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顾菀不想去触碰。
她年幼早慧,自然知道,若是她接受了老仆婢的好意,蓝氏便有借口让她多跪一会儿,老仆婢也逃不了责罚。
何须如此。
靖北王妃在顾菀略微出神的这一瞬,紧紧握住了顾菀的手。
她掌心温度滚烫,似冬日里的炭盆。
却不似顾菀幼年那样遥不可及,而是触手可握。
“莞娘,你不用负担太重,这是你应得的。”靖北王妃将声音放轻,呵气一般说出后半句话:“若实在不行,莞娘,你就当再帮一次我与康阳罢。”
这话让顾菀微微有些愣住。
常嬷嬷及时去偏厅门口站着。
再抬眼时,康阳郡主有些灰白的面庞映入顾菀眼底:“母妃与我半月前得到消息,皇后娘娘想求得皇上圣旨,将我指给太子作正妃。原先我和母妃不以为然,直到见太子去景州坐镇和李太师病重之事,才重新重视起来。”
稍稍喘一口气,康阳郡主接着小声道:“景州那边太子坐镇不过是虚名,实际由徐将军指挥,解决山匪之患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李太师是李丞相之父,亦是李皇后的祖父,有一品虚爵,自然也有死前上最后一本折子的权利,但李氏年轻一辈的男子,要么已有官位,要么还未到年龄。”
话说到这,顾菀也就明白了过来:皇后想让康阳郡主做太子妃,看中的就是靖北王府手中的兵权。可这样一来,就是让靖北王府架在了权力的火堆之上,给予皇上无穷的猜忌和威胁。所以一开始不以为然,是因为知晓皇上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但李太师官高病重,族中并无男子可推荐为荫官,极有可能将为太子择取家世好的太子妃放到最后的折子上头,加上太子带了平定山匪的功劳回来……情况并不算妙。
撇去这些朝堂之事不谈,只看太子的品行,就绝对配不上康阳郡主。
“莞娘,皇上虽然嘴上不说,我却知道,他一直是忌惮靖北王府的。惟有利用姻亲,才能稍缓猜忌。”靖北王妃握着顾菀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接着轻声道:“我早就知道,屿儿和宝儿至少要有一个和王室结亲,可宝儿的夫君决不能是太子!”
“你要是接受了品阶与封地,在皇上心中就是大半个靖北王府的女儿了,你又与肃王结亲……宝儿的婚事也就能暂缓一些了。”
起码会缓上一两年,否则出了两位接连和靖北王府相关的皇子妃,岂非是太显赫了?
与此同时,顾菀想得更深了些:王妃与郡主说的都是实话,但并非没有解决的法子。
此番与她说这些话,有六七成都是想劝她接下这份感谢之礼。
“母妃与姐姐都这样说,莞娘也不好再说旁的了。”顾菀长呼一口气,应了下来:“只能感谢母妃与姐姐,往后定将视作骨血亲人。”
见王妃和郡主双双愣住,顾菀便抿唇道:“莞娘提前改口了,还请不要告诉太后娘娘。”
“不过,母妃与姐姐放心,永福公主的事情尚有影响,太子的婚事应当不会那么快的。”顾菀软声安慰着,心头却想起了另一个人。
……顾莲,她的好嫡姐,不是一直心心念念地想嫁给太子么。
谢锦安在御书房给皇上打了一个时辰的下手,走的时候手中拿了三道明黄的圣旨。
一道是赐婚圣旨,一道赐封圣旨,还有一道是处置永福公主的圣旨。
为着不破坏好心情,谢锦安先去了凤仪宫宣读永福公主相关的圣旨。
彼时皇后应付完前来领取宫务的淑妃德妃,正卸了面妆准备歇息,并派人送银两去公主府打点。
见谢锦安携了圣旨过来,只能不情不愿地在他身前跪下接旨。
谢锦安轻笑一声,用朗朗清声、不紧不慢地宣读圣旨:“……做出以上种种,罪无可赦。朕念及永福公主年纪尚轻、诚心悔过,从轻罚过:着,收永福公主所有封地,罚俸十年以济百姓,禁足一年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
只留永福公主的封号。
“父皇的确是对永福疼爱。”谢锦安含笑的桃花眸望向容色青白、勉力支撑的皇后:“上一个卖官鬻爵的,儿臣记得是抄家流放、永不入京呢。”
说罢,他弯腰,将圣旨塞进皇后手中,眸光在那一瞬化作惟有皇后可见的利刃:“母后可要拿好圣旨,不然便是对父皇不敬呢。”
在皇后浑身一哆嗦的功夫,谢锦安的清隽背影已然远去。
他没空在这儿看皇后失态的模样,要先赶去寿康宫,接了皇祖母赐婚的懿旨,他才能安心。
罗公公在后面追得步履匆匆,简直是有苦说不出:他知道肃王殿下有喜事激动,只请体谅体谅比皇上还要大几岁的他罢!
