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河既得了银子,也晓得轻重了。虽说他晓得里正姑父瞧不起李家,可是李家也不能与杜家真断了交情。
杜家一个外来户,能立足木家村,坐上里正的位置不还是靠着他们李家?那个表弟跟猪一样痴肥愚蠢,哪里像能守住产业的,少不得自己这个做表哥的出面。
想到杜家的重要,李河便懒得计较那些杨树。只要里正姑父肯与他做大媒,什么婆娘娶不得?他回头望了望桂家,眼神晦涩莫明。
“瘪犊子,怂货,没刚性的软蛋!”李老太太被儿孙强架着离开,骂骂咧咧,从骂桂家转到骂自己儿孙上:“作孽了,老娘怎么生了你们这些没卵子的怂货?”
李发财、李河父子将老太太拉进大门,“哐当”关上大门,李老太太依旧咒骂不休,大家却只当成乐子了。
等大家卸下了杨木,桂五就发出了邀请,只说后天开始起新房,大家有空的就过来帮一把,没有空的也不强求。
不过半天功夫,大家就得了六十文的好处,虽说伐木也出了力,可乡里乡亲本也没有拿钱的规矩。可要是不拿,一是舍不得,二是得罪拿了的其他人。
大家正有些不安,听了桂五这话,立时胸脯拍得“啪啪”响,答应到时候过来帮忙。
已经入更了,村民们散去。
桂五没有进屋,在院子里与梅氏说了几句,就与过来找他的桂春一道回二房去了。
先放下二房的屋子修缮,而是先起老宅这边的宅子,也是赶到这了。不管杜里正如何约束,以李老太太的德行,这些木头一日没用上,说不得就惦记抢回去的。
二房这里,桂二爷爷、桂二奶奶早已等得焦急。
见桂五回来,桂二奶奶忙道:“作甚这么久?不是去里正家了吗,方才春儿去找了你一趟也没找见。”
伐木是体力活,又是一口气砍伐三十多棵。桂五是主家,不好偷懒,实在实的出了把力气,这会儿才觉得乏力,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道:“饿了,刚才上山砍树去了,杜里正判的,李发财赔咱们家三十六棵杨树,刚才一口气砍了运下来。娘,厨房还有吃的没有?”
“老儿子、大孙子、老两口的命根子”,看到老儿子累成这样,桂二奶奶心疼的不行,先端了一碗凉白开过来,随后就亲自往厨房去。
杨氏与江氏两个儿媳妇都在,哪里会让老太太下厨?连忙跟了去。
“娘,媳妇来就成,灯暗,娘可莫要磕着。”杨氏将桂二奶奶便哄便推了出去。
“下把龙须面,再卧两鸡蛋。”桂二奶奶不放心地嘱咐道。
“好,刚捡了鸡蛋。”杨氏应着。
桂二奶奶见江氏也在厨房,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说出让她回屋歇着的话,自去了。说到底桂五是江氏的男人,没有指使嫂子干活,她为人媳妇的却偷懒的道理。
倒是杨氏,看了看江氏身上襦裙道:“弟妹也回屋去,莫要蹭脏了衣裳。”
江氏笑着道:“我只会烧火,正想着与嫂子学两手,嫂子再撵我,就是嫌我笨了。”
杨氏不好说什么,只能任由江氏了。她已经看出来,小叔子也好,小婶子也好,手头都有私房,以后不会在乡下待多久,以后两个儿子还要多靠小叔子提挈,趁着夫妻两个在老家,自己这做嫂子的能多卖点好就多卖点好。
屋子里,桂二奶奶啧啧称奇:“李家那老泼妇,就任由你们砍树了?真是活的久了,什么都能见,万没想到这辈子还要看到李家泼妇吃亏的时候!”
桂五笑道:“这不是有个杜里正,估摸他也是晓得李老太太难缠,叫大家连夜上山去伐树,又不知私下许诺了什么,让李发财自己去拦着李老太太不要胡闹,左右让他们自己去约束李老太太就是。”
桂二爷爷沉默了一会儿:“要是先修老宅,那前院三口就都要挪过来,到底怎么住,还要想个章程。”
桂二奶奶的脸耷拉下去,这自然不是嫌弃梅氏姑侄。一个亲外甥女,一个外来的长孙媳,亲近一二都正好;可是,还有桂重阳。
“早说了两家已经分家,怎么又搅合到一块了?”桂二奶奶嘀咕道。
桂五看了桂二奶奶一眼,道:“要不然我打听打听村里谁家有空闲屋子?”
