、面皮浮肿,是哭了许久的模样,且发髻衣裳虽然被仔细整理过,但也能看出是匆忙之下挽起来的。
是一副第一回 面圣的模样,倒不像是有病的模样。
“微臣的三女儿身患的是多疑症,平日里看不出来什么,惟有发病时有些吓人,疑神疑鬼的,且坚持自己的想法,任凭旁人怎么说都是劝不回来的。”镇国公道:“为了防止她惊扰圣驾和太后娘娘,微臣在今日带其入宫前,就让她服用了对应的安神汤药,因此此刻便如正常人的模样。”
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康阳四月里参加了安乐伯府的赏花宴,回来和哀家惋惜过一回,说有位姓顾的小姐,年纪轻轻就得了太医的确诊,说是患了个罕见的病症,发作时有些吓人——可是这位顾三小姐?”
镇国公满面苦涩地应下:“是,那便是微臣的三女儿。”
得了答案的太后就有些释怀了:唔,原来这位顾三小姐是生了病呀,那难怪有如此常人不能够理解的举动了。
皇上则是陷入了微微的沉思:这样一说,整件事情便能够说得过去了。可仍旧有那么几分的疑点……比如说,顾萱既然是病人,怎么做到回回往老亲王府送信,而没有被镇国公府上的人发觉的?又比如说,不过一个受人非议的私奔计划,并没有触犯法律,顶多是受到言官的弹劾,为何最不把言官放在心上的老亲王放着府中的侍卫不用,反而不惜与虎谋皮,雇佣山匪呢?还是在朝廷下达剿灭山匪的指令之后?
再看看这时间点,可不就是太子前往景州坐镇的几天之后?
镇国公府暂且可以放着不说,但这老亲王的举动,便有些不对劲了。
在些微的思考过后,皇上想着如今朝中两党纷争不断的局面,心中就有了几分决定:如今朝中因为太后遇刺之事惶惶不安,最要紧的还是平息臣民心中的惶恐,将事情给委婉地美化一番,来安抚人心。
至于老亲王……暂且可以按兵不动,小惩大诫。等弄清他、太子和匪徒的关系,再用来杀鸡儆猴。
“皇上,臣妾看着这顾三小姐浑身颤抖,像是被吓着了。”一直云里雾里的皇后瞧着皇上的面色,便知道皇上已经在心中有了决策,就在心中焦急起来:看皇上的模样,定然是偏向肃王那一边的!
如今皇后也看清楚了,昨晚老亲王是拿着话来诓她坑她的!皇上若是要惩罚老亲王,那她这个带老亲王入宫的,岂不是要被归为同伙?
到时候,别说是将她的宝贝永福从公主府中给捞出来了,只怕她这个皇后也要遭到斥责!
于是乎,皇后就想着最后捞一把老亲王,也是捞自己一把:“臣妾恐怕顾三小姐不是情愿入宫的……可否让顾三小姐也写一写字,看一看是否和信件上的字真的一模一样?”
皇后的话音未落,那边的顾萱已经低低地哭了起来,浑身上下哆嗦得更加厉害,无措地跌坐在地上。
自从听了蓝氏和顾莲的话,开始临摹顾菀的字迹,她便没日没夜地练习,力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学成顾菀的字。
她昨晚也不是没想过自救,可不论她如何刻意想摆脱顾菀的字迹,写出来总有八九分的相似,是怎么也撇不清关系的。
从镇国公早上对她说得那一番话来看,顾萱便知道,她对于镇国公府来说,已经是一枚被放弃的棋子了。
或许从赏花宴的那一场落水开始,她就注定要被放弃了。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保全镇国公府的颜面,顺着镇国公的话语,将这件事情囫囵圆过去,如此才好有几分保住自身的希望。
“皇上,臣女是自愿入宫的!”顾萱当即颤抖着由坐改为跪地,叩首道:“臣、臣女因着对亲王殿下的痴心,撒下了谎言却无颜面对,这才酿成了此次大祸,恳请皇上责罚!”
