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果真想离开褚家么?那她为何又如此千依百顺,事事以他这个夫君为先?
褚昉百思无解,想冲进去质问陆鸢为何这样做,却隐约有些惴惴。
不说别的,单表妹下毒害她却全身而退一事,已经足够堵他的嘴。
褚昉没有进去,回了璋和院,望着铺进来的月光一夜无眠。
第二日,年初七,陆鸢找了过来。
她气色很好,容光焕发,显是昨夜没有他相扰,睡的很好。
“国公爷,今日阿鹭约我去文庙拜文曲星,所以我想,今晚就宿在娘家了,到上元节前再回来。”
初七拜文曲星,祈愿儿郎增慧开智,金榜题名,一路高升。
褚昉莫名想到那只猴子布偶。
又是去文庙啊。
褚昉怔忪片刻,淡漠地说:“去吧。”
陆鸢察觉褚昉心不在焉,却也无意深究他因何事烦忧,道过恩谢便走了。
褚昉看着她背影,不知何故竟生出一种形单影只的落寞来。
她这个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做什么,去哪里,只会来跟他说一声,从不多问一句他是否同去。
他们是夫妻,却似只是帐·衾之内的夫妻,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同一屋檐下两个独立的人而已。
她从不依靠他,从不开口邀他相伴,甚至,她骗他,骗得如此理所应当,没有半点愧疚不安。
为何要骗他?为何明明善解人意、愿意体谅他支持他、却又不愿替他生儿育女?
褚昉心如乱麻,想不通理不顺,在家中坐不住,打马出府,找贺震喝酒去了。
贺震自从知道福满楼的东家是陆鸢后,但凡喝酒都要来福满楼,就当间接讨好长姐了。
今次带褚昉同来,他竟没推拒,倒让贺震摸不着头脑。
“将军,你是不是做错事了?”二人在雅厢一坐下,贺震就笑嘻嘻地试探问。
概因心中有愧,褚昉竟脱口而出:“你怎知道?”
贺震兴致顿起,“你真做错事了?难怪呢,以前我请你来福满楼,你说什么都不肯,好像来这喝顿酒割你肉似的,今儿倒没说什么,痛痛快快就来了,是不是也想讨好长姐?”
原来说的是这事,褚昉扫他一眼,“胡言乱语。”
“那你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家国太平,又不用当值,有什么好烦的。”
贺震想不通像褚昉这种修身、齐家、治国样样皆精的人有什么好烦恼的,不像他,准媳妇儿对他忽冷忽热的,让人摸不透。
褚昉难以启齿,拎着酒坛子与贺震相碰,朗声道:“喝酒!”
贺震问不出褚昉的心事,只能捧个人场,陪他尽兴,酒过数巡,褚昉话渐渐多了起来。
“子云,你说,要是有个女人,对你百依百顺,你说什么,她做什么,从不忤逆,从不反驳,从不质疑,从不抱怨,是不是说明,她心里是有你的?”褚昉按着酒坛,望着窗外,眼神有些空茫。
贺震哈哈大笑:“从不忤逆,从不反驳,从不质疑,从不抱怨,将军,你说的是人吗?还是女人?怎么可能?你说的是个提线木偶吧?”
“你想想,这世上只有四种女人,生你养你的母亲,手足姊妹,白头到老的妻子,还有就是你的女儿,四种女人,哪个能做到你说的四个‘从不’?”
褚昉沉思不语,不能吗?为什么印象里,他的妻子就可以做到?
提线木偶?他的妻子是提线木偶吗?
不,不是,他的妻子会忤逆,在平妻一事上不就拒绝了他么?
不知为何,褚昉松了一口气。
贺震问:“将军,你缘何有这样的烦恼?你和长姐不是一直都相敬如宾吗?”
褚昉皱皱眉,总觉得相敬如宾四字有些刺耳。
贺震突然脸色一变,郑重问:“将军,你不会真的要娶带回来的那个表妹吧?”
“不娶。”褚昉随口说道。
贺震松口气,说:“那就好,不然长姐肯定要跟你和离,阿鹭说他们陆家女儿的夫君都不能纳妾,问我能不能做到,我自然能啊,可她不信,非要我证明,这种事怎么证明啊,真是刁钻。”
褚昉心神一醒,是这个缘故?所以说到底,陆鸢不肯为他生儿育女,还是在计较平妻的事?
