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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陆鸢也很奇怪,她又哪里不规矩不本分了?到了让他送书训导的地步?
思来想去,近来唯有回娘家一事,但褚昉明明应允了的,缘何又觉得她没规矩?
陆鸢想不通,也不费心深想,左右褚昉没有明说,只让她看这些书而已,看就罢了。
再忍过两个月,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再不必守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
青棠抱怨道:“姑爷到底想做什么?那表姑娘做了那么大的错事,他一点指责也没有,反倒对夫人你冷眼相待,难不成他还觉得夫人不该道破表姑娘的丑事!”
陆鸢温声开解道:“你那么气做什么,不过读书而已,不疼不痒的。”
青棠不服气:“夫人,难道就这么算了?那表姑娘害你的事就不追究了?”
陆鸢声音低下来,“左右我也没喝那药,真追究到底,怕咱们也难全身而退,就这样吧,小郑氏看似毫发无损,总归是坏了名声,以后她的路更难走了。”
郑孟华本就难以服众,如今又犯下这事,阖府上下虽碍于郑氏和褚昉的面子不置一词,但心中必有忿忿,待这愤怒一朝决堤,不知郑孟华是否承受得起。
青棠气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才嘀咕罢,有人叩院门。
往常青棠不会上闩的,就怕褚昉过来,但瞧着今日姑爷冷待夫人的样子,想来不会再来兰颐院,青棠才上了闩,不想这会儿竟有人叩门。
来人是褚昉,只他一个人,既未带书韵,也未带近随,手臂上搭着一件衣裳,正是陆鸢新买的裘衣。
“姑爷……”
不待青棠施礼请安,褚昉已夺门而进。
陆鸢迎到房门口,迎面撞上褚昉,忽觉眼前一黑,原是褚昉把衣裳扔了过来。
“国公爷,这衣裳不合身么?”陆鸢捋直衣裳搭在手臂上,问道。
“自己看。”褚昉负手而立,冷漠地说。
陆鸢摊开衣裳细细检查,发现了腋下开线,但她之前明明检查过,是完好无损的。
“国公爷,我明日再去买套新的。”陆鸢柔声说。
褚昉皱眉,抿抿唇,想说“补补能穿”,唇角动了动,又把话咽回去。
她可以为另一个人在布偶上绣字,却不肯为他这个夫君动一针一线补个衣裳?
“你不治女红的吗?”冷漠中有些嫌厌。
陆鸢沉默须臾,点头说:“会一些,但做得不好,怕国公爷不满意。”
褚昉不说话,改坐在桌案旁,意思很明显,要她补衣裳。
陆鸢只好拿了针线筐,穿针引线,坐在灯下缝补起来。
裘衣厚重,很难穿透,陆鸢本就不善女红,又怕补得歪歪扭扭不好看,特意细致又细致,每补一针就要看看针脚,费大劲儿了。
褚昉看着灯烛下为他缝衣的妻子,心中很安定。
她是他的妻,他们本来就该如此。
她的身子,在最好的年华里,是交给了他的,她想着另一个男人又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他才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这些事,她只能为他做,必须为他做。
陆鸢笨拙地补着衣裳,一不留神一针扎在指尖,鲜红的血如突然绽开的花骨朵,挂在指尖,她急忙吮了下,见褚昉站了起来,向前迈了一步,又驻足,漠然看着她。
“国公爷,让你见笑了。”陆鸢放下手,讪讪地说。
褚昉没有答话,坐了回去。
陆鸢更加小心了,怕再扎着自己,也不想让褚昉觉得她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磕磕绊绊到最后,总算补好了衣裳,且补得也不算太丑。
褚昉看过,给出一个平静的“嗯”字便算是抚慰她一场辛苦。
收好衣裳,褚昉却没走,仍是一言不发坐着,也不开口说歇下。
陆鸢明白他的意思。
临别在即,他必是要宿在兰颐院的。
“国公爷,歇吧。”
听闻这话,褚昉才站起身,微微张开双臂,任陆鸢伺候宽衣。
不似往日会沉静片刻,今夜甫一入·帐,褚昉就覆了过来,干脆且冷漠。
目光沉沉地看着陆鸢因为痛楚而蹙紧的眉头。
他就是要让她记得深刻一些,记得他是谁,记得为何这样疼。
帐衾之内很快便是暖融融一片,其中旖旎不可言说。
“国公爷……”陆鸢不自觉轻唤出声,难免染着一些央求意味。
褚昉并没因这声央求心软,伏在她耳边低沉地命道:“叫夫君!”