谢锦安到寿康宫的时候, 意外看到顾菀立于门口的树影之下。
夏日炎炎,松柏青青,愈发衬得树下的女子眉眼如画, 雪肌盈艳。
一袭浅粉衣裳着身,如一朵迎风而立的浅粉玫瑰。
“阿菀?”谢锦安双眸含了惊喜的笑意,快步迎身上前,在顾菀面前站定, 口中不禁道:“时过午时,正是外面日头毒热的时候,怎么这时候站在外头?”
“我在等王爷。”顾菀仰起娇面,轻笑道:“我听李公公说王爷从御书房出来了,便想着来门口等一等王爷。”
她看着谢锦安俊面上薄薄的一层轻汗, 便递了手帕:“王爷既然知道日头毒热, 就该选阴凉多的地方走,走慢些才对——王爷可用过午膳了?”
“同父皇一起用过了。”谢锦安微笑着接过手帕,轻声道:“我想快点来,所以就走得急了些。”
两人正说着, 李嬷嬷就从里头出来。
看见顾菀与谢锦安站着说话,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上前对二人行礼道:“太后娘娘午憩醒了,让奴婢请肃王殿下和顾二小姐进去呢。”
及至进了正殿, 太后、靖北王妃和康阳郡主都端坐在座位上。
瞧见谢锦安手中的帕子,彼此交换了个带笑的眼神。
太后拿起懿旨, 笑道:“这还是哀家第一回 宣读自己写的懿旨呢。”
以往这活计都是李公公做的, 可见太后对谢锦安与肃王的喜欢。
李嬷嬷在太后面前放了两个厚实的蒲团。
定睛一瞧, 竟是鸳鸯百合的花样。
顾菀正要提裙跪下, 谢锦安已经潇洒地撩起袍子, 跪在蒲团上,然后转头小心地伸手,帮顾菀提起略长的裙摆,防止绊脚。
殿中响起几声极轻的善意笑声。
稍短地微愣之后,顾菀面上微热,低头掩住眉梢唇角不自觉弯起的弧度。
她轻轻跪下,膝前是盛放的百合花。
恍如嗅到了百合花香一般,她原先怦怦地胸腔渐渐平静下来。
望着眼前腰脊挺直、男俊女俏的一对璧人,太后满意地一笑,展开懿旨念道:“哀家闻观镇国公府二小姐,容貌端正,德行具备,持躬端淑,克娴于礼,毓出名门。适肃王将近弱冠,宜当婚娶,当择佳人。今哀家特赐婚于肃王,许镇国公府二小姐顾氏莞为肃王正妃。由钦天监择中良辰吉日,其余礼仪交由礼部操办。”
读罢,太后笑呵呵道:“锦安,哀家可是特意嘱咐了钦天监,让他们选了比较近的日子——十月十一如何?正好是刚过重阳不久,是很喜庆的日子呢。”
谢锦安便在心里盘算起来:十月十一,还要三月有余的日子,府邸装修加上他要做的事情,也差不多了。
“孙儿多谢皇祖母赐婚。”他弯下身,对着太后认认真真叩了首。
身边的顾菀亦是柔声谢恩。
“快起来罢。”太后让二人起身,将懿旨塞到顾菀手上,又将目光落在谢锦安身后、小时子手中捧着的圣旨上。
太后有些惊喜道:“锦安,你父皇吩咐你做了事情?”
“罗公公随着亲王前去还没回来呢,只好让孙儿当苦力了。”谢锦安一笑,又看向顾菀:“这两道圣旨都是要去镇国公府宣读的。”
“既然你父皇让你办事,你就好好地办。”太后对谢锦安叮嘱道:“可别耽误了事情。”
谢锦安敛目应下:“皇祖母放心,孙儿不会的。”
靖北王妃适时开口:“肃王与莞娘看样子都要去镇国公府呢。既如此,便让肃王带着莞娘出宫办事,太后娘娘带着咱们去看戏罢?”