这回急的是桂二奶奶,道:“老婆子就这么一说,还能真不让他们住?真的让他们自己出去住,那咱们二房不是被人戳脊梁骨?”
桂二爷爷道:“让顺娘姑侄两个与春儿他娘住,让重阳与春儿住……”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上房西屋现在空着,收拾出来做书房,给你们两叔侄看书使。”
这样安排也是没有办法,梅氏姑侄两个虽是客,可不好越过杨氏这个嫂子与未来婆婆住上房,桂重阳更没有资格越过堂叔与堂兄去上房。
最后资格搬进西屋的是杨氏,可没有守寡的儿媳妇与公公住对门的道理。偏生杨氏不住,这家里就没有人有资格越过她来上房。
“那小崽子可是吃不得粗粮的,到时候别一家子老小服侍他。”桂二奶奶还在抱怨道。
桂五虽喜欢家里人和睦,可也晓得有些事勉强不得,与其让桂二奶奶心里不舒坦,让桂重阳看了脸色心有芥蒂,还不若开始便不住到一块,否则反而是费力不讨好了。因此,他倒是真思考另外的安置法子。
桂二爷爷见儿子反应,嗔怪老伴道:“少说两句吧,总是这样,心是好心,都坏在这张嘴上,今天的疙瘩汤不就是你吩咐春儿他娘做的?”
桂二奶奶讪讪,这才不说话了。
桂二爷爷道:“小一辈就他们兄弟三个,以后不说是谁借谁的光,可也万不能就此疏远了,一个锅里刨食儿,情分也就厚了,挺好!”
“个头不大,却浑身心眼子,也不知到底随了哪一个?春儿、秋儿加起来也没他一个心眼儿多!”桂二奶奶说了真心话:“老婆子这不是担心春儿他们兄弟两个被糊弄了,以后吃亏!”
桂二爷爷摇摇头道:“这小的,比小四强。小四那混账东西,就是个没担当的!”
桂重阳回来半月,桂二爷爷也知晓了桂远当年被骗失银之事,说起来依旧难掩愤愤。
桂家老宅,院子里。
梅朵看着眼前高高一垛木头,捂着嘴巴直乐。
桂重阳在旁边看了,笑道:“表姐想笑就笑呗,在家里还顾忌什么?”
梅朵吐了下舌头,指了指李家的方向,小声道:“我怕李老太太发疯,哈哈,素来只有他们家占别人便宜的,这会子怕是心肝肺都要疼了!”
梅氏站在门口道:“还不屋来收拾东西,在外头喂蚊子吗?”
梅朵与桂重阳这才进了屋子。
梅朵回西屋收拾行李去了,梅氏与桂重阳到了东屋。
看着眼前雪白的墙壁,装的满当当的书柜,又看看炕上睡得正香的元宵,梅氏眉头微蹙。
虽说老宅外头看着还是破败不堪的旧屋子,可实际上桂重阳回来半月,正经收拾了一回。屋子里黄土地面压过了,东屋与西屋屋顶与四壁都糊了白纸,看起来明亮干净了许多。
桂重阳爱干净,梅氏姑侄两个也不是邋遢人,住的干净了大家也心里欢喜。可如今要去二房借住,哪里好去收拾人家的屋子?
还有就是桂重阳爱护眼睛,夜里并不挑灯夜读,可白日里却经常在屋子里读书。到了二房,没有书房怎么办?
除了住处,吃的也是问题。如今在家里,梅氏做饭,自然会照顾桂重阳的口味;到了二房借住,总不能自己单独开伙。
桂重阳并不知道梅氏是担心自己的吃住,还当她担心梅朵,小声道:“这样让表姐过去住,会不会不好?”
梅氏一愣,才反应过来桂重阳担心什么。
梅朵以后是要嫁到二房,可如今亲事未敲定,人就住过去,等以后两人要成亲的消息传开,外头不知会出现什么猜测。男男女女之间的传闻,捕风捉影都能说上几句,说不得梅朵就要被人看轻了。
梅氏才认真思考其这个问题,道:“看来明天我得同那边的几位长辈好好说说此事。”
桂重阳想了想道:“表姐的嫁妆,姑姑是什么章程?可是心里有数了?”
