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霍凌昭同阿禹练剑,这是她第一次见阿禹练功,从前他总喜欢缠着温君彦教他,可惜她一次也没有去看过,此刻她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弟弟身上。
远处二人打得如火如荼,已拆过百余招,萧霈云坐在凳子上,静静托腮看着。
“嫂子也会剑术吗?”阿岩瞧她看的出神,开口问道。
萧霈云点点头,回道:“我根基差些,练的是软剑。”
“是霍大哥教的么?”
萧霈云摇摇头,说道:“另有师父相授!”
“呀,我还以为是霍大哥呢!阿禹说过,软剑难练,等闲人练不好的,所以除了霍大哥,我们都只会寻常的铁剑!”
“他还会软剑?”
阿岩点点头:“你不知道吗?这十八般兵器,还有什么是能难得倒他的!”==
萧霈云蓦然想起,那时她夜闯穆武侯府的奇阵时,是霍凌昭夺过她手中软剑破的阵,不过当时她未曾留意。
正想着,远处的声音停了,身旁阿岩一见二人罢手,顾不上与萧霈云多言,早已拿了手绢小跑奔去为丈夫擦汗。
一抹阴影自头上罩下,是霍凌昭朝她走来,遮住了她的视线,萧霈云皱起眉,自顾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看着远处恩爱的小夫妻,霍凌昭不满,身子也随她挪了挪,立时又将她的目光挡了个严实。
萧霈云抬头看他,恼怒说道:“你挡到我了!”
霍凌昭轻笑一声,道:“看着别人夫妻恩爱,羡慕吗?”
“是欣慰!”萧霈云淡淡纠正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正捏着妻子的脸,两人又是一阵笑闹,萧霈云目光飘远,喃喃道:“原来他都这么大了,他舞剑的样子可真好看!”
霍凌昭闻言皱起了眉,问道:“我舞剑的样子不好看吗?”
“我没注意!”
“……”
霍凌昭心中不快,看着眼前的女人,半点心思都没在他身上,遂提剑回身,叫道:“阿禹,再来比过!”
入夜,萧霈云辗转反侧, 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白日里看着阿禹, 心里只顾高兴, 便忘了其他,直到夜深人静,各种纷乱思绪涌上心头, 折磨的她脑子都要炸了。
院中传来凌空劈砍的声音, 萧霈云索性披上衣服, 起身出门去。
夜风撩起她的衣摆, 果然见阿禹在练剑, 忽听身后有脚步声,他撤招回头, 将剑背在身后,朝萧霈云走来。
“嫂子怎么还没睡?是住不习惯吗?”
萧霈云摇摇头, 说道:“不要叫嫂子, 叫我阿姐吧!”
阿禹微微一愣, 定神看着她,萧霈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低下了头, 敛起眸中情绪, 说道:“我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弟弟。”
阿禹笑道:“都是自家人,叫什么都一样!那个,我是不是吵到你了?我这就不练了!”
“不是不是!就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所以睡不着, 你怎么也没睡?”
阿禹笑道:“下午比剑输给霍大哥了,自然要勤勉些才能赶上呀!”
“还是这般痴迷武学!”萧霈云呢喃道,说罢才想起他已经忘却前事,见阿禹神情怪异,萧霈云干笑一声,又道:“额,我弟弟他和你一样,也是这般痴迷武学。”
阿禹闻言轻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说道:“男人么,自当勤学武艺,保护家人!”
萧霈云点点头,看着眼前活生生的阿禹,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阿姐!”阿禹见她失神,开口叫道,就是这一句,萧霈云的眼泪差点又喷涌而出,她眨了眨眼,慌忙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眼中的泪光。
“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啊?”阿禹不疑有他,继续问道。
“唔,就是一些陈年旧事罢了!”萧霈云吸了吸鼻子,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声音。
阿禹挠挠头,说道:“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了,冥冥中自有定数,老天都是安排好的,我们又何必徒增烦恼呢!”
萧霈云闻言一愣,喃喃道:“冥冥中自有定数么?”
