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绫罗强逼着自己了解整个大睿的消息,只是从未接触过这些黑暗,确实有些惊惶恶心,实在是吃不下。
“夫人,岳御史求见。”阿彩端着一碗甜汤进门,小声禀报,“您先喝点甜汤歇歇吧。”
乔安被傅绫罗安排去祈太尉府,庆贺祈太尉五十大寿,不在府中。
纪云熙这几天都不敢送新情报过来了,她以为傅绫罗有手段将政务拿下来,如此有心计的女娘,对那些情报应该也能接受。
没想到傅绫罗反应会这么大,也只有这时候,才能叫人察觉出,这真真是个过去被保护太好的小女娘。
傅绫罗正看到大前年暗卫私下里闹事,解救出部分私矿难民的事儿,近千人被救出,却只有百余人存活。
那些人早在矿山和晒盐的海边被掏空了身子,不停下反倒能多活些时日,一放松下来,寿数就尽了。
她看得脑仁儿疼,眼眶子憋得发烫,听到阿彩的声音,她将情报塞回鲁班盒中锁好,捏了捏额角起身。
至于甜汤,傅绫罗微微蹙眉,实在是没胃口,她软声吩咐:“请岳御史进来说话。”
阿彩不敢多劝,却也着急,夫人那把子腰,再不好好吃东西,不用折都要断了。
无奈,阿彩将岳者华请进书房,咬了咬牙,想往后院跑,去找祝阿孃,也只有祝阿孃能好好劝劝夫人了。
只是她还没能跑出墨麟阁,就突然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人,噗通一声吓跪了。
“王……”
纪忱江黑着脸,用眼神冷冷睨她一眼,令她噤声,自己脚尖一点,面无表情上了房顶。
今儿个风不小,听着里头两人说话,他只感觉,那冷风全吹心窝里去了,吹得他心肠漏风,拔凉拔凉的。
外头伺候的阿云等武婢,一个个惊于王上冷冰冰的气势,噤若寒蝉。
岳者华一进门,看到傅绫罗,唇角原本温和的笑容顿住,他迟疑着站在门口,揖礼都停到了一半。
“夫人,你这是害喜了?”岳者华不动声色扫过傅绫罗。
他过目不忘,看过有医书记载,女子有孕月余就会有呕吐反应,严重者四月才止,身子消瘦能比无孕信的女娘还要单薄。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傅绫罗被逗笑了,“有这么明显?倒不是有孕,只是听闻岳御史说的京都事体,我了解了一下……”
不用她多说,他们俩人确实比旁人都多一些默契。
岳者华想起自己当初从那些猎活肉的宴上回来,是如何吃不下饭,甚至看到恶狼撕咬……恶心到吐的那段日子,他立刻就明白过来。
他规规矩矩给傅绫罗拜过礼,缓步走近,眉心微皱,“夫人万不必为那些畜生伤了自己的身子,你只有保重自己,才能救百姓于水火。”
傅绫罗轻叹了声,她明白这个道理,只还是难受。
她逼着自己拿起甜汤里的汤匙,问岳者华,“你可是想好了?”
岳者华跪坐在矮几前,温和笑道:“夫人恩威并施,也叫我明白夫人之才能,定江王之心计,对这天下百姓而言百利而无一嗨,我如何还有旁的选择。”
傅绫罗沉默,慢慢喝着甜汤没说话。
纪忱江其实没有登顶京都的想法,傅绫罗心知,那地方对他来说只有恶心的回忆。
他想要灭了大睿,而后归隐,往后江山归谁,天下如何,他其实不想管。
岳者华挑眉,笑意转凉,“既夫人已了解天下事,你觉得谁合适坐那把椅子?殷氏不除,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和王上即便是躲入桃花源,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他看着消瘦许多,却越发娇美的女娘,藏起眸底对天下的怜悯,笑道:“就夫人你这侧面得知些消息,都能将自己折磨得令人心疼的模样,到时百姓们于水火之中,你真能袖手旁观?”