“只、只是这件事情主要是因为臣女的过错,还请皇上不要过于苛责亲王殿下。”顾萱语气中带了战战兢兢的哭腔,生硬地讲出这一句为亲王殿下求情的话语。
被提及的老亲王面如乌云覆盖,脸色沉沉:他如今也明白了一点,镇国公府当时卖女儿时的确是真心的。被他拒绝过一次之后,恐怕从府中出了一点矛盾,后院有人背着镇国公继续卖女儿,如今闹出了大事情,这才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女出来顶锅。
至于镇国公府想要女儿做太子妃的事情……老亲王是从未打算说出口的,毕竟是和皇权交替相关的事情,一时说出来是爽快了,可连自己都要被牵连进去。
老亲王自诩高贵,不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听了顾萱哭哭啼啼的话语,老亲王倒是抬头看了一眼顾萱:生得还算可以,勉强算是个小美人,就是看着有些蠢笨,让人提不起来兴趣……
他眼睛一转,目光似窥视一般看向顾菀:事到如今,他仍然对这个绝色美人心存馋念,却只能望着美人兴叹了。
顾萱在为老亲王求完情之后,哽咽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皇上如何处罚臣女都不要紧,臣女只愿皇上圆满臣女对亲王殿下的仰慕之情,哪怕让臣女变为奴婢服侍亲王殿下也是好的!”
顾菀在侧轻轻扬起细弯的眉尖: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顾萱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若是她坚决不服从当前的局势,为了保全自己将蓝氏和顾莲讲出来,恐怕就要被自己的父亲彻底踩到地下,生不如死。倒不如顺从地接受安排,如此一来,她也算是个为了保全嫡姐和嫡母名声的受害者了,指不定能得到镇国公的一点小愧疚。
最后再借着自己“有病”,和众人目睹的“一片痴心”,向皇上大胆请求成全,远离镇国公府。若是皇上同意了,顾萱她就是皇上亲自赐给老亲王的人了,即便老亲王恼怒镇国公府,要如何折磨她,也不会太过分,总会留着她的性命和体面。
而且,皇上的形象,从来都是威严而不失仁心。
太后亦是爱信佛教。
两人如今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果然,太后转了转佛珠,对皇上道:“皇帝,这件事情的确是顾三小姐要承担主要责任,老亲王也太莽撞了些。”
“可哀家看着顾三小姐如此痴情,又生了病,倒有些可怜呢。”
“母后的意思是……?”皇上倾身向太后询问。
“哀家虽然受了惊吓,可到底没有受伤,连当晚的侍卫和祈国寺也没有死伤。”太后淡淡道:“正如亲王所言,他对皇帝有救命之恩,手握丹书铁券,哀家也不想过分追责。”
“倒不如皇上酌情惩罚,再成全顾三小姐罢,也是个专心人呢。”
皇上颔首赞同,随后就看向老亲王:“亲王,顾三小姐虽然一直用的是顾二小姐的名字,但与你通信诉说的,全都是她,也可算是你的心上人了。”
“亲王可愿意原谅顾三小姐,且成全她?”
老亲王在心中思量:人是个小美人,且是个水嫩嫩的姑娘,虽然蠢笨,但是笨蛋美人也别有一分滋味呢。且顾萱和顾菀是同父的姐妹,说不准也有些地方相像呢。
如此,不仅白得一个美人,还能在某种程度上圆满他想要占有顾菀的心愿,又可以短暂平息皇上的火气。
也算是一举三得。
“回皇上,臣愿意。”老亲王便下跪谢恩,一副被欺骗后仍然深情的模样。
只是装得不真,像画了一张人模狗样的皮,瞧着违和极了。
皇上便拍手道:“如此甚好——那朕回头便写一道圣旨,将顾三姑娘赐给你当良姊罢。”
老亲王与顾萱同时叩首谢恩。
在埋着的面容上,顾萱已经是眼泪长流,悔恨不已。
顾莲当时分明和她说,这样做成了,便是顾菀入亲王府。
可如今,却是她自己迫于形势,主动入了亲王府。
这一切,全是蓝氏与顾莲的错!