虽说从血脉上论,梅朵是拐了弯儿的表姐,那边是亲从堂兄弟;从“债主”与“债务”上说,梅朵与桂春都是因桂远失父,可是这世道女子与男子不同,梅朵更艰难了些,桂重阳心里就有了偏向。
梅氏道:“就是你不提,我也想与你商量这个,这几日梅家那边就该来要过地契了,我会留下十五亩,给他们二十五亩。我与朵儿名下那十亩,就做朵儿的嫁妆田,我娘当年带到梅家那五亩,就转到你名下,重新归了桂家。”
桂重阳一听,忙摆手道:“不用,不用,都给表姐做陪嫁,我以后会给家里置田,姑姑您就放心吧。”
梅氏摇头道:“你莫要推迟,‘长者赐、不可辞’这不是我赠你,而是我娘对娘家的一点心意……当年我娘病榻之上,除了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娘家。她一直后悔,不该在大舅舅遇难关时没有拿出嫁妆田来,要是多凑些银子,也不会……不管你以后添置多少,这些都是老人家对娘家的一点心意……”
第71章 名份与迁居(上)
同样是桂家嫁出去的姑奶奶,有桂大姑那样迁怒老父母,恨不得对娘家落井下石的;也有桂家老姑奶奶这样,独生子被连累至死也会反省自身不是,放下不下娘家。
这就是人心。
桂重阳心中唏嘘,不好说拒绝的话了,倒是想起一事来,对梅氏道:“姑姑,竹表叔无嗣,咱们给表姐找个兄弟吧。”
梅氏闻言,双眼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苦笑道:“我何曾没想过,只是有大伯他们在,不会允的。”
梅青竹有了名正言顺的后嗣,就可以收回被梅童生一房占去的宅子与土地。
“作为过契的一个条件呢?写好字据,即便给竹表叔选嗣,也不涉及二房之前的宅子与田产,之前二房的宅子与田产都有梅秀才兼祧继承;前提是,梅氏长房不干涉竹表叔选嗣子之事,选嗣人选由姑姑与表姐商议定夺。”桂重阳稍加思量,道。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是问题。
梅童生父子看重的是二房之前的宅子与田,费不找因那个给梅青竹择嗣之事增加障碍。
桂重阳相信,自己以后补偿梅家二房的,不会比那宅子与田地少。
梅氏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个法子,毕竟承嗣继承家产与祭祀香火两个是相依相辅,没有分开的道理。
想要越过贪婪的梅童生为梅家二房择嗣,似乎也只有放弃二房产业这一个办法。
梅氏越想越觉得这个方法可行,立时想到一人来,忙道:“重阳提这个,可是看好小八?”
“嗯!”桂重阳点头道:“我瞧他性子质朴,是个感恩念好的,调教好了以后能做表姐的依靠。加上他境遇艰难,那边的阻力应该也小。要是能过继出来,就让他暂时住咱们家,只当我多个兄弟,相伴着一起读书。等他以后能支撑门户,在分出去立门户,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桂、梅两姓,几辈子的姻亲,不应该为十几年前的一件错误就断了往来。之前桂远拖累了梅家,害得梅家二房家破人亡,桂重阳希望能将梅家二房重新立起来。
梅氏已是潸然泪下。
世人最重香火,可是有梅秀才给叔父举幡,村里人就默认梅秀才承继梅家二房香火,就是梅氏族亲那里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却是没有人记得还有个梅青竹没有香火祭祀。
“若是此事成了,重阳你就是梅家的恩人!”梅氏哽咽道。
桂重阳正色道:“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本就是我爹亏欠了梅家。续上梅家二房香火,好好照顾表姐与姑姑,让地下诸位长辈安心,这本就是我为人子当做的!”
看着桂重阳瘦了一圈的小脸,梅氏不赞成道:“姑姑晓得你是有担当的孩子,可是往事已矣,即便想要补偿,也不是朝夕能成事,你还是个孩子,莫要心事太重,熬神损了身体,才是追悔莫及!”
桂重阳目光有些迷离,声音缥缈:“可是,侄儿要是不做这些,不想这些,就不知道自己当做什么?我不记得我娘,一直跟我爹生活;可我爹就那么走了,就剩下我孤零零一个,我都不晓得我以后该如何?有了这些‘债务’,我才踏实下来,知道以后该干什么了……木家村挺好!”
亲人死别之苦,又哪里是桂重阳一个人经过呢?
