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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陆鸢看着弟弟问:“昭文,还在怪爹爹?”
陆徽自小与陆鸢亲厚,经常跟着她去周家玩耍,很快便混成了周玘的小尾巴,行止学问皆奉他为榜样,陆鸢有时还会怪周玘将自家弟弟教成了一个“小元诺”。
三年前,周玘心疾复发险些丧命,陆徽央求长姐去看看元诺哥哥,被父亲撞破后大骂一顿关在房内七天不准出门。自那之后,陆徽少与父亲交谈。
他不似两位姐姐会与父亲争执对抗,而是将所有情绪压在心底,默然以对。
提起旧事,陆徽没有瞒长姐,点点头,开口说:“爹爹所为非君子,枉读圣贤书。”
陆鸢赞同地点点头,在弟弟身侧坐下,说:“昭文,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陆徽略一思忖,说:“入仕为官,安邦济民。”
陆鸢笑了下,“不想从商吗?”
陆徽摇头,“我志不在此。”
陆鸢欣慰地看着弟弟,“那你现在能理解爹爹吗?”
陆徽疑惑,看着长姐不语。
“爹爹这辈子死磕官场,起起落落却仍在挣扎向前,做官就是他人生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不择手段。”
陆徽低下头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会学他。”
陆鸢温声道:“我自然知晓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但昭文,我想说的是,爹爹他也是一个执着之人,只不过,他出身不好,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要比旁人付出更多努力。”
“他出身寒庶,无依无靠,若想在世族林立的朝中立足,就必须借力。他为了借力,确实做了错事,确实令人不齿,可我们是他唯一的亲人,若连我们都不能容忍他的过错,要他怎么办,以死谢罪吗?”
陆徽愕然皱眉。
陆鸢接着说:“他有错,也受到了惩罚,我们以后要做的就是不要让他再犯错。昭文,古语云,‘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就稍微宽容一些,给他点好脸色吧,好不好?”
说到最后,陆鸢又像以前一样半讲道理半是诱哄地看着弟弟。
陆徽听话地点点头,默了会儿,问:“长姐,你真的要和离么?”
陆鸢微微一怔,旋而“嗯”了声。
陆徽畅然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要告诉元诺哥哥这个消息。”
“不可。”陆鸢断然回绝,“马上就要殿试了,不要去影响他,而且,他的病也不能暴喜暴忧,在事情没有落定之前,不要给他任何消息,懂么?”
陆徽见长姐如此郑重,认真答应下来,又问了句:“是等安国公回来就离吗?”
陆鸢想了想,说道:“这件事情还得爹爹出面,我去找他商量,你好好读书吧。”

陆鸢寻去厅堂, 见父亲正与大哥下棋。
看到她进来,陆敏之招呼道:“阿鸢,来帮你大哥看看, 等半天了, 一子还没落下。”
陆徹早就不耐烦陪父亲下棋了,见陆鸢进来,如蒙大赦,忙起身让位,招呼妹妹快坐, “你来你来, 爹爹路数太刁钻!”
陆鸢没有推辞,在父亲对面坐下,轻松落下一子,说:“爹爹,女儿有件事请你帮忙。”
陆敏之亦落一子, “什么事?”
“我要和离的事, 得你去跟安国公说。”
陆敏之手下一顿,抬头看陆鸢,胡子轻轻颤了颤,默了少顷才落子,“今天我生辰, 咱不聊这事。”
陆鸢平静道:“如今已是二月末,再有十天左右,安国公就回来了, 难不成爹爹反悔了?”
陆敏之紧皱眉头, 难掩烦躁, 匆匆落下一子, “下棋不语真君子!”
陆鸢神色自若,执子托腮作沉思状,却说:“爹爹若是反悔,就别怪女儿自作主张了,到时候,褚家丢了面子,安国公再恨上爹爹,只怕爹爹又得起起落落,宦海沉浮一番了。”
陆敏之“啪”的按下一子,抬头看陆鸢:“你要如何自作主张?”
“安国公之所以犹犹豫豫,不肯与我痛快和离,就是怕爹爹缠闹,故而我想,这封和离书若能由爹爹亲自奉上,安国公再无顾虑,必会痛快答应,如此两厢安好,各自体面,乃上上策。”
陆鸢说罢,落下一子堵了父亲的退路。
陆敏之心思已不在棋局,盯着陆鸢方才落下的一子,问:“若上策不成呢,你打算如何?”
