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五能有这样的老师,实是幸事。
杜里正素来看中独生子杜七,却敢直接将他送到“仇人”的家里开蒙,是知晓袁先生的人品?还是在镇上有眼线人手,能确保杜七不会吃亏?
只凭着镇上铺子的掌柜?
袁家可是镇上的老户,一个下人身份的掌柜怕是没有那个份量?
似乎有一条线,快要穿起来了。
桂重阳压下心中激动,随口道:“你那么小就去镇上读书了?你爹娘也舍得,十八里路呢,每天折腾好辛苦。”
“没有走读!”杜七摇头道:“我家在码头边有处宅子,我不回来时就歇在那里。我五天回家一次,不回家的时候,我娘也会隔一天就去镇上照看我。”说到最后,带了几分羞涩。
别人家十二岁大的少年,都不是孩子了,只有他娘还是当他是奶娃娃照看。
桂重阳叹息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外如是。那你爹呢,也隔一日就去照看你么?如此一来,你在镇上与在家里也不差了。”
杜七摇头道:“不去,我爹不耐烦人多,鲜少去镇上。”
桂重阳心中道了一声“果然”,嘴上却岔开话道:“我虽比你小,倒是比你早开蒙两年,也读过一些时文,要是你不嫌弃我班门弄斧,以后咱们就一起学习!”
杜七忙不迭点头道:“一起一起,我乐意去村塾,就是冲着你与小八去的,自然要一起啊。”
少年圆润的大馒头脸上,是一双被挤得小了一圈却依旧盛满真挚的眼睛。
桂重阳莫名有些心虚,顿了顿,笑着点头道:“就这样说定了!”
梅小八在旁听两人说话,有些不安,小声问道:“重阳哥,俺是不是太笨了?字写得丑,背书也不行。”
桂重阳指了指杜七道:“你这是与杜七比?真是刚站着就想要跑!杜七是七岁开蒙,距今已经五年,你才上学半月,要是就超了杜七,那他岂不是要羞死了!”
杜七也道:“作甚着急?学问这东西,学一点就是一点,半点做不得假的。重阳比我开蒙早两年,就能指点我时文。等你过几年,自然也就比过我了!”
梅小八抓了抓后脑勺,憨笑道:“俺不是要与杜七哥比,就是担心自己太笨了,让重阳哥白操心。”
桂重阳认真想了想,道:“胜在勤勉,还算中中。”
杜七自己是个惫懒的,却是佩服勤勉的人,对梅小八竖了竖大拇指,道:“好好学,有重阳这个小夫子看着,指定不会错。”
梅氏已经恢复平静,预备好了午饭,过来招呼几个少年去吃午饭。
馅饼是两样馅,一种是韭菜鸡蛋加荤油的,一种是韭菜粉丝加素油的,还有一盆菠菜粉丝汤。
前者是给大家吃的,后者是梅氏与桂重阳吃的。
桂重阳回来前,梅氏就在桂奶奶的影响下信佛,有初一十五吃素的习惯;等桂重阳回来,桂五“归宗”,叔侄两个开始调查十三年前的事,梅氏跟着悬心,就开始跟着的桂重阳吃全素。
梅朵没有出来吃饭,梅氏安置三个少年吃喝后,就端着一盘馅饼去了西屋。
梅朵愤愤,小声道:“重阳到底是怎么想的?莫非真想要与杜七做朋友?方才我路过西厢时,他给杜七讲文章呢!那个认真劲,竟是半点不藏私!至于做到这个地步么,那说不得是仇人之子!”
“仇人之子”?
梅氏端着馅饼的手一抖,脸色沉了下去。
堂屋里,桂重阳一个馅饼没吃饭,杜七已经用了三个,又拿起了第四个。
看桂重阳望过来,杜七不好意思道:“我饭量大。”
“可是吃太快了,不利于养生。”桂重阳道。
“我娘说长身体呢,才会吃得快饿的快。”杜七道:“除了一日三顿正餐,我再加两顿细点。”
梅小八瞪大眼睛道:“幸好你长在里正家,这要是其他人家,不得被你吃穷了。”
杜七眉眼弯弯:“我娘说我娘养得起我,可劲吃。”
桂重阳面不改色,心中却觉得不对劲。
要是杜七是两、三岁的奶娃娃,那自然是怎么胖乎乎都可爱;如今可是都十二,却是一百五、六十斤的体重,比旁人多了大一圈,这走路都呼哧带喘的,难道还只是“富态”?当爹娘的,就不关心儿子身体受不受得住?
