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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褚昉早该想到陆鸢怎会虑不到这一点,她是商人,穿山越海,踏过黄沙,对西域风情自是了如指掌,强于他未曾去过西疆却在这里纸上谈兵。
褚昉不再说话,其他朝臣也无异议,圣上遂采纳陆敏之计谋,要他在三日内办妥募资一事,朝廷会再派遣一位将军西去接应。
褚昉主动请命,圣上想他毕竟是陆家的女婿,调用军资方面更便于行事,遂应允了。
出得皇城,陆敏之笑呵呵叫住褚昉:“贤婿,西疆寒冷,我今日就叫阿鸢回去,给你做几身上好的裘衣。”
褚昉没有言语,径自往前走去。
他不想见她。
陆敏之早习惯了褚昉的冷待,跟上去说:“当初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阿鸢没错,她嫁你这几年,你当也看出来了,她是个好姑娘,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就别再怪她了。”
褚昉唇角勾出冰冷的弧度,她想跟他好好过日子?哼,真是可笑!
走出几步,忽又顿住。
陆敏之是什么意思?让他不要再怪陆氏?陆家一直觉得他在责怪陆氏?
她也这样认为么?
陆敏之一回去就跟陆鸢说了这个好消息,叫她快去准备,三日后,褚昉就会领一小队精骑出发,他们的物资必须跟上。
“若这次功成,你爹爹我至少官升三品,重回户部也不是没有可能。”陆敏之眉飞色舞,哈哈大笑道。
陆鸢没有驳父亲的兴致,笑着说:“我已吩咐下去,万事俱备,只差圣上一声令下便可启程,但,这之前,爹爹得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我都答应!”陆敏之高兴过了头,大手一挥做下应诺。
陆鸢敛去笑容,认真看向父亲,一字一字沉沉落下,她说:
“我要与安国公和离。”
陆敏之脸色瞬间垮下来,眼角的笑意转为愤怒,“你又闹什么!照卿他哪点不好,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都十九了,还顶着个不会生孩子的臭名声,离了他,哪个好人家还愿意娶你!你要孤独终老吗!”
陆鸢早料到父亲的反应,并不作口舌之争,冷眼瞧着父亲气急败坏,任他指责跳脚。
陆敏之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苦口婆心说:“阿鸢,这世道对女子不够宽容,照卿他性子冷了些,但品行还算端正,不失为一个好夫君,你便收敛些性子,与他好好过日子,不成吗?”
“爹爹,我问你,当初你和哥哥落难入狱,他可曾施于援手?”陆鸢平静地看着父亲。
陆敏之没有跟陆鸢说过输金赎罪的事,但听她此问想是已经知晓缘由,恨声说:“是不是二丫头告诉你的?那个小东西,嘴上没把门的!”
“不是阿鹭,是我查账查出来的。”
陆鸢之前一直以为是褚昉帮忙,父兄才得以平安出狱,直到这次募资,她彻查了陆家生意和康氏商队的账目,才发现父亲曾经挪用一笔巨资,正是父兄落狱之时。
陆家生意一直在康氏商队名下,雇佣的掌柜也都是胡商,才能在父亲落难时免受牵连。那笔巨资不是被罚没,而是父亲用来输金赎罪了。
所以,当初她的哀求终归是无用的,褚昉没有帮父亲,没有帮陆家。
陆敏之叹声,劝道:“照卿这个人就是太刚正了,他不想以权谋私,再说,他没有落井下石,已经很……总之,他这样做也没什么好诟病的,你不必介怀。”
陆鸢冷笑了下,“爹爹,他不是以权谋私的人,那他表妹的自由身如何来的?”
陆敏之无话可辩。
“爹爹不肯让我和离,不就是想攀附褚家的权势么?但经这些事,爹爹难道看不清楚,这权势,于你,于陆家,看得见,摸不着,毫无用处么?”
陆敏之悻悻道:“风物长宜放眼量,现下摸不着,不定以后摸不着。”
陆鸢气极反笑,叹了一息:“爹爹,你何苦骗自己?安国公对你的态度还不够明了么,一定要他当众驳你的面子,你才愿意承认他一直在记恨你吗?”