“是啊!我爹常说,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有定数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广种善因,因为佛祖是不会亏待好人的,那些想不明白的事就不必去想了,缘法到了,自然就有了结果。”
萧霈云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爹,说的应该是阿岩的老爹,她笑出声,点点头表示认同,又问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当然!”阿禹歪头笑道,他起身走了两步,插腰看着这院子,说道:“你别看这里破破烂烂,可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呢,你看,咱们家原本只有一只下蛋的母鸡的,鬼知道哪天山里跑来只野公鸡,把我的老母鸡糟蹋了,下了这么许多,我又不忍心让它们一家分开,只好把这一窝老小都养在家里。你再看这条狗,也是前年从山里跑来的,赖在我家不走了,真是没办法!还有……”
阿禹掰着手指细数,这些年他还养过蛇,养过猫头鹰,甚至还养过狼崽子……
瞧他这副神态,仿佛看得不是一方小院,而是他打下的江山,或许在他心里,这便是所拥有的一切了,可他明明还可以拥有更多。
“在山里啊,就是自在,我特别喜欢这里。”阿禹说着,眼中却尽是明亮的笑意。
萧霈云忍不住上前一步,在他身后又道:“可你难道甘心一辈子住在山里吗?其实,外面的世界也挺好的,难道你就不想出去看看,为自己和阿岩奔一个好前程么?”
阿禹闻言,回头看她,萧霈云知道自己太着急了,对上阿禹探究的眼神时,她无措四顾,咬着下唇,道:“是我唐突了,我就是……就是觉得一辈子在这里挺可惜的!”
“嗯……其实这个问题,我和阿岩探讨过了,我们都觉得现在就很好,你看,无聊时我们可以上山打猎,也可以下河捞鱼,还可以一起练剑,多逍遥自在!”
“可去了京城,你们一样可以去打猎,去捞鱼,去练剑……”
阿禹摇摇头,说道:“即便有,恐怕没那么方便了,我和她都受不了那么多的规矩。”
他垂头,蓦然看见眼前的女子满目失望,终究有些不忍心,他叹口气,又道:“阿姐,每个人生来都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喜欢金银物帛,有的人喜欢滔天权势,可能我这个人,偏生就不是个会享福的!”他叹口气,又道:“其实,从前霍大哥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他问过你?”萧霈云惊讶道。
“嗯!”阿禹点点头,随即笑道:“他啊,每年都要来问我一次,想不想做官,想不想入仕,想不想去京城等等等等,实在烦不胜烦。”
“……”萧霈云皱眉,他为什么要问阿禹这些,是真心还是试探……
萧霈云看着阿禹满不在乎,又道:“这是许多人毕生所求,你……不想么?”
阿禹闻言一笑,摇头答道:“我不想,别人心之所向,未必是我心所求。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我只想和我心爱的人过一辈子,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愁,这样就很好!一辈子很短的,人总要为自己而活,何必纠结那些想不明白的事,珍惜当下,才最为重要。”
珍惜当下,才最为重要!
这句话令萧霈云心头一震,所以,她才是那个被束缚在纷乱红尘里的人么!她倾尽所有想要给的,却不是他想要的,反而会成为他的负累吗?
阿禹伸了个懒腰,看了眼天色,说道:“真有些困了,阿姐,我先回去了,你也快回去睡吧!”
他说完便回了房,独留萧霈云一个人在院中,夜风袭来,萧霈云不觉有些冷,她垂首环抱自己的身子,任眼泪在面上肆意。
东面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向她走来,修长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罩住,也为她挡去萧瑟的冷风。
“你都听见了!”不需抬头,也知来人是谁。
“要是想哭,就别忍着!”霍凌昭轻叹一口气,说道。
萧霈云缓缓靠向他怀中,手指紧紧攥着他胸口的衣襟,哭道:“你知道么,若不是你,阿禹满十五岁,就该出宫建府,届时便会玉冠加身,裂土封王,他的未来绝不只是困在这座山里!”
霍凌昭抬起手,将她的头轻轻推至自己怀中,轻声道:“那就恨我吧!”
萧霈云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心里那块纠结便也落到了实处,她抬手捶了霍凌昭两下,又哭了起来。
恨他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有难言的苦衷,比起自己,他心里只会更苦。她还能见到自己的兄弟,可他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家人了,可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说!