用了午饭,杜七欢呼不已,因为大家拿着渔网、鱼竿去河边钓鱼。
“我还没钓过鱼呢,我娘不让我往水边耍。”杜七匆忙期待道。
桂重阳不由想起“老爸”,他也是不让自己往水边去。可是南方多水,防不胜防,“老爸”还是请人教了桂重阳浮水。
不过桂重阳过去身体弱,天热不能在外头,天冷不能在外头,还是在屋子里不出来的时候多,从小性子也安静,不似寻常孩童那样活泼好动。
如今中秋已过,河边嬉戏的孩子就少了许多。
桂重阳一行倒时,就只有两个孩子提了半桶螺蛳离开。
杜七的口水又流下来了:“螺蛳,我顶顶爱吃了。”
梅小八笑着将鱼竿、渔网递给桂重阳与杜七,道:“那你们两个在河边钓鱼,捞鱼,俺去摸螺蛳。”
“还能下水吗?”桂重阳道:“水凉就算了,别抽筋。”
梅小八指了指天上道:“大晌午的,日头正足呢,水温着,不碍的。”
这是俗称的“秋老虎”肆虐的时候,中午的时候穿着单衣都觉得热,河水也是温热的。
桂重阳就拿了鱼竿,一处树荫下垂钓。
杜七拿了简易渔网,还有半碗饵料,在河边游戏着学习下网。
正午时分,大鱼小鱼都沉底,桂重阳这里一无所获。倒是杜七那里瞎猫碰到死耗子,渔网上有了收获。
却是长长一条,身子扭动,面相狰狞,杜七吓得立时扔了渔网,大喊:“蛇!有蛇!”
梅小八与桂重阳都吓了一跳,要知道水蛇可是咬人的。就算是没有毒,也够骇人的。
“没事吧?咬到了?”两人自是都奔杜七去了。
杜七双腿发软,使劲摇着头,指了指被丢在地上的渔网,比比划划道:“没咬到,那有一条蛇,好大一条,这么粗!”
桂重阳与梅小八都望向渔网。
桂重阳还在戒备,梅小八已经奔着渔网而去。
“小八!”桂重阳皱眉唤道。
梅小八已经蹲下,抓起渔网,回头兴奋道:“重阳哥,不是水蛇,是黄鳝,还是有年头的老黄鳝。”
黄鳝是吃的,自不能与水蛇相比。
桂重阳这才松了一口气,杜七已经心有余悸道:“怎么长的跟蛇一样,看着怪吓人的?”
梅小八道:“不一样呢,黄鳝可是比蛇粗,还没有鳞,红烧最好吃了!”说着,已经是口舌生津。
杜七方才还怕的不行,现在一听这话,立时道:“这一条得有几斤吧?全都红烧吗,能烧一大盆。”
梅小八心直,道:“你还不家去吃饭?你娘不找你?”
杜七一听立时蔫了,小声道:“我不想回家,想同你们在一处玩。”一边说,一边用小眼神瞄桂重阳。
杜家气氛不好,杜六姐儿“寻死”不成也变了性子,不爱出屋,整个人也变得阴沉沉的。杜里正对儿子虽有耐心,可心中也憋着火;李氏这里,精神也不大爽利。
杜七觉得家里憋得慌,自是不愿意在家里待。
桂重阳道:“你来一道临字学习自是无碍的,不过也得跟父母说清楚,你不是小孩子了,总不能让你父母跟着操心。”
这句话,杜七极爱听。他已经十二岁,自不是小孩子了。他挺了挺胸脯道:“嗯,我一会儿就家去跟爹娘说,放假这几日同你们两个一起学习。”
桂重阳想起明日是十八,镇上食店开业的日子,便道:“明儿怕是不行,明儿我五叔的铺子开业,我们一家去镇上吃酒。”
杜七闻言,立时带了祈求:“是不是小八也去?那就剩下我一个人,有什么意思,能不能带了我去?”