“那也怨你,你要是早日给照卿生个孩子,他不认我这个岳丈,孩子还能不认我这个外祖吗?”陆敏之敛眉道。
陆鸢默了会儿,抿抿唇,似是不愿提起什么事,考量片刻后,终于说道:“爹爹,你可曾想过,是安国公不想让我为他生孩子。”
“什么?”陆敏之惊讶出声。
“你没听错,他不想让我为他生孩子,不想褚家的嫡长子出自陆氏女,他怕的是什么,爹爹不清楚么?”
陆鸢看向父亲,“他怕你拿外孙要挟他,也怕这个流着陆家血脉的孩子,染上你的卑劣!”
“你住口!”陆敏之气得浑身发抖,猩红着眼冲女儿嘶吼。
“你骗人!你哥哥明明说,照卿他怕你想不开,因为子嗣一事郁结于心,让你来娘家宽心调养,他怎么会不想让你生孩子!是你自己不愿意,你是不是还想着……”
“爹爹!”陆鸢把父亲将要脱口而出的名字横空阻断。
“不要牵扯他,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陆敏之顿了下,仍是大声嚷道:“就算与他没关系,那你说说,照卿果真不想让你生孩子,为何要费心给你治病调养,甚至怕你想不开,准你回娘家将养?”
陆鸢颦眉,难掩不耐:“说来说去,你就是罔顾女儿幸福,不准我和离归家了?”
陆敏之略一思量,好声说:“褚家门高非偶,哪容得你说和离就和离,你让褚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褚家老夫人和安国公都已同意了,只要你不上门闹,这事不难办。”陆鸢冷道。
陆敏之神色一僵,“同意了?”
“安国公亲口说的,只要你不缠闹,他会放我归家。”
陆鸢见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脸色也缓和下来,说:“爹爹,我此时归家,还能卖褚家一个人情,或许安国公感念我任劳任怨三年,不会再记恨你,记恨陆家,与其让我和安国公做一对怨偶,时时提醒他当年的算计,不如一别两宽,成全他和那位表姑娘。”
陆敏之沉默良久,忽然恹恹冷笑两声,“阿鸢,我要是死不松口,你打算怎么做?打算让我失信于圣上,免我的官,治我的罪?”
“爹爹若决意以死相逼,免官治罪又怕什么?爹爹死都不让我归家,还会在乎免官治罪吗?”陆鸢冷漠道。
陆敏之颓丧地冷笑,连连摇头:“真是我的亲女儿啊,算计到她爹头上了……”
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亲生女儿有朝一日会软硬兼施算计于他,只为了和离归家。
陆鸢看着父亲,没有说话。三年前的教训让她明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三年前,她若是早早察觉父亲动了算计之心,早有准备,何至于如此被动?
“罢了,三年了,你捂不热照卿,照卿亦留不住你,随你们吧,我老了,管不动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去褚家闹了,三年前闹一闹,还有个盼头,而今闹,除了让人笑话,什么也捞不着。”
陆敏之自言自语,连连唉声叹气少顷,看向陆鸢道:“既如此,就图个好散吧,照卿三日后离京,你也该回去送送他。”
陆鸢点头:“爹爹放心,一日不和离,我就一日是褚家妇,不会做出失礼之事。”
说定这些,陆鸢转身欲走,听身后父亲说道:“阿鸢啊,我一直觉得只有照卿才能配得上你,可你,怎么就不喜欢那样的儿郎呢?”
“爹爹,也有看错的时候。”
陆鸢留下一句冷幽幽的话,安排募资一事去了。
办完正事,陆鸢又到皮料行买了六套成衣。褚昉三日后就要出发,来不及现做,只能买成衣,而且这家皮料行不论质地还是工艺都属上乘,不会掉褚昉的身份。
陆鹭好奇问姐姐:“怎么买这么多?”
“三套是安国公的,另三套,你吩咐人给贺小将送去。”
陆鹭一听,偏头哼道:“凭什么给他送去?倒像我上赶着嫁他似的,不给!”