“上策不成,自然只能背水一战,我会一纸状文递上公堂,虽然会丢褚家的面子,但爹爹却没办法去找褚家的不是,如此,虽要经些波折,但能和离,我不嫌麻烦。”
陆敏之气得手发抖,又拍下一子,“上公堂!为了和离,你竟连上公堂都想过了!若褚家不依你呢,上公堂有用吗!”
陆鸢云淡风轻跟随父亲再落一子,说:“褚家一直在盼着逐我出门的一日,何来‘不依’一说?他们只是忌惮爹爹缠闹的手段罢了。”
陆鸢正色看向父亲:“这桩姻缘,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看好罢了!”
“你!”
父女二人剑拔弩张,四目相对,互不相让。
僵持须臾,陆敏之转头对一旁看热闹的儿子说:“你就这样看着你妹妹胡闹?”
陆徹摸摸鼻子,象征性地斥了陆鸢一句:“今儿爹爹生辰,好好说话。”
陆鸢神色稍缓,垂下眼,柔声说:“爹爹不觉得该取上策么?”
陆敏之胡子又颤了颤,虽怒气未消,但见女儿服软,态度也缓和许多,劝道:“你就再跟照卿磨合半年,不成么?你看,照卿这次自请西征,说不定也是有意帮爹爹的,他今年过年不还陪你来拜年了么,我瞧着他对你是有情意的,只是性子冷些罢了,你多引导他……”
“爹爹!”陆鸢不耐,“你果真要失信于我,逼我告上公堂么?”
陆敏之一时语塞,顿了顿,看向陆徹:“劝劝你妹妹啊,真要看她变成一个老姑娘吗!”
陆徹“呵”地笑了声,“没事,谁愁嫁,妹妹都不愁嫁。”
见父亲瞪眼,陆徹忙改口:“阿鸢,我瞧着安国公确实有所改观,上次你调养无效,他特意叫我去房里,交待我劝你宽心,还说你若想回家来调养也可。要不,你就听爹爹的,凡事多加引导,再磨合半年试试?”
陆鸢嘴唇动了动,想将褚昉包庇郑孟华一事说与父兄,又怕父亲借此把柄要挟褚家不得和离,最后只是道:“我心意已决,爹爹若不肯帮我,那就上公堂吧。”
陆徹见状,又去劝陆敏之:“爹爹,就依了阿鸢吧,好聚好散,大家都留些体面。”
“好!你别后悔!”陆敏之抛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陆鸢蓦地心神轻畅,如云开月明,雾散花见。
日追月影,草长莺飞,光阴忽忽而过,转眼便到了殿试放榜。
陆鸢收到妹妹的信,言及周玘高中状元,三日后新科进士插花游街,邀她同去观看。
陆鸢回信,拒绝了妹妹所请。
殿试放榜,有人欢喜有人愁,褚暄落第,褚家脸上无光,府中气氛本就微妙,人人皆小心翼翼,陆鸢怎能在此时去贺登科进士?
王嫮也因此事烦闷,来找陆鸢说话。不想妯娌二人正叙话,郑孟华也找了过来。
“嫂嫂,我来向你贺喜。”郑孟华春风满面,说着话向王嫮瞥了眼,笑意不减,接着说:“听说周家三公子高中状元,我记得嫂嫂与他是故交,当真值得高兴。”
王嫮脸色当即便沉了下来。
陆鸢淡然道:“喜事自然是喜事,但终归是别人家的喜事,不知表妹贺得哪门子喜?”
郑孟华不接此话,转而说:“三日后新科进士游街示喜,嫂嫂不去向故友道个恭贺吗?”
陆鸢笑了下:“表妹如此在意,莫非自己想去看看绿衣郎?”
大周有制,进士三甲着红袍,戴宫花,其余进士则赐绿袍。每逢殿试放榜,新科进士插花游街,总有妙龄女郎盛装打扮,夹径而立,意图觅个如意郎君,坊间遂有“夹径斜斜柳数行,红裙争看绿衣郎”【1】一说。
郑孟华来的蹊跷,还故意当着王嫮的面说新科进士如何如何,傻子都能听出她在挑衅。
王嫮怎会饶她,接着陆鸢的话说道:“表姐想去就自己去嘛,嫂嫂有三哥这样一个允文允武的夫君,还稀罕什么绿衣郎啊?就是不知,那些个绿衣郎年岁几何,应该比表姐年轻吧?”