本就是桂重阳的买卖,不过是为了少麻烦,暂时打着桂五的名号。桂重阳想要多带一个人,自然并不难。
只是桂重阳不想惯杜七随意提要求的毛病,沉吟道:“那我问问家中长辈,看看许不许,你也问问你爹娘,到底是去镇上。”
杜七还没说话,就听到远远有人喊“七哥”。
正是之前跟在杜七身边的瘦小厮,之前杜七在县学读书时,小厮充当他的书童;如今回到村塾,没有人带书童,杜七便也不许瘦小厮跟着他。
“七哥,太太喊七哥家去。”瘦小厮近前,恭敬地说道。
杜七意兴阑珊,看着桂重阳与梅小八道:“我先家去,你们还在这边耍嘛?我一会儿再来寻你们耍啊?”
桂重阳摇头道:“我们也家去。”
杜七立时兴致勃勃道:“那别忘了帮我问问梅姑姑,看看明天能不能带我一同去吃酒。”
“得赶大早呢的,估摸着卯正(早上六点)前就要出发。”桂重阳道。
杜七立时道:“县学里有早课,我能早起,就带我去吧。”
桂重阳已经说了要问长辈,自然不好直接点头,便道:“那你晚饭时打发人过来问一遭。”
杜七欢欢喜喜,指了那小厮道:“好,好,到时候我让百岁过来问。”
“百岁”就是那小厮的名字了。
桂重阳点点头,众人一起离了河边,在路口作别。
梅小八还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给二奶奶家送半条,二爷爷之前还提过黄鳝哩!”
梅小八性子憨厚,加上是梅青竹的嗣子,桂春的小舅子,二房长辈对他都十分慈爱。他自是晓得好歹,也从心里亲近起桂家二房来。
桂重阳点点头道:“你做主的,不过到底是杜七抓的,明儿咱们去镇上给他买些吃的。”
梅小八口袋里也是有零花钱的,每个月三十个钱。梅小八性子疏朗,不是个小气的,遇到货郎也会给梅氏、梅朵买个绢花、零嘴儿什么的。
梅小八点点头道:“那俺明天给杜七哥买绿豆糕吃。”
两人说这话,回了桂家老宅。
见杜七没有跟着回来,梅氏神色顿了顿,提着黄鳝,精神有些恍惚。
桂重阳瞧着不对,打发梅小八去西厢温书,才追到厨房道:“姑姑,可是杜七有什么不对?”
梅氏愕然,小声道:“你可是晓得了什么?”
桂重阳正色道:“还能有什么?长辈们之前不是曾疑过杜七血脉吗?只是因杜七足月出生,对外的生日离大伯出丁有十一个月,才去了长辈们心中疑惑。可是杜家与村里往来的少,也没有几个人见过做月子的李氏,谁也说不好孩子生辰到底是什么时候。”
“原来是这样吗?”梅氏点头道:“当初李氏做月子时,李家人去看过,可都说杜七八字轻,李家当初又刚死了人,杜里正嫌晦气,不让儿子见人。因这个,李老太太在家咒骂了好几天,我刚好听了一嘴。”
之前觉得杜家的解释合情合理,如今看来不无漏洞。
桂重阳道:“姑姑是瞧杜七与大伯有相似之处?”
梅氏指了指桂重阳的耳朵道:“杜七有‘栓马桩’,你大伯也有。你见过杜里正几遭,留神过他有没有?”
桂重阳回木家村快到三个月,总共见过杜里正三、四回、他素来几个记性好的,加上格外留心杜里正,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
“有,右耳前,黄豆大小的‘栓马桩’!”桂重阳沉思,回忆,带了肯定道。
“啊?”梅氏不由傻了眼,这可怎么分辨?
要是“仇人之子”,是一种对待;要真的是“桂家血脉”,那自然是另一种对待。如今这样,可怎么应对是好?