她嫁为他妇三年,唤他“夫君”的次数屈指可数,为丫鬟求情唤过一次,为父兄求情唤过一次,为免青棠受罚唤过一次。
没有一次是单纯的,想唤他一声“夫君”。
“侯爷”“国公爷”,他以前竟没听出这称谓中的疏离来。
“叫夫君!”没有回应,他便再次施令。
陆鸢实是累的一塌糊涂,任他如何逼迫都不再说话了。
他今日很霸道,霸道且蛮横,她是降不住的。
“给我生个孩子。”
最后,褚昉伏在她耳边这样说。
许是太累,陆鸢没有回应。褚昉却想方设法,一定要她的答复。
陆鸢只能随口应了句“好”。
褚昉却骤然停了下来,似在考量话中真假。
“不可骗我!”他且重且沉,似命令又似忧心。
陆鸢没力气说话了,只是昏昏沉沉地点头。
褚昉轻舒一口气,紧紧拥着她,沉声说:“你是我的!”
只能是他的,人是,心也必须是!
作者有话说:
是谁写了这么个油乎乎的狗东西出来!好油好油,捂脸跑走……

一夜·纵·欢, 翌日晨起,陆鸢醒得有些晚。
一掀帐子,褚昉端坐在桌案旁, 手边放着昨日送来的《女诫》诸书, 像是在等她起床。
陆鸢实没想到褚昉这个时辰了还在家中待着,他马上要出征了,不须去准备吗,怎会有闲情逸致等她起床?
“国公爷,可是还有吩咐?”陆鸢忙简单梳洗, 整理仪容, 迎出来问。
褚昉皱眉,只觉“国公爷”三字格外刺耳,昨夜的话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褚昉面色冷了几分,按向手边的书,“你以前在家中, 可读过这些书?”
“读过一些。”
褚昉又问:“可解其义?”
陆鸢抬头看他一眼, 敛眉点头。这些书义并不难理解,不知褚昉为何有此一问。
“你可知,何谓‘既嫁从夫’‘抱贞守一’?”
陆鸢再次抬眼看向褚昉,他是何意思?
怕此次出征发生意外,想让她为他守寡?
他以前从未提过这要求, 缘何这次忧心至此?
联想他昨夜反常,又是让她叫“夫君”,又要求她生个孩子, 大约真是怕命殒疆场, 后继无人吧?
“国公爷吉人自有天相, 一定能平安归来。”陆鸢忖了片刻后, 这样回答。
褚昉听得一愣。
他要她抱贞守一,和他平安归来有何关系?
心念稍稍一转,褚昉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他若此去无回,她不会替他守寡。
虽然褚昉从未想过让她守寡,可听她亲口说出这话,心里终归不是滋味。
人死如灯灭,她守不守寡无所谓,可他活着的时候,想听些漂亮话。
她却连一句言不由衷的漂亮话都不愿说?
褚昉抿紧了唇,沉默半晌,说道:“陆氏,我若此去无回,你自可归家,另谋姻缘。”
听来竟有些壮士扼腕的悲凉,还有几许不甘与气愤。
陆鸢想宽慰他不要多想,未及开口,听褚昉接着说:“但你如今是褚家妇,望你牢记身份,不要做逾矩之事。”
原是临别前的例行训导。
陆鸢柔声回说:“我记下了。”
褚昉注目看着她,似要穿透皮囊,看进她的心底。
她向来如此,恭顺地勾不起人的一丝疑虑。
良久之后,褚昉才收回目光,对书韵吩咐:“叫林大夫进来。”
陆鸢面露诧异。
“你吃了几日药,该复诊了。”褚昉无视她的愕然,平静地说道。
陆鸢没有说话,由着林大夫号脉。
“夫人体内已无余毒,可换成调养之药了,最好用药一个月便复诊一次,好及时调整用药。”林大夫只当没有之前的事,依照褚昉交待这样说道。
陆鸢仍是应好。
林大夫开了药方,嘱咐几句宽心便退了下去。
褚昉道:“我此去至少两个月,你若在府中待的不顺心,就还回娘家调养,等我回来,再接你回府。”
陆鸢抿抿唇,想了下,拒绝说:“我还是在家中吧,母亲那里,也需我尽孝。”
丈夫出征,哪有妻子回娘家自逍遥的,父亲也不会让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等失礼事。
褚昉没再多说,停顿了很久,似在考量什么事,后又说:“平妻一事我会解决,你不要妄加揣测。”
他语气认真,似是允诺,想要安定陆鸢的心。
陆鸢莞尔应好,恭顺如常,让人辨不出她到底信了几分,她的话又有几分真假。
不知为何,褚昉忽想到贺震曾说,他的妻是个复杂的人。
褚昉不再说话,陆鸢也无意多言,叫人摆饭,夫妻二人安静地用过早饭,褚昉去安排西行一事,陆鸢稍稍松口气。
青棠照旧端了药来,低声问:“夫人,还喝吗?”