原来他没有猜错。
可又觉得哪里不顺。
见贺震如此烦恼,褚昉暂且按下自己的事,问他:“陆二又为难你了吗?”
贺震点头:“可不是嘛,要我证明以后不纳妾,我问她怎么证明,她让我自己看着办,我写保证书,她说一纸废文,无用,我说我请圣旨,她说圣上不管家事,也没用,我说你想我怎么证明,她说我没诚意,都不愿意动脑子。”
说着,委屈地抱怨句:“我都三天没见着人了,她把身边的家仆管得死死的,不准给我传递消息。”
褚昉笑了下,颇为得意地说:“我知道,她们今天去文庙了。”
贺震一听,当即便站起来:“你怎不早点说,走吧,咱们也去凑热闹!”
不知是不是喝酒的缘故,褚昉半点没有推辞,痛快打马去了巍山文庙。
来拜文曲星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庙前敞原上,小商小贩叫卖着各式各样的祈福用品,有孔明灯,有开过光的丝带,还有特别寓意的文房四宝以及各类小吃、玩具,比年初一的庙会还热闹几许。
在人潮中找到陆家姊妹谈何容易,但贺震极有耐心,愣是把文庙所有文娱项目跑了一遍。褚昉则漠然跟在他身边,好似单纯看热闹的,并不特别想找到陆家姊妹。
“不会已经走了吧?”
至夜色初临,搜寻无果,贺震泄气地望着茫茫人海。
褚昉拍拍他肩,示意他朝卖孔明灯的小摊看去,见陆家姐弟还有两个小郎子正在挑孔明灯。
陆家小弟和两个小郎子都穿着状元红的圆领袍子,陆鹭一身白绫榴花罗裙,外罩一件朱色貂绒斗篷,陆鸢则是鹅黄裙外罩着胭脂色斗篷,姐妹二人的斗篷同款同质,站在一处说笑嬉闹,竟都像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一般。
在娘家的陆鸢,和在褚家的陆鸢,判若两人。
褚昉在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陆鸢在褚家是人妇,是儿媳,所以她体贴恭顺,在陆家则是姑娘,是女儿,她眉眼皆笑,是褚昉从不曾见过的容姿。
贺震喜笑颜开,“将军,还得是你眼神好,这就叫什么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在买灯笼!”
褚昉微皱眉,却并没纠正贺震的诗赋,左右他不靠这个吃饭,无伤大雅。
“咱们过去。”贺震抬步就要走,被褚昉横臂阻下。
“他们好像要放孔明灯。”
陆鸢姐妹已经挑好了灯,正往上面写字,看着是要放灯祈福,他们一共挑了五盏灯,陆家儿郎们用去三盏,陆鸢姐妹手里的两盏,不知是给谁的。
贺震挠挠头,“咱们不就是要去看他们放灯吗?长姐那盏肯定是你的啊,阿鹭那盏就不好说了。”
他悻悻叹口气。
“总之,等他们放完再过去。”
褚昉见陆鸢拿出了那只猴子布偶,正细致地系到灯下,原来那东西不是他的生辰礼物,而是祈福用的。
难怪她一直没有跟他提过,也从没有给他的意思。
但也无妨,那盏灯是他的就好。
贺震想想也是,万一陆鹭本来有意为他祈愿前程似锦,一看到他过去,不定就改了主意,而且他也想看看陆鹭到底要祈愿什么。
明灯冉冉升空,四四方方的灯罩上白底黑字,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清清楚楚。
一面写着生辰八字,一面写着吉祥祝语。
放眼望去,皆是“金榜题名”“步步高升”这类吉语。
贺震目不转睛盯着陆鹭的灯,看到上面的字时喜不自胜,不由呵呵傻笑起来。
那灯上写着:祈愿夫君,康泰亨通,我的生意,四通八达。
贺震笑着拍褚昉肩膀,难掩意外之喜:“将军,阿鹭那盏灯是我的啊!”
褚昉目中无他物,只有陆鸢放的那盏灯,灯下的布偶在风中摇摆,在万千孔明灯中却是独一份的。
他看到灯罩一面写着:金榜题名,康泰亨通。
一面写着:癸戌年六月廿一。
不是他的生辰,金榜题名,也不可能是对他的祈愿。
癸戌年生,她祝愿的那个郎君,今岁二十有二,长她三岁。
褚昉望着冉冉高升的灯,拳头紧了紧。
一时之间,所有破碎的点点滴滴汇聚在一起。
陆鸢珍视的那本书,与她字迹九分肖像的著写人,她亲手制作的书签,她最喜欢的那句箴言,甚至,她闺房里那幅《凌儿踏春图》……
凌儿,康凌子……
明明有这么多细节,这么多破绽,他为何从未想过,她心系之人,从来不是他这位夫君?