傅绫罗依然不说话,她也不知道,应该是做不到的。
她不需要人感激,可若真有无辜百姓在她面前受罪,能帮她一定会帮。
但她不会替纪忱江做决定,那个男人给了她自在去帮人的底气,她只会陪伴他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不喜旁人强求她什么,自然推己及人。
她的沉默,叫纪忱江身上冰冷气势稍微顿了下,他为人敏锐,心知傅绫罗为何沉默。
还好这小东西有点良心,纪忱江唇角微微下压,眸底带了笑。
阿钦武力不弱,铜甲卫不会任他在王府出入。
他进不了墨麟阁,也就不知恶狼回归,无法提醒自家公子。
岳者华不知道外头有人听着,笑道愈发肆意,“若王上不愿执掌江山,倒也没什么,左右夫人才是南地最尊贵之人,这天下换个女君说不定会更好?”
他笑着拱手,以额心几乎抵到矮几,“观南不才,若为女君,愿为九步阶下臣。”
龙椅与大臣们相隔的,正是九步金玉台阶。
纪忱江面容又冷下来,心里再次起了杀意,他就知道这短命鬼不怀好意!
傅绫罗好不容易喝完甜汤,擦擦唇角,翻了个白眼,“如岳御史这样的国士之才,我一个女娘何德何能,令你站在阶下。”
不等岳者华开口,傅绫罗不疾不徐道:“更重要的是,你要往阶下站,那人说不定连金殿都要铲掉,我舍不得。”
纪忱江愣了下,在自己还没发现的时候,不自禁弯起了眉眼。
底下偷偷看着的铜甲卫精锐,还有武婢,全都发现了,屋顶气息突然荡漾。
岳者华唇角多了点苦涩,“夫人真是不一样了,远比以前豁达。”
以前的傅绫罗,不会承认自己对定江王的这份心软。
“我从来都是如此,只是岳御史不了解我罢了。”傅绫罗淡淡道,没心思跟岳者华多谈风月。
她没有做女皇的大志向,更心知肚明,这天地下两情相悦之人,若劳燕分飞,多起于误会和不长嘴。
她和纪忱江能走到哪一步,谁也不知道,但她不会让没必要的事情发生,比如用裙下臣来伤他的心。
她直接换了话题,“岳御史不如说说,为何京都使节惨死,你还能稳坐御史府的缘由?”
岳者华微笑:“我能好好在御史府呆着,那定是因为我对京都来说还有用,夫人以为我作用在何处?”
傅绫罗仔细思忖片刻,她还没来得及看边南郡的情报,但去过边南郡一趟,她也有所猜测。
“京都希望你给南疆战事添堵?”她声音轻缓,思忖着摇摇头。
“不,京都是希望,南疆要打压,但在打压过后,定江王没必要活着回来?”
她想起乔安说过的往事,面色冷淡了些,“或者重伤而归,如今的南地,却是再没有一个纪忱江能继承王位了。”
真真打的一手好算盘,若定江王身死,南地百姓头一个遭殃。
她直直看向岳者华,“你打算如何做?”
岳者华被傅绫罗眸底的冷意和审视震了一息,心下升起苦涩,他低低叹道:“难不成,在娘子心里,观南就是这般不顾你死活之人?”
若定江王身死,傅绫罗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封君,也活不成。
纪忱江神色难看,今天的风可不小,那短命鬼也不怕闪了舌头!
傅绫罗定定看着岳者华,蓦地笑了出来,声音甜软的叫纪忱江那俊脸儿愈发像个阎罗。
“岳观南,是我重要,还是岳家几百口人命更重要?”她斜靠在扶手上,恍惚叫岳者华以为自己看到了定江王。
傅绫罗的声音,也如纪忱江一样带着懒洋洋的游刃有余,“或者说,若是我和你阿娘阿姊站在一起,我们只能活一边,你会选谁?”