陆鸢笑了笑,耐心说:“不管你以后嫁不嫁他,现下你们有婚约,礼数还应周到些。”
“哎呀,姐姐你累不累啊,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我不乐意给他就不给他。”陆鹭半嗔半怨地说。
陆鸢没再管妹妹的意愿,直接吩咐人将成衣送到贺家。
妹妹年纪小,与贺小将耍耍性子闹闹脾气都没什么,她愿意纵容妹妹这份小女儿姿态,其他的礼数规矩,她来办就好,让妹妹再任性几年吧,等她嫁为人妇,这样的好时光大约再难有了。
她希望妹妹将来的婆家,可以没有那么多礼数规矩,希望她的夫君也可以像她一样愿意纵容妹妹的小女儿姿态。
陆鸢想得出神,忽觉妹妹扯了扯她衣袖。
“姐姐,那不是柳伯母么,她来给元诺哥哥抓药了。”
陆鹭说罢已朝周夫人跑过去,挥手叫了句“柳伯母”。
周玘患有先天心疾,自小吃药,病情还算稳定,大夫也说已无大碍,但三年前陆鸢另嫁,二人决别,听说他一回到家就吐了口血,昏迷不醒,险些丢了性命,后来虽救治回来,但病情反复无常,更是药不离身了。
疗愈心疾的药材价格高昂,陆鸢特意吩咐妹妹交待药铺掌柜低价售与周家,周夫人只知这家药铺价格低,并不知背后是陆家姐妹在帮忙,遂一直在这家抓药。
“阿鹭,阿鸢,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周夫人也有些意外,陆家绣庄在这附近,陆鹭倒是经常在这里出现,陆鸢却是头回。
“我们来买些东西,柳伯母,元诺哥哥最近怎么样,他快要参加殿试了,别赶太紧,又把身体熬坏了啊。”陆鹭亲昵地攀着周夫人手臂,这些话却是替姐姐问的。
她知道以姐姐现在的身份,很多话不能说。
周夫人自然明白她意思,一手任由陆鹭挽着,一手却挽过陆鸢,三人相伴往药铺去。
一边说:“元诺最近无碍,大夫说再吃上一年多,渐渐停药也不影响了。”
陆鸢点头笑了下,陆鹭却兴奋道:“那太好了,你告诉元诺哥哥,等他中了状元要请我喝酒啊,他都好久没带我玩了。”
周夫人笑说:“你都是大姑娘了,连婚约都有了,如何还能跟着他玩?不过,等殿试过了,是该叫上你们一起吃酒,热闹热闹。”
药铺掌柜与周夫人早已熟识,不消她说便抓了药来,却在递出药时与陆鹭使了个眼色,似是有话要说。
待周夫人抓好药,陆家姐妹寒暄几句,并没同她一道出门,寻个借口留了下来。
“何掌柜,有何事?”陆鹭问道。
“紫琥珀所剩无几,恐怕不够下次的剂量了,之前订的药材一直未送到,商队也被困了。”
紫琥珀是周玘药方中至关重要的一味药,疗愈心疾有奇效,且不能停用,否则前功尽弃,更甚者还会诱发病情反复。
但这味药产自波斯,一般由丝道商人东来贩运,而今商队被困,药材未能及时补给。
朝廷虽然已经采取措施营救商队,一来一回至少得两个月,若再因其他事情耽误些时日,三个月也不一定回得来,周玘显然等不起。
“我知道了。”陆鹭这样道了句,和陆鸢一起出门,才问:“姐姐,现在怎么办?”
“我会修书一封,让在疏勒的商队先行前往碎叶城,不管怎样,先把这批药材送回来。”
疏勒距碎叶城只有两日路程,顺利的话五日之内便可拿到药材,加急东运,一个月定能送到长安。
陆鹭有些担忧:“这样,会不会打草惊蛇?”
“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让他们尽量小心,只偷药,不救人。”
只偷药的话,就算被发现,那些胡兵也只会向外追踪,不会波及被困商贾,但若只救少部分人,极可能引起胡兵怀疑,那些被留下的商贾就危险了。
陆鹭没再说话,她知道姐姐已经做了决定,事关元诺哥哥,就算冒险,姐姐也不会有半分犹疑。

璋和院内, 青棠捧着衣裳,站在陆鸢身后。
“国公爷,我听爹爹说你领命去往西疆, 特意给你置买了几件裘衣。”陆鸢轻叩门, 说道。
陆鸢在自己的兰颐院等了许久,没见褚昉过来,只好带着衣裳找来璋和院。
“用不着。”声音冷漠,一阵寒意穿透房门扑面而来。
能听出房内人生气了。
但陆鸢实不知他为何生气,她回娘家是得了他允准的, 难道他因为父亲献计的事生气?