凌儿,那人曾经亲昵地这样唤她,曾经眉目含笑为她作画,曾经津津有味听她讲四海八荒的趣事,是否也曾与她共乘一骑,游园赏春?
她呢,嫁与他三年,可曾有一刻真正把自己当成褚家妇,当成他的妻子?
她不肯为他生儿育女,不惜自请休弃摆脱褚家,都是为了那个男人吗?
三年了,她为他妇三年,竟对他无丝毫情意眷恋?
那人在她心中,便是如此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吗?
褚昉望着那灯,忽然笑了下,拔出贺震随身佩戴的短刀,高高抛了出去,直接将那盏灯横空截断。
人群的惊呼声中,一团火极速坠落,落在空旷的敞原,就着原上的枯草随即蔓延一片,那只布偶不可幸免,葬身火海。
“姑姑的灯!”小侄儿要去救那只布偶,被陆鸢阻下。
敞原上空都是燃着的灯,万一再有不慎落下者,很容易伤到侄儿。
“没事的,上天已经听到姑姑的祈愿了。”陆鸢安慰着侄儿,望向那团火,怎么会落下来呢?
而贺震在褚昉飞刀出去时就震惊地差点呼出声,下意识拉着他远远避走,直到离开文庙一段距离,人烟僻静处,他才敢问:“将军,你为何击落长姐的灯!”
褚昉不发一言,推开贺震,引哨唤马,径自驱马离开。
他的怒气突如其来,神色凝重,行事又极其反常,贺震怕他出事,不敢叫他独行,立即打马去追。
回到安国公府,褚昉丢下一句“不必跟来”闪电般跨进门去。
贺震想他左右是回家了,应无大碍,叫人给褚暄传话,让他照应着些,而后折返文庙。
将军抛出去的那把短刀是陆鹭买给他的,他得找回来,万一被陆鹭捡到,他没法交待。
褚昉拿出那本残破不堪的《笑林广记》,一字一句斟酌细读,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她放在心底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褚暄受贺震之托,特意寻个借口找来璋和院,见兄长全神贯注看一本破书,想来无事,便没出声,打算悄悄折返。
“何事?”褚昉目光仍在书上,但显然已察觉褚暄来了。
他音色沉沉的,如冷玉斫冰,听得褚暄心底发毛。
“我,我有几篇文章看不懂,想烦你给我讲解一二。”
这是褚暄唯一能想到的、不会加重兄长怒气的借口。兄长喜欢好学才高之人,对他学业抓得紧,他以此为由,兄长总不至于迁怒他。
褚昉看弟弟一眼,暂时收起《笑林广记》,说道:“拿来我看看。”
褚暄忙不迭把几篇文章铺在书案上。
“今天我去参加诗会,见了些一道参加殿试的朋友,大家一起切磋,其中几篇文章,大家都说好,我拿回来学习学习,但实不知好在哪里。”
褚昉道:“有些是沽名钓誉,有些是真才实学,你要学会自己分辨。”
他一目十行看过第一篇,从几个关键点切入,有的放矢地分析了优缺之处,教导弟弟学会把握思考方向,开始看第二篇。
褚暄还在消化第一篇的内容,他已又开始讲解第二篇,褚暄也不敢叫他等,只能囫囵吞枣地听着,连声附和。
至第三篇,褚昉看了很久。
久到褚暄都以为兄长遇到了难题。
“三哥,怎么了?是不是也觉得这篇最好?他们都说这篇是最好的,见解独到,厚积薄发,鞭辟入里,总之就是我们望尘莫及的。”
褚昉没有接弟弟的话,直接跳到文章最后看了署名:周玘。
“这位是周尚书的三公子,他不喜与人交往,深居简出,你大概不认识。”褚暄见兄长盯着署名出神,解释了句。
周家三公子,周玘。褚昉是见过的,第一次听到他,是从陆鸢口中。
“你先回去吧,这篇文章我好好看看。”
音色比方才还沉。
褚暄连连道好,拔腿就溜。
走到门口,又觉兄长实在反常,想到嫂嫂也不在家,遂回头关心了句:“三哥,嫂嫂没跟你耍脾气吧?”