岳者华一点也不意外,这小女娘从来都是不肯叫他嘴上占便宜的。
这跟媳妇和婆婆掉水里,叫夫君选有什么区别?怎么选都是错。
他不敢再调侃,端正姿态拱手讨饶,“观南以为,王上对南地掌控已久,京都的为难未必不在他预料之内,所以观南此来,是为了合作,也是为了投诚。”
这才是傅绫罗想听的,她笑着点头,“岳御史说来听听。”
岳者华言简意赅:“岳某欲挟封君以令大王,救岳家三百三十二口人命,但岳某不敢以万万百姓之安危以救小家,只求身死道消,改头换面,为封君效力。”
傅绫罗愣了下,没想到岳者华要玩儿的这么大。
她还以为岳者华会选择做做样子,敷衍京都。
但下一刻,她立刻摇头,说出的话叫纪忱江直接黑了脸,“不,谁都能死,你不能死。”
岳者华也愣住了,但下一刻,他和纪忱江都明白了傅绫罗的未尽之意。
岳家的国士之才,清贵世家嫡子,若死在南地,即便他做错了事,依然易叫京都甚至各封地抓住把柄,攻歼定江王。
这小女娘竟是连国士之才都不要,也不愿叫纪忱江有任何危险。
岳者华再忍不住苦笑,“夫人竟豁达如此,倒是叫观南有些无措。”
他心里的酸涩加重,心口钝钝得疼,叫他忍不住嫉妒纪忱江。
那心狠手辣的武夫,何德何能,叫如此钟灵毓秀的玲珑女娘倾心。
若是也有人愿意这样对他……他垂眸遮住难过,不,他没这个运道。
傅绫罗不知他心思,缓声道:“容我想一想,过几日,我再请岳御史来喝茶可好?南疆使节还在与驻军和谈,彻底压下南疆还需些时日,我们定能有两全之法。”
岳者华咽下心里苦涩,重新露出温和笑意,“就听夫人所言,观南先行告退。”
“天冷了。”傅绫罗起身送他到门口,“岳御史也别不将身子当回事儿,且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
岳者华笑得更温润,“多谢,夫人留步。”
等到岳者华离开后,傅绫罗立刻喊,“阿云,进来。”
她想叫纪云熙前来,商量一下岳者华这边该如何做,也得让人将消息传给纪忱江,问问他的意思。
敌人想要暗算,手段千变万化,防不胜防。
且得想个姜公钓鱼的法子,叫对方主动露出马脚才好。
等傅绫罗回过神,才发现,阿云没应她。
她刚要开口,书房门就开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的高大身影,满身风霜,静立在门口,定定看着她,眼神中的锐利和灼热,令她差点惊呼出声。
傅绫罗眼里露出喜悦,毫不犹豫上前,“长舟,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在南疆吗?”
纪忱江微微一笑,反手将书房门关上,上下打量着她瘦削了许多的身子,心里憋着的火更甚,让他说话多了点阴阳怪气。
“你光顾着跟岳者华说话,还有心思知道我怎么回来?”
傅绫罗:“……”她心下一紧,止住脚步开始后退。
他一步步逼近,“我骑马回来的,日夜兼程,跑废了两匹快马,进门就听见你跟旁人笑语晏晏,聊得好不热闹。”
傅绫罗被他越来越锋锐的目光逼得退后更多,软声道:“你既然听到了,就该知道我心里记挂着谁,怎么还要冤枉我呢。”
纪忱江冷笑,“哦,一边记挂着我,一边跟旁人互相关怀身子,惦记着叫旁人保重,这么久却问也不问一句,我在外打仗,身子是不是安好?”
傅绫罗退无可退,跌倒在软榻上,被两条铁臂牢牢圈在怀里。
她忍不住了,只着棉袜的脚踹出去,瞪纪忱江,“乔安不是都告诉你了?你若安好,自风平浪静,你若不好,自会有人送信回来,反正定江王忙着打仗,也不知道送信回来。”
腿上被踢的力道不算什么,可傅绫罗的抱怨,却叫纪忱江的贱骨头没那么痒了。
“是我的错,叫夫人担心了,我信你,就是看到你关心旁人,我干吃醋,这个比较难改,夫人容我些时候可好?”
他刚才本就是无理取闹,见傅绫罗急眼,眸底笑意渐深,慢慢凑近傅绫罗轻咬的唇,想要亲过去。
傅绫罗瞪圆了眼睨他,抬手捂住他的嘴,“不好!你一回来就指责我,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不待纪忱江狡辩,她又恶狠狠瞪他一眼,“狡言饰非,还要管我如何御下,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又该当何罪!”
“不说清楚,你别碰我!”
纪忱江:“……”好家伙,才刚一个月不见,小虎崽子变成母老虎了。
他也不敢真惹恼了傅绫罗,见她实在是瘦的叫人心疼,哪怕花花肠子要造反,也不舍得折腾她。
慢条斯理起身,想了想,纪忱江跪坐在她旁边的脚踏上,也只比傅绫罗低不到一个头。
他微微抬头,“数罪并罚,一罚我伺候夫人用膳,二罚我为夫人这一个多月来执掌王府的进步提几个小意见,如何?”