“这样也好,咱们也就不烦心年轻人的事情了。”太后就含笑让两人退下:“李公公,带着肃王与顾二小姐出宫去罢。”
行礼告退后,顾菀握着懿旨,同谢锦安一道出了寿康宫。
等坐到马车上,她便忍不住展开懿旨,又读了一遍。
有一种踏实的安心,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欢喜。
谢锦安坐在顾菀对面,无声无息弯起眉眼,静静地望着顾菀娇面生欢。
她唇角勾起的笑似一条新生的藤蔓,蔓生出一串花朵似的愉悦,绕住谢锦安的心房。
“阿菀,你同我说的事情,我已经告诉叶世子了,他也答允我回去京兆尹那儿察看究竟是什么情况。”等顾菀读完一遍懿旨,谢锦安才温声开口:“父皇还同我说,等过几天,就让我入朝办事了。”
“真很好啊,恭喜王爷了。”顾菀闻言,一双明眸微微睁大,身子前倾关切问道:“皇上有没有说,让王爷入朝后办些什么事情?”
皇子入朝办事,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皇上的圣意。
譬如当年太子入朝,参与的头几件政事都是朝中的大事,可惜做的都不大好,甚至拖了点后腿。皇上也就冷了冷太子,让他做些不大重要的事情,到前段时间才指派太子前去景州坐镇剿匪之事,也算是重新开始考验太子。
又比如武王,在文事上不大通晓,皇上就指派去了军营历练。不过这可不是武王以为的重视之意,只是皇上不忍让大儿子在朝政上受打击,就丢去他比较擅长的地方了。自然,从现在来看,武王是误会了皇上的意思。
顾菀在心里打算着皇上可能让谢锦安做的事情:如今两党纷乱,皇上若真对肃王有几分疼惜,应该让肃王先做些闲职,不让肃王惹太子与武王的注意才是。
她原想着,在夺嫡之争中,和肃王保全自身为上。可如今却要再仔细想一想——四皇子年纪尚幼暂不考虑,太子和武王却不像那等在登基之后,会善待兄弟的人。
要是可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想着,顾菀便觉得浑身忽然泛起一股涌动的热.切,连指尖都隐隐有些战栗。
她蜷起手,将这样的想法狠狠压在了心底。
……若非时机所迫,不能再想。
且,肃王这样恣意潇洒的性子,并不一定喜欢被皇位锢住。
顾菀不想逼着谢锦安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她颤了颤眼睫,缓缓平息自己的呼吸。
“父皇没有说,让我先在朝中听听如何议事,然后在御书房给他打打下手,学一学如何处理朝政。”谢锦安回忆着皇上的话,最后勾唇一笑,对顾菀玩笑道:“倒是有些像罗寿的活了。”
顾菀微微放下心来:“王爷刚刚入朝,也不着急的。”
说完这话,她不经意地一侧首,看到街边一家正在装修挂牌的商铺,那商铺极大,几乎占了大半条街,挂好的匾额上写了“木氏当铺”四个大字,镶了金边,很是富贵的模样。
“阿菀,怎么了?”谢锦安顺着顾菀的目光望去,忽地目光微微一闪。
“没怎么,就是想起这儿先前似乎是阮氏衣庄?”顾菀有些不大确定,这还是她听顾萱嘴中老是念叨,才有了个浅浅的印象。
谢锦安眼底划过一抹轻嗤,面上分毫不显:“阿菀忘了,永福公主养的那个面首,不是就是皇商阮家的公子么。”
他将今日皇上对永福公主的那道处罚圣旨给顾菀说了一遍,随后道:“父皇对永福尚且如此,对阮家更不会留情,毕竟卖官鬻爵之事,阮家在其中获利颇多。”
“那这位木氏,就是代替阮家的新皇商么?”顾菀了悟道。
谢锦安的桃花眸中盛满了清浅的笑意:“阿菀一点即通,比我还聪明——准确来说,木家代替了包括阮家在内的好几位皇商,通过鲁国公的举荐。”
速度倒是挺快的,比那信上写的快了有月余。谢锦安在心中添了这一句。
顾菀点点头,没在多往下问。
心里面却对京城盘根交错的利益关系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要做好肃王妃,她将来要下的功夫还有很多。
说话间,皇宫的马车已经到了镇国公府。