陆鸢摸不准, 却也没多想,左右父亲献计堂堂正正,没有惹到褚家的地方,褚昉若因此生气,她也是没办法的。
陆鸢只好接着说:“西疆寒冷, 国公爷还是带上吧, 还有,国公爷的行装也该收拾了,但我看兰颐院已没了国公爷的东西,可是都收来了此处?容我进去打点吧?”
褚昉之前放在兰颐院的衣裳、书籍都搬得一干二净,陆鸢刚一回去时以为遭了贼, 后来才想到可能是褚昉命人收拾行装才拿走的。
丈夫要远行,她作为妻子,总该为他打点行装。
“不必。”
依旧冷漠简洁, 似一个字都不想与她多说。
陆鸢抿抿唇, 默了少顷, 问:“国公爷是在忙么?”
房内安静了许久。
陆鸢等不到答复, 又说:“国公爷若是忙,我便晚些时候再来。”
说罢,领着青棠便要折回。
房门却在这时吱呀一声开了。
书韵道:“夫人请进,表姑娘已命婢子为主君收拾了一些行装,夫人看看可还稳妥。”
陆鸢进门,才知郑孟华也在,褚昉坐在书案后看书,郑孟华站在箱笼旁,正细致地点算什么。
看见陆鸢,郑孟华笑着说:“嫂嫂,听表哥说你要到上元节前才回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明知故问。
陆鸢笑了下,没有回答,也站去箱笼旁点算行装,命青棠将裘衣放进去。
郑孟华接着说:“表哥出征向来不喜麻烦,我只给他带了些衣物和常用药,还有他常看的一些书,嫂嫂看看可有漏掉什么?”
陆鸢打点完毕,颔首说道:“表妹很周到,没有漏的。”
郑孟华却似恍然想起一事,懊恼地“啊”了声,从匣子里掏出一个玉佩大小的精巧物件,向褚昉走去。
“差点把这个忘了,表哥,这是我去庙里求的平安符,你一定要带着。”
褚昉的目光终于从书上移开,先是落在郑孟华斜后方的陆鸢身上,淡漠地扫了一眼,才移向郑孟华手中的平安符。
顿了顿,他伸手接过,温声说:“你有心了。”
郑孟华笑意柔婉,“我只想表哥平安。”
褚昉自接下平安符,目光又回到了书上,却用余光去看陆鸢的反应。
她面色平静,无一丝起伏波澜。
所以,她对这事毫不在意。
他早该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却还是自讨苦吃,非要亲身验证一下。
她果然,对他没有一丝丝情意。
褚昉收回余光,执书的力道猛地收紧,忽说了句:“出去!”
他谁也没看,不知是在赶谁出去,但语气里明显带着情绪,像方才隔着门与陆鸢说话一样。
而且,房间里,褚昉会这般严厉对待的人,好像也只有陆鸢。
“国公爷且忙吧,若有吩咐,随时叫我。”
陆鸢一如往日温顺娴静,施行一礼,带着青棠离去。
待她出门去,听身后褚昉对郑孟华道:“我这里无事了,你也回去吧。”
褚昉明确这般说了,郑孟华不好舔着脸再留,只好退出去。
褚昉连书韵也屏退,走到箱笼旁拿出陆鸢买来的裘衣,里里外外翻看了一遍,认出是皮料行的上等货,试穿之后很合身,他心中的气才稍稍散去。
不管她心中记挂着谁,总归还知道他穿衣的尺寸。
一败涂地的颓势好像总算扳回一成。
褚昉捏着衣裳,忽用力一扯,将腋下扯裂了。
兰颐院内,陆鸢仍在思量药材一事,她已经传信出去,最快也要五日才能到疏勒,也不知商队能否顺利拿到药材?
如果可以,她想亲自去一趟,已经许久没有走过丝道了,她都快忘了漠漠黄沙中一汪绿洲是什么模样。
或许,等褚昉归来,她就能去了吧?
她想要的自由,终是指日可待了!
陆鸢心中敞亮些许。
“夫人,方才姑爷让人送了东西过来,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
青棠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匣子进来,放在桌案上,打开一看,不禁“咦”了声。
“姑爷送书做什么?”
青棠拿起一本书递给陆鸢,“《列女传》?”
再看余下的书,都是《女诫》《女则》《女论语》这类规训女子守礼相夫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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