郑孟华脸色瞬间灰败。
王嫮嘴下不留情,笑了声,说:“不过应该也有年纪大些的寒门士子,说不定不嫌弃表姐人老珠黄,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替别人养儿子。唉,亡夫是个反·贼,还拖儿带女,便是如此,还有心情去相看绿衣郎,表姐可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王嫮此话,字字句句直戳郑孟华心窝痛处,连拐弯抹角都懒得,就这么直愣愣地刺了过去。
饶是陆鸢都暗暗叹声: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妇人!
郑孟华如何受得住这番冷嘲热讽,一时之间气得泪落连连,红着眼跑出了兰颐院。
陆鸢和王嫮对郑孟华的眼泪早就司空见惯,想她就是哭一场博些同情,顶多到郑氏面前告一状,闹不起大风浪,也没当回事。
王嫮哼声道:“别人家寄人篱下的表姑娘,哪个不是安分守己、和和睦睦的,她倒好,狗仗人势,到处咬人!我夫君落榜又如何,到底还是个清清白白的朝廷命官,哪轮到她一个罪眷寡妇来笑话!”
陆鸢赞同地点点头,劝了句:“弟妹消消气,保重身子。”
本以为此事就这般过去了,不成想,第二日郑孟华竟寻了短见,一把匕首割了手腕,幸而救治及时,有惊无险。
没人知道郑孟华自戕的原因为何,但府中上下都说,表姑娘自戕前一日哭的伤心欲绝,从兰颐院跑了出去。
陆鸢也听到了流言,但左右郑氏没有传她问话,她倒也不甚忧心。况且,流言不虚,只看郑氏姑侄怎么处理罢。
王嫮却没陆鸢的好定力,生怕因此事被婆母责难,忧心忡忡找来兰颐院。
“嫂嫂,母亲若是责问起来,你可要为我作证啊,是那小郑氏挑衅在先,我不过回说她几句,谁知道她就寻了短见呢!”
王嫮话语急切,显是慌了神。
陆鸢安慰道:“别怕,母亲果真责问起来,我当然要为你说话。”
顿了顿,又说:“没想到表姑娘竟有如此勇气,割·腕多疼啊,死也死不痛快。我若是寻·死,就一条白绫悬去梁上,干干净净、痛痛快快的,才不遭死去活来这场罪呢。”
王嫮一怔,细细想了会儿,恍然说道:“就是啊!那小郑氏若真想死,怎么不痛痛快快死别处去!她就是想害我们!”
陆鸢拍着王嫮手臂安慰说:“放心吧,母亲要是责问你我,早就责问了,何故到现在没动静?”
王嫮有些不确定地问:“真的不会责问我们么?”
陆鸢摇头,“应该不会。”
想了想,又说:“但恐怕,李家那双儿女已经恨上咱们了。他们越长越大,日日见自己阿娘以泪洗面、苦大仇深的,必定以为咱们苛待他阿娘。”
说到这里,陆鸢停顿片刻,忽地长叹一声,“咱们倒无所谓,就怕牵累母亲和国公爷也招人恨上了,他们可是掏心掏肺对那双儿女好的。”
王嫮连连点头,十分赞同:“就是说呢,那小郑氏一哭二闹三上吊,传出去以为褚家怎么虐待他们母子呢,她这样做,不是打母亲和三哥的脸吗!”
陆鸢无奈地笑笑,劝道:“咱们毕竟是媳妇,外姓女子,有些话说不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闭口不言吧。”
王嫮点点头,心中却另有思量,婆母不责难她便罢,若是责难她,她可不受这个冤屈,定要说道一番。
有些话,她作为儿媳不方便说,叫那郑氏的亲儿子去说总不会有错。
果如陆鸢所料,郑氏这次并未替侄女出头,也没有责难陆鸢和王嫮。
适逢林大夫来为郑孟华处理伤口,郑氏遂命其为陆鸢复诊,结果如旧,陆鸢的病毫无起色。
郑氏怅惋叹了声,慈蔼地对陆鸢说道:“怪我以前对你太严苛,叫你生了负担,以至于调养这许久竟不见起色。”
陆鸢恭顺回道:“是儿媳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怪不得母亲。”
郑氏趁机说:“你这病吃药无用,想是心病,我知你在府中待的不顺心,心不顺,怕是吃再多药都没用,不若,换个地儿住上一段,兴许能好呢?”