陆鸢轻轻摇头,示意她等药凉了就倒掉。
青棠会意,却说:“夫人,那您到底何时开始调养?一直拖着也不好,你也要为自己以后着想啊。”
自家姑娘这等人物,就算离了褚家,也还是不愁嫁的,一定能嫁个如意郎君,不该自暴自弃。
“等归家吧。”
归家之后,她嫌药苦,可以让人做成蜜丸,不会像现在难以下咽。
长安城北郭门外,贺震在点兵,褚昉盯着他穿的裘衣看了半晌,确定他身上这件和自己其中一件一模一样。
待他点兵完毕,同褚昉复命时,褚昉随口问了句:“怎么不穿盔甲?”
贺震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兴高采烈地说:“这个比盔甲轻便,还御寒,穿着舒服!”
他跃上马,朝后一扬手,命了句“出发”,边打马前行边与褚昉寒暄,问:“将军,你有吗?这是前天陆家小奴给我送去的,说是阿鹭知道我要远行,特意给我买的,我昨儿去见阿鹭,她还嘴硬不认,非说是长姐不想失了礼数才买的,你三套,我三套,公平的很,我不信,长姐怎么会知道我的穿衣尺寸,你说是不是?肯定是阿鹭自己买给我的!”
长姐买的,一人三套,不失礼数,公平公正。褚昉听着这些话,脸色莫名难看。
贺震还在不懈追问:“将军,你的和我的一样吗,怎么不穿?”
褚昉转头瞪他一眼,命道:“换上盔甲!”
又命一句:“以后都不准穿!”快马疾驰而去。
寒风萧瑟,越往西去越是人烟荒凉,褚昉一行几乎马不停蹄、夙兴夜寐地赶路,却在停驻敦煌驿休整时碰上了从西边过来的五六个商胡。
商胡皆穿着厚重的绒帽裘衣,说的也是粟特话,其中一人肩上搭着一个褡裢,垂下的两端鼓鼓囊囊,将上面的宝相花刺绣撑得越发饱满。
几人甫一进门就引起了褚昉等人的注意。
打量过后,贺震压低声音道:“将军,西边商路不是阻了么?他们从哪里来的?”
褚昉也已观察良久,但听不懂他们交谈,遂看向身边的译语人。
此去碎叶城,胡汉杂融,尤以昭武姓族为众,褚昉特意从大鸿胪寺借调了几个懂粟特文的译语人。
译语人凝神听了半晌,面露难色,他们平常以书译为多,口译并不在行,且这几个商胡口音重,说得还快,听来很是费劲。
褚昉并没苛责,看向康延植,他出自康氏商队,负责协调军资一事。
康延植说道:“听他们说来,应是碎叶城来的,加急往长安送东西。”
“碎叶城?”贺震警觉地看向褚昉,“将军,要不拿下问问?”
碎叶城被围困,这些商胡如何逃出来的,去往长安又为何事?如今关键时刻马虎不得,褚昉颔首默许贺震提议。
贺震遂命人围了商胡,肃色盘问。
不待康延植翻译,其中一个领头的商胡忙自报家门:“我们是康氏商队的,受少主之命往长安送药。”
褚昉听闻康氏商队,又将几人打量一番,问:“可有关谍?”
“赶的急,关谍尚在办理。”
有的商队确实会在入京之后才办理一应关谍文书,褚昉略一思忖,又问:“如何证明你们出自康氏商队?”