好一会儿,萧霈云才抬起头来,人尚在啜泣,霍凌昭顾不上胸前濡湿一片,抬手抹去她的眼泪。
其实萧霈云又何尝不知道,这都是阿禹自己的选择,他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觉得外面的生活更加自由自在,可作为他的长姐,她还是忍不住要怨,怨霍凌昭,怨自己……
那夜哭过之后,萧霈云便当做没发生过一样,跟着阿禹夫妻上山狩猎,下河摸鱼,乐不思蜀,一连住了半个多月,京城终于来了音信。
那雄鹰扑腾着翅膀落在院子的篱笆上,萧霈云也看见了,似乎就是从前在山里追踪她的老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萧霈云,咕咕地叫了两声,貌似在打招呼一般,霍凌昭伸手取过它腿上的信,看过之后便扔进炉灶里付之一炬。
这些天霍凌昭从没催过她,她也从没提过要走,其实萧霈云知道,以他的身份,久离京城并不合适,何况没有他坐镇,庆元帝也不知要有多少小动作。可萧霈云不想走,她舍不得阿禹,即便一切都看在眼里,也装作不知,霍凌昭什么也没说,一如既往地陪着她。
又过了三天,萧霈云忍不住了。
这日午饭过后,霍凌昭躺在床上小憩,他一手搭在额上,睡得不甚安稳,萧霈云走过来,虽然她刻意放轻了脚步,霍凌昭却还是听见了,他睁开双眼,迎上她的目光。
萧霈云抿了抿唇,在他身侧坐下,霍凌昭握住她的手,顺着她的指节描绘着,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们回去吧!”萧霈云轻声道。
“难得来一次,再住几天也无妨。”
萧霈云摇摇头,倘若真的无妨,京城怎么会送信来,自打那封信来了之后,虽然他刻意避着她,但萧霈云还是看出了,他有心事。
“住了这么些天,我也看明白了,阿禹喜欢这里,不是装出来的。”她深呼一口气,又道:“他自小就喜欢练武,总缠着温君彦教他,回京城难免会束缚他,罢了!”
“嗯,他自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比我们都看得通透。”
“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认真的,不要敷衍我,也不要骗我!”萧霈云看着他,面上满是认真。
霍凌昭笑了笑,说道:“你这样看我,我很紧张!”
随即坐直了身子,说道:“你问吧!”
“为什么每年都要问阿禹一次,想不想回京城,想不想做官?”
她的手犹在掌心,霍凌昭抬眼,看着她回道:“补偿!因为那些年,我还不知道你在哪里!”
萧霈云蓦然红了眼眶,不是试探,只是补偿,她低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闪烁的眼泪,轻声道:“那你为何不去找我?”
“盯着我的人太多了,我怕我去找你,反而给你带来麻烦!”
“那你打算一辈子都不找我么?”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是萧霈廷杀了人,惊动了朝廷,我若不抢先将你带回,只怕你会更危险!”
“嗯!”萧霈云轻声应着,在沅西镇那几年,她的日子实在是太.安逸了,自从回了京城,无数人想要置她于死地,若不是霍凌昭一次又一次救她,恐怕她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她心里不是不感动的,萧霈云心头一热,回握他的手,又道:“你既然能这样待阿禹,也别为难我皇兄好么!”
霍凌昭凝视她,叹息道:“我早就说过,只要他不再与我作对,我绝不会杀他。”
萧霈云明白,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两个始终有分歧,她也明白,萧霈廷不是阿禹,他不会轻易放弃复仇,她也不该总逼霍凌昭退让,她点点头,起身要走。
霍凌昭一把将她拉住,又道:“我答应你,如果他最终落在我手上,我一定不杀他!”