傅绫罗被他跪得呆了下,都没来得及阻止。
这人在床上跪坐时,她倒是没什么感触,毕竟那时候再跪坐他也更高大。
可他在书房跪坐……她总觉得这人未免也太能屈能伸。
看他仰着头,真真认下尊卑,要指点她都说的小心翼翼,心里止不住的发软。
她伸手拉他,“你先起来。”
纪忱江敏锐察觉出她语气软化,顺着傅绫罗力道将她拽入怀里,“夫人,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眼疾嘴快堵住傅绫罗的惊呼,声音缱绻至极,“好不好?嗯?”
傅绫罗的话都被堵在了急切的唇舌之间,脸颊一点点发烫,小手啪啪往他胸膛上拍。
嗯个鬼,好不好倒是给她机会说出来啊混账!
纪忱江本来只想亲亲她,一解多日不能见的相思之苦,哪知胆子大了许多的胭脂虎挣扎不休,惊动了佩刀,一时倒是无法收场。
纪忱江在傅绫罗被亲得晕晕乎乎的时候,不动声色将人轻放到软榻上,两人衣衫很快就凌乱落了一地。
“唔……纪长舟!”傅绫罗瞪大一双狐狸眼儿吸气,说骂不是骂,说哭也不是哭,声音一出口就带着令她羞成红玉的娇媚。
纪忱江赶了一路回来,又渴又饿,整个荷花池子都在眼前,怎能不先爱怜一番,以甘甜蜜糖止止渴。
外头听到动静,阿云和阿晴涨红着脸让其他人离远一些,她们低着头守住了书房门,谁都不让靠近。
书房里傅绫罗觉得,自己要坏掉了。
明明红透了的狐狸眼儿还睁着,却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觉得飘飘荡荡,想落地却找不到支点。
她忍不住哭出声,前所未有的跳跃和失重感让她害怕:“纪长舟!你混蛋!呜呜……混蛋!”
纪忱江一开始没听懂,当她恼了,也怕她在书房会害羞,只想着伺候她一番,让她先用午膳,回寝院再说。
只当他起身时,傅绫罗一时力竭,软绵绵的荷枝缠绕着没松开,眼角挂着晶莹,似恼还休瞪他。
纪忱江心中一动,“阿棠,你都骂我了,我也不能白担了名声是不是?”
他以刀胁迫,逼得傅绫罗眼角晶莹震落。
她吓得抖了抖,赶忙松开绵软的荷枝,知道早晚避不开这一遭的,只软声求着:“回,回寝……呜……”
话没说完,荷枝只挥舞着,不小心甩在他下巴上,花儿与刀不小心碰在一起,纪忱江倒吸了口气。
他再忍不住,露出属于武将的凶狠,低头堵住她的声音,逞凶作恶,誓要让傅绫罗见到他更混蛋的一面。
傅绫罗连骂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晕晕乎乎拽进了滚烫旋涡之中。
墨麟卫和铜甲卫守着墨麟阁,如今府中探子已除,守得铁桶一般,纪忱江乔装回来,传不到外头去。
俩人在书房里胡混了半日,等到掌灯时分,纪忱江一脸餍足,抱傅绫罗回了寝殿。
别说头一次听到动静的阿云和阿晴了,就连阿彩都目瞪口呆成了个大红灯笼。
别庄那一次,可也没这么大动静啊。
夫人明明好些时日没仔细用膳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哭……咳咳,喊到嗓子都哑了。
傅绫罗心道,她若是真有力气,这会儿定要打死纪忱江。
咦呜呜……她好不容易才养出的威严,今天只几个时辰就都丢干净了!
不过,没力气也不耽误她用晚膳。
这喂饱了的恶狼格外有耐心,叫人熬了浓浓的参鸡汤,煮上从北地传过来的馎饦,一勺一勺喂她。
傅绫罗偏头不欲看他,却被笑着威胁:“若你不吃,那我可就一口一口喂了?反正也不是没喂过。”
傅绫罗抽着气,压下气恼,到底是吃了个肚儿圆。
只是等其他人都退下去以后,她死活不肯叫纪忱江在床上睡。
没力气用方枕扔他,也要红着眼眶倔强瞪他,下巴朝着碧纱橱抬。
纪忱江才刚吃了个半饱,还指望着有下一回呢,哪儿还摸老虎屁股啊。
偷偷亲了一下,老老实实拿着有傅绫罗身上香气的枕头,去了碧纱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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