顾萱在心中恨极。
如今再回想起顾菀同她说过的话, 便明白过来自己为她人做了几十年的下手,到头来却如同的流浪的小狗一样,说抛弃就抛弃。
凭什么!
虽然她并非蓝氏亲生, 可是她这些年一直将蓝氏和顾莲当作亲生的母亲和姐姐孝敬!对她们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尽心尽力。
她一直盼着的,就是蓝氏能看在她的孝心份上,给她指一个门当户对的好夫婿, 再给一份丰足的嫁妆,便也就是了。
但如今,她几乎一样都得不到了。
巨大的悲恸与不甘如同倾盆的大雨劈头盖脸地淋到顾萱的身上。
让她觉得浑身无力颤抖,粘腻恶心,就像是她落水的那一日一样。
分明是按照顾莲的吩咐做的, 最后出丑的、承担责任的, 似乎永远只有她顾萱。
顾萱原先平摊着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尖细的指甲狠狠地刺入掌心。
惟有这一抹疼痛,才能让顾萱硬撑着不在皇上面前失仪。
可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稍微想一想要和老亲王同床共枕的场景,顾萱只觉得自己想要吐出来。
方才巨大的恐慌下、脑中急速运转做出的反应, 虽然可能正确,却已经让顾萱追悔莫及。
镇国公见一切顺利,此时就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先前一直冒着冷汗的身子, 亦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抬头,看老亲王已经谢恩起身, 顾萱仍然是保持着跪着叩头的姿势, 当下就露出笑意, 对皇上道:“微臣代替女儿多谢皇上与太后娘娘的成全——她这是欢喜疯了, 竟然都忘记谢恩了。”
一边说, 镇国公一边扶起了顾萱,用宽大的袖子遮住顾萱苍白、满面泪痕的脸,向皇上行礼:“禀皇上,微臣的三女儿恐像是病症发作的预兆,容臣先带女儿下去歇息。”
皇上平静颔首:“你先出宫回府罢,等着朕将赐婚的圣旨和对你的处罚一应送到府上。”
顾萱是个闺阁姑娘,痴情且生了病,自然是不好处罚的。镇国公可就不同了,在朝廷上无功无过,赏罚皆是可以随意。
方才镇国公说了许多话,格外强调了他是因埋首朝政才倒是疏忽管教的,在皇上看来简直就是扯谎:你都没有什么很重要的实官职位,哪里来的许多重要事务?不过是为了推诿自己的责任罢了,指不定还在里面掺了一脚呢。
心头有着这一点不满,皇上便决心罚一罚镇国公。
“是,微臣叩谢皇上大恩大德。”镇国公早有预料,但听皇上亲口说来的时候,还是面色不稳,险些失态。
匆匆谢恩后,镇国公就带着顾萱急忙离开皇宫。
老亲王再也坐不住了,想随着起身告退。
皇上却让罗公公带着老亲王去御书房等着,显而易见还有账没算完。
老亲王纵然百般地不情愿,也不敢违抗皇命,只好走一步停三步地离开了。
叶嘉屿和刑部尚书也顺着皇上的意思,先去御书房。
陆陆续续走了一大批人,寿康宫正殿中,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还留下来的众人皆是长舒一口气。
而顾菀,适才一直在轻轻地盯着顾萱,将顾萱所有的反应都纳入眼底。
很好,此番吃了一个足以毁掉她人生的大亏,总算让顾萱变得聪明了一些,并且将仇恨放到了蓝氏和顾莲身上。
得了应有的教训,顾萱在顾菀眼中,便是个帮忙对付蓝氏母女的好帮手了。
顾菀心中继续打着以后的算盘,须臾莫名地从唇中呼出一口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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