萧霈云闻言一愣,随即扑进他怀里,这段时间她眼泪好像特别多。
霍凌昭有些茫然地抱着她,有些想不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他忽然有些理解那些昏君了,方才一看到她失望的双眼,就脑子一热,忍不住答应了她,自己的底线有退后了一步,她若再多看他几眼,恐怕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会笑着拱手奉上了。
霍凌昭轻叹一口气,拍着她的背轻哄着,罢了罢了,说都说了,覆水难收,只盼运河的大水将萧霈廷冲远点,再不能来烦他的阿云……
两人收拾了一番,第二天一早便要启程,阿岩阿禹也不挽留,只说要他们得空再来!
萧霈云坐在马背上,看着阿禹和阿岩,眼中满是眷恋不舍,霍凌昭则要风轻云淡的多,他看着萧霈云一步三回头,不禁笑道:“别看了,等我处理完京城的事,在带你来就是。”
萧霈云心中一叹,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阿禹携着阿岩站在门外的老树底下,冲她招了招手,随即大喊道:“好好待我阿姐!”
霍凌昭摆摆手,牵着萧霈云的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至两人走远,再也看不见,门口老树下,那个男人却蓦然红了眼,他轻声道:“自小阿姐待我最好,我和她也最亲……”
阿岩将手伸入他的掌心,与他十指交握,轻声道:“那为何不与她相认?”
阿禹摇摇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路,早已空无一人,说道:“她自小聪明,心思也重,当年之事必然都会归结于自己身上,我只盼她能像我一样,忘记那些事,放过自己,好好过日子!”
阿岩将头靠在丈夫肩膀上,学着他的模样看着远方,轻语道:“会的,都会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我二了,设置错了时间,发晚了!谢谢大家支持!
两人并辔而行,策马离去。
阿禹阿岩住的偏远, 行了半日, 还在山里打转, 此处是一条葫芦形的峡谷,依旧荒无人烟,萧霈云将手挡在额头前, 眯眼朝前瞧去。
虽然来时也是这样, 但她早已记不清这路还需走多远。
“累了吗?”霍凌昭回头看她。
萧霈云摇摇头, 问道:“还有多远才能走出去, 这地方前不着村, 后不着店,半个人影也没有, 总觉得瘆的慌。”
这山中偶闻飞鸟轻啼,两旁尽是起伏高地, 就算敞开嗓门大叫, 也只有悠远回声来回应, 霍凌昭冷哼道:“大寒夜里的运河水都敢跳,现在却怕了?”
这事都过去半个月了, 这男人还不依不饶, 想必当时把他气得不轻, 萧霈云皱眉道:“那怎么能一样。”
当时她看着萧霈廷跳下运河,银衣铁卫的天罗地网将人罩住,密集的箭雨直射不停,彼时她心急如焚, 哪里还顾得上思考那么多,现在不一样,她现在可不想死,自然格外惜命。
“这世上唯有人心最可怕,其余又有什么可怕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萧霈云呢喃道,可她就是觉得不对劲,整个人都不舒服。
说起来,这地方也确实不大安全。
此处地形的确是绝佳的伏击暗杀点,倘若他要杀什么自己,也定然会选这里,只不过他此行极为隐蔽,应当安然无虞。
霍凌昭牵过她的手,安抚道:“放心,我已通知了风淮来接应,算时辰,应该快到了!”
“你什么时候通知的,我怎么不知道?”萧霈云疑惑道。
“就……”霍凌昭目光流连在萧霈云脸上,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银光一闪,忙松手将萧霈云推开:“小心——”
一枚弩.箭从霍凌昭颈间擦过,与他肌肤相距不过寸许,这是存心要他的命。
那厢霍凌昭将萧霈云推开,马儿受了惊,扬起前蹄引吭嘶鸣,落地后便躁动不安,胡乱在原地踏步,萧霈云好不容易稳住慌乱的马儿,乍一抬头,又见数枚弩.箭朝霍凌昭周身要害攻去,她惊叫一声,眼见那弩.箭就要取他性命,霍凌昭身子往后一倒,紧贴马背堪堪躲过,他一脚勾住马蹬,侧身揽臂一扫,就地抓起数颗石子,旋身避过新射来的弩.箭,纵身一跃,腾空而起,将手中石子抛出,不远处几声闷哼传来,随即几人身影重重摔落。
霍凌昭转头对她说道:“往回跑!”
萧霈云重重点头,两人旋即掉头,往回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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