顾菀微微掀开帘子的一角,一眼就看出镇国公的起色比早上要好了不少,应该是睡了个回笼觉的缘故。而蓝氏、顾莲、顾萱则是如出一辙的苍白面色,眼皮浮肿,是狠狠哭过一场的模样。镇国公骄傲的嫡子顾望,脸上是鲜有的烦躁。
唔,蓝氏面上的巴掌印子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可见昨晚镇国公知道事情真相后,气得有多狠。
让顾菀想起她与老夫人刚刚回府那一日。
这一行人是如何的春风得意、洋洋不已。
将她顾菀视作可以随意摆弄的棋子,只肯施舍几分带着恶意的眼风,在心里带着嗤笑思量她最大的价值。
如今却是有些胆战心惊的模样。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罢。
顾菀勾唇一笑,眼中并没有半点的喜悦自傲。
对于镇国公府来说,这才是个开始呢。
谢锦安先一步下了马车,扬起精致的下颌,伸出手要扶着顾菀下车。
他颀长匀秀的身姿挺拔,如高山上的青竹,带着一股出于众人之上的潇洒贵气,只站在那里,便能吸引无数过路女子的目光。
“阿菀快下来。”谢锦安勾了勾指尖,分明的指节带动隐隐的青筋,是说不出来的好看。
上回在游园宴上,他就想扶阿菀下车的。可惜他为博得阿菀怜惜,装作脚伤,未能实现。
如今按住了老亲王等人,又如愿领了赐婚懿旨,谢锦安恨不得此刻告诉所有人。
顾菀是他谢锦安未来的肃王妃。
是他的阿菀。
顾菀坐在马车上, 望着谢锦安递来的修长指尖,不觉抿唇一笑。
夏日微燥的风吹过,将原就半掀起的车帘吹得更高。
少年的一张桃花俊面似一颗明珠, 自然生光,熠熠令人不忍移开视线。
常潋滟的眼底流淌着期盼欣喜。
让顾菀不由得想起那回初见,亦是她在马车上。
惊马惶惶,车帘飒飒。
肃王正如天降一般, 拉住惊马,回首一笑,便如朝阳般俊逸鲜活。
带着热意的燥风停歇,车厢中的温度却莫名上升了一些。
连顾菀鬓边的细发都蜷了起来,绕成一个可爱的圈。
“多谢王爷。”顾菀伸出手, 轻轻握住谢锦安的指尖, 轻巧地下了马车。
返身看镇国公府门前诸人向谢锦安行礼:“见过肃王殿下。”
谢锦安眉眼间神色微淡,平声说了一句请起。
镇国公堪堪起身,就颇为殷切地迎上来:“辛苦王爷来咱们府上宣旨了。”
然后又一脸认真地对顾菀指教:“你这丫头既然有幸被指为肃王的正妃,可要好生服侍肃王, 做好这个肃王妃才行。”
顾菀垂面不语,心中不禁讥笑:
镇国公这是寻思着从祈国寺之事中保全了自个儿,便要重新立住自己的权威,拿捏她这个女儿的同时, 顺带向肃王卖个好,再回头孜孜不倦地研究如何利用肃王这一条线, 增添镇国公府的容光。
真是……想得好美。
“有阿菀陪着, 又是为父皇做事, 何来辛苦?”谢锦安低头望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镇国公, 敛住的目光瞧不出什么情绪:“劳烦镇国公费心, 我早已与阿菀说过,不论什么事情,只要她做得顺心就好。”
镇国公讪讪一笑:“肃王殿下这般疼爱,真是这丫头的福气。”
他正欲接着往下尴尬寒暄,里头就传来几分动静。
回首一看,原是老夫人被苏妈妈素月搀扶着出来。
顾菀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而后侧身对谢锦安道:“王爷,我先去瞧瞧祖母。”
谢锦安温声应好,然后抬眸看向面前一脸谄媚的镇国公,面上流露出些许的似笑非笑。
“镇国公,本王要传陛下的口谕,您教女不严——自然,指的是顾三小姐,陛下要罚您十个月的俸禄,并撤去了您推荐的皇商何氏。”
“陛下要本王告诉您,是看在老国公和阿菀的面子上,才对您从轻处罚的。不然,怎么样都要和亲王的处罚都一样呢。”
这话叫镇国公的额角冒出些许冷汗:他先前就得到了消息,皇上已经收回了老亲王的丹书铁券,他一个空架子似的镇国公府,哪里能被罚出来和丹书铁券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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