陆鸢垂头不语,作沉思状。
郑氏又劝:“你和华儿素来有些嫌隙,她最近心绪不稳,寻·死·觅·活的,万一有个好歹,旁人难免要猜疑到你的头上,照我的想法,你便避一避,对你对她,或许都好。”
话到此处,就差直接赶陆鸢回娘家将养了。
陆鸢趁风使舵,柔声提议:“那儿媳便回娘家住一段吧。”
郑氏和善地应句“好”,接着给陆鸢吃定心丸:“等照卿回来,让他去接你。”
陆鸢温婉一笑,没有说话,心中却知,褚昉递消息明日就回,婆母此时赶她回娘家,哪里存着接她回来的心,怕是想避开她,筹谋和离一事罢。
但这样也好,可以顺理成章,让父亲来递和离书了。
作者有话说:
【1】摘自王安石诗《临津》

◎夫人哪去了◎
褚昉率军归京已是阳春三月, 草水同色。自东城门而进,见宽阔的大道上碎蕊缤纷,偶见零零落落的香囊、锦帕, 遗落在地竟无人捡拾。百姓夹道而立, 都朝一个方向探头看着,议论得热火朝天。
“走在最前面那个,生得最俊的那个状元郎,是谁呀?”
“不知道啊,以前从未见过, 也从没听说过, 后起之秀啊!”
听闻百姓议论,褚昉反应过来,这是赶上登科进士插花游街了。
“状元郎?”贺震疑惑了句,对褚昉道:“将军,看来已经放榜了, 照英考得如何, 可有跟你递消息?”
褚昉摇头,预感不好,“先进宫复命吧。”
夹道围观的百姓很多,褚昉一行不得不缓辔拨马,跟随在涌动的人群之后。
褚昉与诸将数十精骑皆披甲带胄, 行止之间甲鳞碰撞,发出叮叮铃铃的响声,百姓回头见是一队重甲军将, 不消驱赶便纷纷向两侧闪避, 很快让出一条路来。
褚昉一行遂直接跟到了打马在前的登科进士身后。
褚昉大略扫了一眼, 没有褚暄的身影。贺震也扫了一眼, 试探地看看褚昉,什么话也没敢说。
“你们看,竟然有将士护送呢,这可是头一遭呀!”
不知谁这样喊了句,落在后面的几个进士回头看了眼,得意地转过头去,并没让路的意思,反倒十分享受被军将护送的错觉。
贺震眉头一拧,瞧不下去进士狐假虎威模样,气道:“哪来的臭书生,也配得上爷护送!”
离得最近的两个进士闻言,回头打量贺震一眼,轻慢地哼了声:“田舍汉!”
褚昉以外的几个军将都出身草莽,闻听此言,纷纷打马向前,高声叫嚷道:“是何猪狗挡路!”
又有几个进士回头,嚷道:“猪狗骂谁!”
“谁挡路,谁猪狗!”几个军将对骂道。
褚昉并未出言阻止,众将赶路辛苦,被阻了道路慢行,本就心中有气,偏那几个进士目中无人,出言不逊,该给一些教训。
两方对骂引来一阵骚动,忽见人头攒动的进士方从前到后渐渐有序排成一列,让出一条通道,本来回头与军将对骂的几个进士瞧见前方同窗已然排成一列避向一侧,不好再挡路,也打马入列。
旁人不知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围观的百姓却亲眼看到是那状元郎带头避让,为军将让出了道路。
“好度量!”百姓纷纷赞道。
“元诺哥哥,接着!”一朵红艳艳的牡丹朝状元郎抛去。
今日新科进士游街示喜,陆鹭带着弟弟和侄儿本就在围观的百姓中,此刻见周玘这番举动,难掩赞许,扬起手中的牡丹朝他抛去。
褚昉听出陆鹭的声音,眉心动了动,打马向前。
贺震循声望去,见陆鹭盯着状元郎的方向满面欢喜,心中不快,“驾”一声打马跟上,众军将紧随其后。
一时间甲光向日,嶙嶙之声不绝于耳。
新科进士红袍绿衣,呈一字列于道旁,神采奕奕,耀眼灼目,军将则铁甲赤马,攒聚一起如巍巍峦山,坦荡瑰伟。
褚昉打马经陆鹭跟前,目光停驻片刻,并未见到陆鸢的影子,心中稍稍一松。
陆鹭却似没看见褚昉一般,眼都没抬一下。陆徽也只是半垂着眼,没理褚昉。
陆家两个小郎子倒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褚昉,却并不称一句“姑父”,看他片刻,移目向他身后的贺震,顿时眉眼皆笑,脆生生叫了句:“贺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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