领头的商胡为难地皱皱眉,忽想起什么,自褡裢中掏出一封信,指着信封上的朱印,说道:“这是少主的印。”
他指指康延植,“我看你也是商人,应该知道康氏商队的规矩,少主印是独一无二的,无人敢仿冒。”
朱印圆形,内缘为一周锯齿形的圣火图案,主纹作日升月上,圆日两侧以汉文和粟特文双语写着一个名字。
褚昉不认识粟特文,却认识汉文,那是“康凌子印”。
康延植接过细看之后,向褚昉点了点头,表示不假。
贺震奇怪地看着领头商胡:“你如何进去的碎叶城,又如何出来的?什么药材这么紧要?”
商胡遂将自疏勒潜入碎叶城的新商道简单说了下,而后说道:“少主信中交待,药材之事十万火急,务必在月底送到。”
褚昉朝褡裢看去,心中已有所忖。
他们运送的药材不多,也不似以往浩浩荡荡动辄数百人的东行,显是为了救急,急到等不起朝廷发兵营救商贾。
“你们少主可有说,这药材何人所用?”褚昉问。
商胡摇头,“这倒没有,只说八百里加急,送到妙生堂。”
妙生堂,褚昉微颔,倒也没有多做为难,命人查看过药材,确认并未夹带其他东西,给几人放行了。
康延植看褚昉神色,不由问:“将军知道我们少主是谁?”
陆鸢的少主身份比较隐晦,尤其她嫁人之后,商队事务几乎交由其表兄主理,连面都不怎么露了,商队里见过少主真容的人都很少,莫说褚昉这个对康氏商队并不甚了解的人,他怎会知晓他的夫人就是康凌子其人?
褚昉道不知,命军将休整之后抓紧赶路。
他确实不知他的妻还有这层身份,他只知陆敏之外家行商,积财颇厚,连带着陆家也生活优渥。
却没想到,原来他所知道的陆家生意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他的妻是两姓之子,在陆家是寻常不过的闺阁女儿,在康氏,却早早扛起了一个商队的前程。
一路行来,风沙割面,然亦有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胜景,褚昉不由想,他的妻是不是也曾看过这样的风景?
沙似雪,月似钩,她是不是也曾穿着灼灼似火的千褶胡裙,伴着欢快的羌笛与琵琶,踏着热闹的欢歌笑语,在篝火旁盈盈作舞?
“你们少主,以前是什么样子?”褚昉赶路时偶尔会这样问康延植。
“丝道之上,最璀璨的明珠。”康延植目中有光,笑着说。
须臾,他眼中的光暗下去,怅然叹了一句:“可惜……”
褚昉没等他说完后半截话,打马疾行,远远撇开了康延植。
可惜,明珠暗投,以至蒙尘。
作者有话说:
明天0点不更,但傍晚前后会有两更~宝子们别熬夜等~

◎她竟想过为那人生一双儿女◎
仲春时节, 长安已是草木萌生、燕飞旧垒,西疆也传来捷报,碎叶城战火平息, 被困商贾已陆陆续续踏上返程, 褚昉正与安西节度使重新布防,不日也将凯旋回京。
褚家上下自是欢欣异常,郑氏已连着几日合不拢嘴。
这日,松鹤院内正说笑得热闹,陆鸢来了。
自郑孟华一事后, 郑氏不知出于何种考虑, 对陆鸢宽容很多,不仅严令告诫郑孟华莫要轻举妄动,对陆鸢也不似以前疾言厉色,见她来,和善地询问何事。
陆鸢道:“明日是我爹爹生辰, 递了帖子来, 我想回家为他庆生。”
郑氏颔首:“应该的。”转而吩咐郑孟华准备生辰礼。
王嫮瞥郑孟华一眼,笑着看回陆鸢,说:“嫂嫂,听说这次征西大胜,是陆伯父献的计策, 他们都说,圣上龙颜大悦,要给陆伯父升官呢, 你可真是双喜临门呐。”
说罢, 她故意咯咯朗笑了几声, 余光瞥向郑孟华, 见她面色灰败,只觉心中大快。
郑氏默了少顷,微微扯出些笑意,“是该欢喜,代我向令尊道贺。”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纷纷向陆鸢道贺,唯郑孟华攥着衣角,咬紧了唇,一言不发。
王嫮故意在此时说:“表姐,是不是得给嫂嫂准备两份礼,一份贺生辰,一份贺升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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