第123章 暗流
除非找到其他证据,否则杜七到底是杜家血脉,还是桂家血脉,就只有李氏心中有数了。
“纸包不住火,仔细查,总有蛛丝马迹留下。还有杜七的痴肥有些不对劲,回头找个机会叫大夫看看,说不得有什么发现。”桂重阳想了想道。
梅氏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可这涉及桂家血脉之事也没有其他好主意,只能听桂重阳的,不过还是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他真是桂家血脉,你们若是对峙起来,长辈们在地下也跟着不安。没有确定杜七身份前,你们叔侄想要动杜家,也勿要从杜七身上下手。”说到最后,已经郑重恳求。
两人相处几个月,梅氏对桂重阳尽到长辈之责,多有关爱。可真要说起来,不过是移情,只因桂重阳是桂远之子、桂奶奶之孙。可要是杜七也是桂家长房血脉,梅氏肯定不能坐视同祖父的堂兄弟两个反目成仇。
桂重阳心中有些不舒坦,可也晓得梅氏心中最重的是桂家长房传承。这个传承人是他,还是杜七,或许对梅氏都区别不大。
不过桂重阳没有说什么,还是点头应了:“姑姑放心。”
杜家宅子,堂屋。
杜里正坐在主位,李氏与杜七母子左右客座坐了。
杜七正兴高采烈对父母提及今天行事:“梅夫子叫人传话,学堂放假三天,二十才开课。儿子就跟重阳与小八去桂家了,重阳家的书有那么多,比县学里的藏书室都不差。重阳跟小夫子似的,给小八留了作业,让他临字半个时辰,背书半个时辰;儿子也跟着临字了。重阳比儿子开蒙早两年,早就会时文,还叫儿子默了一篇点评了着。”说到最后,一副与有荣焉的神情。
李氏狠抓着帕子,只觉得心塞,桂家那小子,比自己儿子还小半岁,凭什么来指点儿子时文?自以为是的家伙,恁是不讨喜。
杜里正笑眯眯地听着,道:“他是怎么点评的?”
“他说儿子走了弯路,多背些例文,不能说不对,可不能化作自己的东西,背再多,写出来也涩。还不若从简单的策论写起,再寻个好老师,一点点磨出来,府试可期。”杜七带了几分兴奋道。
杜七打小就不是伶俐孩子,在袁氏学馆还有袁夫子耐心教导,等到了县学就是凑数的。
杜七去年才十一,这个年岁才开始学经的大有人在,只是县学里都是生员,就是旁听的也多是过了府试的童生,像杜七这样的白身只有一个,自然被先生看轻。
没有人认真教导杜七,却又嫌弃他不会做时文,就指定了例文让他背诵。这样下来,杜七的时文成绩能好才怪,少不得每次都是被鄙视批判一大堆。
像桂重阳这样肯定杜七长处,指出他不足,还给出好建议的却是头一回。
前有梅小八的勤勉,后有桂重阳的出众,使得原本都有些厌恶读书的杜七都生出认真读书的念头。
李氏按了按嘴角,没有说话,眼中露出不以为然。
杜里正却是笑了,道:“是吗?那以后你可要好好学习,爹一定给你找个好先生。”
杜七忙不迭点头道:“嗯,我一定好好学。”
杜里正欣慰点头道:“在外待了大半日,你先回去,晚上做了你爱吃的肉丸子。”
“嗯!”杜七欢欢喜喜起身,想起一件事,道:“爹,娘,重阳他五叔的食馆明儿开业,他与小八两个明儿去镇上,儿子想要跟着一起去。”
桂重阳对儿子的影响似乎大了,杜里正神色一顿。
李氏道:“既是桂家买卖开业,桂家人肯定忙,你一个外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可是小八也去呢,明儿又有假。”杜七不情不愿地道。
李氏道:“梅小八成了梅家二房嗣子,寄养在桂家,自然会跟着桂家人,你不用学他。”
杜七带了几分撒娇道:“娘,儿子想去,儿子都跟重阳说好了。”
李氏一顿,还要再说,杜里正摆摆手道:“想去就去,不过是镇子上,又不是别处,只是得带了百岁。”
百岁他老子就是镇上铺子的掌柜,是杜里正心腹之一。
杜七却是犹豫了:“儿子是跟着重阳蹭吃蹭喝的,还带人好吗?”
杜里正慈爱道:“作甚不好?到时候打发百岁寻他老子去就是。要是这都不行,你就在家里读书。”
杜七这才点头道:“好吧。”
李氏在旁着急,可丈夫已经决定的事,不好当面否定,等到杜七下去,才抱怨道:“老爷还真放心,就不怕桂家那小子存了坏心?”
杜里正吃了一口茶:“不过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小崽子,还能翻了天去。县学的事七郎心里不舒坦,好不容易有人让他乐呵乐呵,你当娘的还忍心拦着。”
说话之间,是将桂重阳当成逗杜七乐的小玩意儿。
李氏虽心中不安,可不好就桂家人多说什么,只道:“县学那边,就这样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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