梅氏的眼泪止不住:“这不是到家了?你还有姑姑,还有你表姐!”
门外,过来帮桂重阳装箱子的梅朵脚步止住,她不记得娘,也不记得爹,可是……可是她有姑姑啊……以后还多了个弟弟。
一晚上过去,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又似乎一切如常。
桂重阳站在院子里刷牙,抬头看着眼前的柿子树,上面已经结开始结柿子。
“姑姑,起屋子会不会伤了柿子树。”桂重阳回头道。
之前梅朵可是说了,这个柿子树结的柿子甜似蜜,结一次攒下来能吃一冬,除了柿饼,还有柿霜吃,还能做柿子馒头、柿子糕,桂重阳可是盼着。
梅氏端着吃食从厨房出来,道:“放心吧,那里不碍的。”
早饭是小米粥与糜子与白面两合面饼,就着腌香椿、拌豇豆两道小菜。桂重阳看到糜子饼,想起桂二爷爷的话,说了高粱地补种糜子的事。
梅氏点头表示知晓了,看看桂重阳,犹豫了一下道:“问清楚哪一天补种,你也跟着过去看看,不好做不知。”
之前家里没有男人,梅氏姑侄,一个是寡妇、一个是未出阁的闺女,都不是能下地的,那二亩地便全托付给二房,如今桂重阳回来,十二岁,在乡下实不算小了,要是一点不过问就过了。
桂重阳回来半月,参与了收麦、锄草两项农事,如今又要去见识一下播种,自然是乐意过去,立时痛快应了。他可是立志要做太平乡绅的人,怎么能完全不知农事?
梅朵在旁边听见,看了桂重阳一眼,道:“要不要给你做个帽子遮一遮,上词割麦脸都晒破皮儿。”
桂重阳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有余悸:“用什么编呢?”
“芦苇杆就行,等哪天凉快了,你去割几把回来。”梅朵道。
饭桌刚撤下去,桂二奶奶与杨氏婆媳便风风火火到了。
“收拾了没有,今儿就搬过去。”桂二奶奶的嗓门已经是那么洪亮。
“别的都齐活,就是这屋子里的家具,怎么安置?别的还好,重阳那屋的书柜可是新的,搁在外头怕是糟蹋了。”梅氏道。
桂二奶奶四下看了看,直接道:“这些箱子、柜子还是你姥姥、姥爷他们在世时用过的,多少年了,木头早朽掉了,哪里还能用?直接劈了烧火,那书柜搬到后院去,你二舅说了,西屋给老五他们叔侄两个做书房。啧啧!这庄户人家也收拾出什么书房了,没得叫人笑话!”说到最后,却是忍不住酸了一句。
梅氏却是笑了,放下心来。
想起昨天桂重阳提及的话,梅氏道:“二舅娘,二嫂,劳烦屋里坐坐。”
桂二奶奶摆手道:“作甚?将零散的也收收,一会儿车来了。”
倒是杨氏见梅氏欲言又止的模样,搀着桂二奶奶道:“娘,许是顺娘有话说呢。”
娘几个进了西屋,梅朵在东屋帮桂重阳整理杂物,耳朵却支着听西屋的动静。桂重阳在旁见了好笑,小声道:“表姐紧张了?”
梅朵瞪了他一眼:“贫嘴!”
“这人还没过去就紧张,那一会儿搬过去怎么办?”桂重阳一本正经道。
梅朵跺脚道:“还说!以后看谁给你收拾屋子?”
桂重阳立时老实了,立时抱元宵去了。
西屋里,听了梅氏顾虑,桂二奶奶一拍脑门:“这真是老糊涂了,竟是忘了这个,今天诸事大吉,一会儿就将事情定下来!”
杨氏在旁,也带了笑。梅朵是她看着长大的,是个柔顺能干的好姑娘,之前就差在嫁妆上,有了那五亩田,村里探问梅朵的不是一个两个。
那是能传家的产业,杨氏自然也盼着事情早定下来,免得节外生枝。
梅氏开口道:“朵儿的嫁妆,我来给预备,除了她那份田,我的那五亩地也让她带了去。”
桂二奶奶皱眉道:“那怎么行?你才多大,总要走一步,好不容易讨回来五亩地,你还是自己个儿留着傍身。这绣花还能绣一辈子?有了几亩地,心里也不慌。十多年了,你一个人将侄女拉扯大,就是天大的养恩,还有什么预备的?让他们小两口自己扑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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