兄长包庇表姐一事的确太不公道,嫂嫂极可能恼了兄长,一气之下住到娘家去了。
褚昉抬眼看来,如横空掷过一把寒刃。
褚暄一阵风似的带上了房门。
褚昉拿来《笑林广记》比对字迹,起势落笔、神韵风骨无不相同。
周玘就是著写此书之人,就是那个唤他妻作“凌儿”的人。
他的妻两次拜文庙,都不忘为这位周家三郎祈福祷愿。
“周家三公子,我们曾是邻居。”
陆鸢的话犹在耳,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她口中的“曾是邻居”,竟有如此深意,她和周玘不止是邻居,还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一对苦命鸳鸯。
一个著书,一个作签,你中有我,两相依依。
世人不识凌云木,原来,他妻心中的凌云木,是周家三郎。
褚昉手下不自觉用力,将本就破烂的书又揉皱几许。
周玘,周家。
陆鸢生辰那日,去周家赴宴赏烟花。
年初一庙会,周玘横空出现护下陆氏。
原来一切皆非偶然,一切皆有前缘。
这些是他知道的,他不知道的呢?他们还瞒着他做过什么?
陆氏难以受孕的病,到底是怎么来的?
又是一夜无眠。
翌日晨起,褚昉受到紧急传召,入宫议事。
大批商贾受西域纷争波及,被困碎叶城的消息终于传回京都,圣上召重臣商议对策,焦头烂额之际,陆敏之献上一计,众臣纷纷称妙,唯褚昉不置一词。
这策论和舆图在褚家兰颐院的小小书案上放了足足半月,他的妻曾经废寝忘食,坐在书案后奋笔疾书。
原来不是生意上的事,是国事。原来她的妻不仅唯利是图,还心怀天下。
她锁眉苦思对策之时,他就在旁边,她为何从不征询他这位在朝为官的夫君的意见?
也是,她连做什么都不肯告诉他,又怎会寻求他的帮助?
她的策论写得这样好,和周家三郎的文章一样好,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他们是不是也曾一起在灯下读书,一起谈古论今针砭时弊,疲累之时又笑闹在一起?
应当是的,她策论行文的思维逻辑和周家三郎的文章很像,若非长久相伴切磋,怎会形成这等默契?
他的妻策论都写得,怎会不懂如何注解《竹书纪》?
她只是不喜与他讨论罢了。
想来真是可笑,她为褚家妇两年,他这个夫君竟从不知她善骑射、精诗书,若非贺震阴差阳错求到他这里帮忙,他恐怕至今都以为,他的妻小门小户、市井商人、才疏学浅。
然他知道的、了解的,只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他的妻从不曾主动敞开心扉,让他走进去,从不肯让他看见她耀如明珠、灿灿夺目的一面。
就像凤凰择木而栖,美玉择主而适,他不是那棵木,不是那个主,她便将自己裹进尘泥,寂寂无闻。
她是皎皎明月,只无心照他分毫罢了。
太极殿上一片议论之声,褚昉却自始至终沉默,引得圣上注目看了良久,终于忍不住询问他的看法。
陆敏之是褚昉的岳丈,两家虽是姻亲却不怎么来往,这在朝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且旁人不知,圣上是知道的,当初陆家受牵连入狱,圣上有意看在褚昉的面子上从轻发落,是褚昉请求圣上秉公处置,无须顾及他的颜面。好在经查探,陆敏之倒没替魏王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加上他捐巨资赎罪,这事便算翻过去了。
而今褚昉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怕是对此计有顾虑。
听闻圣上问话,褚昉思绪回笼,禀道:“此计确实可行,但有两个隐患,其一,临时雇佣胡兵虽省时省力,但组·织涣散,凝·聚·力差,不易统率指挥;其二,募资一事,说来容易,但攸关切身利益,恐难施行。”
圣上看向陆敏之,等他的答复。
陆敏之道:“安国公所虑,卑职也已虑及,西域小·国·林立,地狭物缺,养不起常备军,故其武备皆由雇·佣·军组成,战时则来,战毕则去,乃是其小·国·特·色,西域雇·佣·军以勇武善战闻名,自有头领统率,咱们出钱,他们出力,目的达到他们才有钱赚,至于过程为何,倒不须咱们多加思虑。至于募资一事,卑职外家常于丝道奔走,在商贾界颇有名望,倒可助力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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